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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鲤鲤鲤(4)

    换了个视角,看清楚了,数了数,四个脑袋、四张嘴巴,雏燕毛还没长全,秃头秃脑灰扑扑的,有点丑。
    我坐在横梁上瞧,想起来从前母亲堂前也有个燕子窝,燕子年年都来,母亲心慈,家中打扫整饬从来不去动它。侯府被抄这么久,一切都成前朝旧事了,不知道那燕子窝还在不在,燕子还来不来。
    我探头探脑地又凑近了点看,谁知那母燕子似有感应,一个扭头扑翅,凶狠地向我眼睛啄过来。我吓了一跳,自然要躲,这一躲,就栽下梁子去了庄珩恰端着碗从梁下经过,我慌不择路,惊叫一声庄珩,指望他能捞我一把。
    庄子虞真的停下了,也真的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接住了一只一不小心翻出窝来的雏燕。
    我摔在地上。雏燕落在他手里。
    我歪在地上看着他,阴晦的天光笼罩下,衬托出庄珩分外高大挺拔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雏燕。
    那雏燕无知无觉的,在他掌心里还张着嘴巴讨东西吃。庄珩好像往地上瞥了我一眼,然后望向手里毛绒绒的褐色雏燕,手指动了动,往小鸟脑袋上抚了抚我看那样子,同摸我鱼脑袋差不多。
    我不想起来,就十分颓然地在原地躺着。鬼当然是摔不疼的但我想着患难见真情啊。只是方才刹那间忘了,我早就患过难,也早就见过这人的真情了。
    庄珩不知从哪里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十分谨慎地将雏燕放回窝里,然后吃他的早饭去了。
    我依旧躺着。
    大燕子飞走后,那鸟窝里就安静下来,我看了一阵,目光一一扫过蛛网满布的屋顶,最后移向屋檐外阴沉沉的天空。天上青灰色的破棉絮塞了一个多月了,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除了可以穿墙逃遁,做鬼还有另一点好处,什么时候累了可以就地躺下,因为没什么指望,也不被谁指望着。
    躺了一阵,我愈感意兴阑珊,动了动念,便缩回鲤鱼身体里去了拜庄珩所赐,今天心情不佳,不宜唠叨、念旧、走动。
    庄珩整顿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时,手又很不老实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和脊背。把我装进坛子里后,又探进手来,抚了抚我额头。
    我被摸得浑身不自在。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什么脑袋都要摸一摸?
    他终于缩回手:走了。带你回去。
    于是我蜗在瓷坛子里,瓷坛子装在竹篓子里,竹篓子背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地跟着他走了一阵,我在坛子里看着坛口一小汪水映出天光云影,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竟然惬意得很。
    我心情好了。然后睡了一觉。
    居然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我从前在苦水河里也三天两头做梦,但梦的结局往往十分凄苦。多数时候梦醒过来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或者梦中实际没有发生什么凄惨的情节,但梦醒时分看着荒无人烟的四野、薄暮冥冥的蒙孤山,无端就十分哀愁起来。
    好梦也是一样的,说不清什么道理,也没梦到什么人什么事,但醒来就是身心舒爽。
    我在坛子里翻了个身,无意间看到坛底若隐若现的一枚钤印:苍崖洞。
    梦中苍松翠柏烟霞缭绕的景象一掠而过,那松柏掩蔽的石崖上有若隐若现的三个字,依稀就是苍崖洞。
    我:
    看来那梦并不是毫无道理。或者这就是个会帮人做好梦的好梦坛?但敢问除了我这种特殊情况,还有谁会在坛子里睡觉做梦?
    我脱出魂体,从竹篓子里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庄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城镇中了,眼前正是一处集市,虽是下着小雨,但路上人群熙攘我久不与人接触,且过去百年中每与人接触总要闹得惊魂不定,是以就很犯怵。
    只敢贴在庄珩耳边问:苍崖洞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被我问着了,庄珩的脚步很明显地顿了顿,又很快继续往前走。
    这人长了一张嘴却不用来说话到底什么毛病?
