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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璧——照破山河(27)

    乔郁对旁人接触厌恶至极,连皇帝的面子他都不愿意给,旁人和他说话就说话,极少有人近到三步之内。
    太近会让他忍不住想起静室内刑具与行刑之人,他甚至不需要呼吸,就好像还能闻到烙铁印在皮肤上的焦糊气味。
    少女为乔郁斟酒,举着酒杯送到乔郁嘴边。
    乔郁不喝,她便一直微笑着将杯子举过眉宇,不像活人,更像是个精雕细刻的架子。
    乔郁目光示意她放下。
    少女似乎没看见。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元岫研的话是命令,只有元岫研说放下她才会放下。
    她为很多客人斟过酒,有些人笑着接过,不忘向元岫研夸赞她的漂亮,有些人抱着歌姬取乐,任由她拿小半个时辰。
    像她这样的美人别苑中太多了,她就像是个司空见惯的物件,不好用了,自然会被更迭掉换成更新更漂亮的。
    所以她神情平静,毫无怨言地举着酒杯。
    如果说乔郁是个皮相精美的疯子,那这姑娘已然被磋磨成了个样貌秀丽的傻子
    乔郁偏头,嘴唇擦过白玉杯边。
    元簪笔正好偏头,看他饮尽杯中酒。
    乔郁垂眸,睫毛密密匝匝地压下来,他没什么表情,冷淡又漂亮,身边纤细的女孩,放下酒杯,为他斟酒,风动纱帘,乔郁大半都在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元簪笔愣了愣,只觉得胸口有一阵极细微的,仿佛锉刀磨过一样的疼。
    倘若乔家没有出事,那么以乔夫人对乔郁的娇宠,他长大后就该这样,大概不学无术,却皮囊锦绣,风流闲散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元岫研似乎说不通元簪笔,长叹一声,连饮尽两杯酒,眼眶都红了,才道:你兄长当年大权在握,何等风光?他年纪轻轻已是代相,还做过几年太子太傅,皇帝连祭祖都要带着你兄长进宗庙,说你兄长是万世丞相,这般荣宠,宁佑一案皇帝难道保住他了吗?你我皆知宁佑党人谋反是无稽之谈,可无稽之谈又如何?沈氏陈氏白氏不还是拿出了所谓的证据治宁佑党人于死地?纵观大魏三百年,有几人能有你兄长的权势?但元簪缨最后不还是辞官卸任,云游天下去了。簪笔,你我虽不同一脉,但毕竟同姓。青州的情况复杂,虽不至于中州那么凶险,却也不是你可以撼动的。元氏一族在宁佑案后少在中州为官,你亦算是凤毛麟角,我不愿见你重蹈覆辙。
    元岫研可谓苦口婆心。
    乔郁把玩着白玉酒杯,玉与手指之精美白皙,难分伯仲。
    青州衰败到了这种程度,世家却分毫不受影响,可见其底蕴。
    向来是国家不幸世家幸,朝廷送来赈灾的钱款、粮食还有种种物资,有大半流入世家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剩下的才会运抵百姓那。
    乔郁想起半夜梅应弦来时说的,忽而一笑。
    梅应弦冷冷道:六成流入世家,三成各级官员分了,还有一成流入百姓手中。
    乔郁若有所思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梅应弦见他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分心动的意思,道:大人为何不干脆和世家勾结?以大人的权势,拿三成也不算强人所难。
    乔郁一笑,灯光下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本相倒是有这个打算,可惜本相出身低贱。梅大人觉得如何?啊,他极做作地叹了一声,忘记大人也算同我一党。
    梅应琴烦得要命,看默不作声的元簪笔居然觉得很顺眼了。
    六成已是良心,还可与土匪联合,截下粮食,之后联合各家剿匪,或者土匪干脆就是自己家护卫假扮的,这样不仅不用分账,还能额外朝官府要剿匪的辎重粮草费用。梅应弦道。
    梅应琴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但他很清楚自己关不了,连皇帝都没能解决的事情,凭什么寄希望于他这个出身寒微的武官?何况青州又无精干军队,他留在青州明升实贬,早对朝廷失望至极,每日饮酒作乐,做个富贵闲人而已。
    要不是青州突然被叛军攻破,他畏惧惩罚,也不至于跑得那么快。
    提起元簪缨,元簪笔似乎有几分动摇,道:我与乔相已到了青州,恐怕没有回头之法。
    元岫研摇头道:青州乃是国之顽疾,非人力一朝一夕可改,就算簪笔无力回天也是情有可原,他顿了顿,元氏和诸族也愿意为簪笔与乔相在陛下面前进言。他只差没有把会将他们二人保下明着说出来。
    簪笔,斗转星移,世间并没有万世不衰,但只有我等,他声音极低,可与王朝长青共存。
    王朝终会覆灭,唯有世家永存。
    昔年元雅一手铸就世家荣光,而身为元雅直系子孙元簪缨却想将这些荣光一一砸碎,这让人如何能够容忍?
    元岫研等待着元簪笔的回答。
    少女的脚铃轻轻作响,元簪笔透过元岫研,看见了与此处完全不同的人间地狱,他们来青州时瘦若枯骨的流民、被啃食殆尽的少女尸骨,还有刑场上的宁佑党人,那天大雨,血水几乎成了雾,元簪缨自此后一病不起,再不问朝事,旧事件件清明冰冷,宛如玉坠,宛如碎了一地的月亮。
    乔郁在几步之外看着他。
    元簪笔以一种相当轻缓,似乎还略带商量的语气说:只是王命如此,断然不可无功而返。
    元岫研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保证似地说道:不会令两位无功而返。我知青州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粮食,特意准备四千担粮食,以解邵陵之急。
    四千担就是两万六千斤粮食,青州军最普通的军士一月三百钱,折算成平日粮价是半担粮食,四千担还不够青州军一月月俸。
    但这四千担确实可以解一解燃眉之急,何况不止元氏一家呢?
    若是各族都拿出些来,再算上朝廷给的赈济,至少在元簪笔与乔郁离开前,还在朝廷控制中的城池不会有那么多人饿死。
    待元簪笔与乔郁回了中州,各家联名上书,元乔两人不仅无过,说不定还有功呢。
    乔郁拿过少女手中的酒壶,为自己斟酒,笑道:四千担,未免少了些。
    元岫研为难道:青州连年天灾,我等亦是入不敷出,遑论还有这么多人要养。
    少女面上仍是一片纯洁到了极点的天真神色。
    乔郁道:十万。
    元岫研面色骤变,道:簪笔。
    元簪笔轻声道:乔相,十万太多。他似是妥协,青州天灾,就算是世家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不如,五万?
    乔郁看似大方极了,将乔郁提出的数字折板,但那也是元岫研说出的之数的十几倍。
    元岫研摇头道:不可。
    乔郁笑着说:本相知道各族度日艰难,他说话一贯如此,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也不忍心让世家全出。
    元岫研面色稍霁,乔郁下一刻道:本相与元大人特意准备了礼物,还请元公子让人帮忙抬进来。
    乔郁特意提了他与元簪笔,将元簪笔拖入水中的意图十分明显。
    元岫研惊愕,但仍是叫人去把他们带来的东西抬进来。
    乔郁往后一靠,姿态闲适。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露着风度翩翩,身上佩饰之精美远比元簪笔更像个世家公子,衣料繁复重叠,但这样的衣服,仍能看出乔郁一节窄腰,他腰间系着玉佩,玉色透彻,还有个小小的香囊,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那少女在他身边,并没有闻到香气。
    唯一与他格格不入的就是个不大的荷包,洗得干干净净,颜色嫩粉,有些发白,针脚并不细腻,反而有些粗糙。
    少女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她仍笑着坐在乔郁身边,眼泪却顺着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但她什么都没说,笑容像是缝在脸上一样。
    元岫研皱眉道:怎么了?