    庄珩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说,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肯定听过,傅桓当年不就把我逼得咬人了么。
    我咬人很疼的。
    庄珩的脚步彻底停下来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他的耳朵被我咬在了嘴里。
    我咬下去那一口很真、很实,我下嘴前没想到能咬到这么真的,口中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吓了一跳,松开嘴后看到那牙印,不敢置信地又凑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舔到的也是真的。
    我:
    庄珩:
    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惊讶的原因:我是鬼,一般来说,接触不到实物,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芦苇丛里的那对野鸭子,比如端午节丢到苦水河里的粽子,比如在河边嬉戏不慎落水的孩童。我曾经尝试总结规律,可惜实例太少,所以失败了。
    所以我本意并不是真的要咬他。
    我看着庄珩耳廓上那个渗着血丝的牙印,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情:很不错,现在又多一个例子了。
    庄珩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杵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这边微微偏过头来。
    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的。
    他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咬不是故意。舔呢?
    我:啥?
    作者有话说:
    听听你在说啥?
    第9章 用处还多得很
    在我怀疑自己听岔了之后,庄珩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面无表情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眼光瞥向我,又确凿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舔我?
    意想不到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庄珩,发生的第一场对话,讨论的主题是我为什么要舔他。
    委实是,奇怪了些。
    但庄珩的语气很平淡,很认真,很理所当然,他认为自己确凿无疑地抓到了重点,他略过我是鬼的事实,略过我问的苍崖洞,略过了耳廓上看着就疼的牙印,在这些步步惊心的冲突里,抓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
    他神色平静,再次陈述:你舔我了。
    三人成虎。当一个问题被重申三遍,荒唐和戏谑被消解,竟然就变得合理起来。
    我被他唬住了,于是也正色承认:对。我舔你了。
    他问:为什么?
    我十分认真地思索:常人去舔一样东西,通常都是由于好奇,好奇它是什么味道。
    那你呢?
    我目光于是又投向他,栌黄的伞面滤过天光雾一样洇在他面上。他发丝乌黑,耳后的皮肤雪白,耳朵也长得标致,黄雾中那道齿痕渗着一丝红线印在他耳廓上,好像一种神秘的图腾,有隐秘的引诱的意味。方才渗到口中的腥甜的味道已经散去了,此刻回味起来,似乎是有些淡淡的回甘。
    阴雨的春日,他在热闹的街市上久久静伫,等我的答案。
    我说:我当然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是谁。我说,你装聋作哑,我只好问不到就咬,咬不到就舔,舔不到
    他又看过来了:舔不到就如何?
    舔不到也不能如何。听天由命。我尴尬一笑,庄珩,做人与做鬼大不相同。我如今很认命的。
    你叫我庄珩。他十分浅地笑了一下,淡淡说,你咬我一口,又舔我一下,最终仍旧不过是凭皮相识人。哪里就有新的开悟了。
    他说得我云里雾里:你难道不是庄珩么?
    他便又看过来,片刻,似带着无奈,轻轻叹道:是。
    他说罢回过身,又迈步往前头走去了。我趴在竹篓子里思考,他说他是庄珩,也即是说他还记得我,还记得百年前的事,但从萤炽和我的感受来看,毫无疑问他此刻是活生生的人。莫非庄珩习得了什么道法,可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么?可从前也不见他对黄老之术有兴趣啊。
    我探出手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热的,软的,活的。
    庄珩:又做什么?
    我缩回手: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人。
    庄珩说:你昨夜与萤炽相伴一宿,还怕我不是人么?
    这人都知道啊?
    我面皮一红,顾左右言其他:这大街上挺热闹啊。
    庄珩就不理我了。
    街上确实挺热闹的。
    我趴在竹篓子里,走马观花地四下里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来去,菜蔬瓜果凝着雨水摆在摊子上,不远处的粉墙黛瓦上偶尔冒出一株高耸的玉兰,映着天际青灰的远山,满树落落红玉。在这介于前世和往生之间的虚无片刻里,江南城镇的春阴图景既缥缈又真切,处处隔着一层薄雾似的,竟与生前所感全然不同。
    人和鬼,自然是不同的。
    庄珩拐入了一条深而长的巷子,身边行人渐稀。巷中幽寂,我终于得了轻松,避过一个路人后,我从竹篓子里跳出来,与庄珩错开半步,一同走在巷子里。
    走了一段,巷中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方水井,井边一架紫藤。紫藤初开,花架下头坐着一身莺黄衫子的妙龄女鬼,细雨中挥着罗扇,半仰着头赏旁边斑驳院墙上垂挂下来的数枝白丁香。
    另一边开一扇小门,庄珩就在这里停下步子来。
    我在苦水河中同类见得少,见到的也都是些落魄的野鬼,这般标致讲究的十分少见,不免就多看几眼。那女鬼眼光也斜过来,却并不在我身上停留,只望向庄珩去。她靠在花架上,罗扇轻挥,懒洋洋地朝庄珩打招呼:李公子,回来了啊?
    我听得一怔,看向庄珩李公子?
    那女鬼又瞅我一眼,柳眉一挑,罗扇掩口,轻声笑道:啊,这就是你找的东西?
    庄珩不回她话,只问道:道长可在?
    那女鬼答:今日还未见他出门,应当还在。
    庄珩就回过身来扣门。叩完两声,退后一步,静静等着。
    我站在他旁边一道等候,问道:你带我来见哪路神仙?
    女鬼在身后咯咯笑,声音飘过来:稀奇,黄老儿今日竟真做了神仙了。
    这一壁院墙高大,中间开一间小门,那门板经年累月十分破旧,门上贴两联:雨洗杏花红欲滴,日烘杨柳翠初浮。鲜红的春联纸早已被一场一场的春雨洗得发白,联上的字却被雨雾润得油亮。
    又抬头往门楣上看,去年端午的艾蒿和宝镜还挂着,艾蒿早就枯了,宝镜也已蒙尘。这道长想来法力十分稀松,这些辟邪之物竟对我毫无作用。
    想起那女鬼的话,目光又移向斜前方的人,我叫他:李公子?你怎么又姓李了?
    我这一世姓李,李勰。
    噢。我点头,果然是转世了,不过,你既已转世为人,我与你了无瓜葛,你为何还来找我?
    想了想也不对,便又说道:即便你未曾转世,仍是那个庄珩,也没有来找我的道理。
    照你说,谁来找你有道理?庄珩突然说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又问,傅长亭么?
    我略一怔,看到他眼中映出我身后深而长的巷道,显得幽深又湿冷。
    这眼神我熟我总算在他身上找到我熟悉的那个庄珩了。
    我无所谓地一笑,说:傅长亭也不必要来找我。你们一个大仇得报,一个功成名就,如此圆满结局,还要找我来何用?
    圆满结局庄珩笑了笑,随后回过身去,淡淡道:你尘缘未了。今生的恩怨带到下辈子去,生生世世无穷尽也。用处还多得很。
    又说:少了你。戏还怎么唱呢?
    第10章 独角戏
    少了你。戏还怎么唱呢?
    应当是尖刻的一句话,但庄珩眉眼冷淡平铺直叙,这句话反而叫他说出一点洞察一切的淡漠来。
    我瞅着他侧脸,昏昧天光朦胧罩下,淡笔描出一副远山远水久别重逢,山水未改,依旧是我最初很看不上的那种淡泊致远。
    我从前脾气不大好,一撩就着,相识十几年,与庄珩打交道的次数寥寥,但每每都要被他三言两语撩着了毛,上蹿下跳像只火烧屁股的猴子当然后来心眼多了,脾气虽未见得好多少,却懂得了人活着就是受苦,要如何捱过这种苦呢,唯有忍之一字而已。
    有些人天赋异禀,生得一颗剔透冰雪心,心无旁骛、没有杂念,因此就少了许多辗转,活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一类人,庄珩是个中翘楚。还有些人,瞻前顾后、满心挂碍,由此处处要藏,时时须忍,比如我,也比如傅桓是的,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我与傅桓虽则反目,但实际上是同一种在红尘泥沼中挣扎的可怜人。庄珩就不同了,他即便身处熙攘尘世,也好像后无来路、前无去处,不论在市井、在朝堂、在江湖,一股遗世独立的劲头。他有别于世上的大多数,与我、与傅桓更是完全的两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那种。
    啊,扯远了。
    我想的是,做了近百年的鬼,我确实不同以往了对庄珩这含讥带讽又抽身事外的一句,我回顾往昔,心中闪过许多种应对,刚结识庄珩时的我,走投无路时的我,以及此时此刻的我,会有全然不同的反应。但这么多年,这么多念头纷杂而过,乱纷纷像飘在苦水河里的杏花瓣,几乎就在落下来的那一刻,就开始随流水消逝了。
    但我想的这一切都不要紧。世事如何发展并不取决于我的想法,它甚至不取决于我的做法。我想的不要紧,我说的也不要紧,甚至连我的存在本身也并不要紧。
    但庄珩居然说没了我,戏还怎么唱?
    他的煞有介事几乎叫我发笑了。
    终于我也很远山远水地说:庄珩,你太抬举我,也太小瞧别人了。这世上没有哪出戏是离了谁就唱不了的。好有好的唱法,坏有坏的唱法,不论结局圆满还是下场凄惨,总归都能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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