    乔郁随口道:帘子刮到她眼睛了。他手指攥紧纱帘,显得又白又青,他好像无聊极了,顺手将纱帘扯了下来。
    盖了他一头一脸。
    阳光一下照了进来。
    元岫研:
    他沉默片刻看向元簪笔,对方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轻纱之下,乔郁容颜朦朦胧胧,他不耐烦地扯下,扔到身后。
    纱帘大半被吹落进水中,小半仍缠在雕栏上,轻纱浮于水面,下有金红锦鲤游来游去,一点都不怕动静。
    泪珠从她的脸颊滚落。
    东西很快被抬了进来,看起来应该很重,家丁们步伐迟缓,生怕碰坏了一点。
    元岫研昂首去看。
    乔郁解下荷包,扔给了她。
    那一直安静微笑,架子一般的少女回头看了眼正盯着箱子的元岫研,快速将荷包笼在袖子中。
    她猛地接触到元簪笔的眼神,剧烈地缩瑟了下,吸了两口气,才平静下来。
    或许对他来说,姓元的人都有着无声的震慑。
    家丁打开箱子。
    一道宝光照得元岫研脸都亮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几个箱子被打开,皆是举世罕见的珍宝。
    其中一尊美人头更是精品,玉质细腻,线条温润,眼睛半闭,既像漫天诸神,又像乔郁。
    最重要的是,美人头是他送出去的。
    元岫研僵硬地回头道:恕我愚钝,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一本正经道:这里都是我和元大人的多年收藏,皆是世间奇珍,爱重无比,但因人命关天,又不好白拿元公子还有诸世家的东西,特意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权作买卖抵押,还请元公子帮本相与元大人找个商铺,放到那去卖。
    元岫研瞠目结舌,好像没想到乔郁能有如此厚颜无耻。
    哪里是多年收藏?都是世家这几日送给他俩的东西!
    而且乔郁字字句句都不离元簪笔,分明是让他们没法把元簪笔也摘出去。
    元岫研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来,既然如此,我去请人估价。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流到市面上?就算能,青州除了这些世家还有谁买得起?
    乔郁就是想谁送的礼谁花钱买回去,这些礼物中不仅有玉器珠宝,珍奇药材,还有大家真迹,以及一些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东西,谁都想投其所好,又不知道两人爱好,东西自然五花八门,私下送没什么,当众拿出去就是丢人现眼。
    况且最重要的是,不买一定会得罪元簪笔和乔郁,这是他们所不想看见的。
    乔郁抬手,道:估价就不必了。
    他示意一个家丁拿起美人头。
    家丁犹豫半晌,看元岫研点头,才过去拿起了美人头像。
    下面压着本文书。
    乔郁道:拿起来,念。
    元岫研道:不必念了,直接拿过来。
    一人将文书拿给元岫研。
    他打开文书,入目的就是娟秀无比的字体,俨然写着送礼人的性命籍贯宗族,还有价值。
    当然,这个价值是乔郁随便写的。
    一万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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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更。
    第33章
    元岫研和上文书,不动声色道:乔相所藏珍宝确实品质上佳,只是数额太大,还需我回去禀明家父,再做决定。
    乔郁笑道:人命关天,还请元公子尽快。
    元岫研朝他一笑。
    事情谈完,水阁中气氛却凝重了起来。
    元簪笔又和元岫研说了几句,后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乔郁与那少女对坐,乔郁面无表情,少女面带笑容,望着都精美无比,只是没什么生气。
    元簪笔起身,对乔郁道:乔相。
    乔郁这才回神。
    元岫研送两人出去。
    木桥在水面上轻轻作响。
    还未出门,元簪笔突然道:先前兄长所说的四千担,不知还算数吗?
    元岫研脸上的笑容一僵,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乔郁所说的礼物,乍被元簪笔提起这四千担,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他强忍冷笑着说人心不足贪心太过,道:算数,自然算数。
    乔郁柔声道:元大人多虑了,如令兄这般涵养,自然会恪守承诺,何况元氏亦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怎么会言而无信?还请元公子将四千担送到刺史府去,劳烦元公子了。
    元岫研刚想说的话被乔郁堵得死死,强撑着笑容道:乔相说的是。
    那少女送到一半便蹬蹬地跑了回去,未穿足衣的双脚白皙,动作轻盈,简直像是一对雪白的鸟。
    乔郁上车之后第一句话是,那真是你哥吗?
    元簪笔点头,同族。
    同族但不是一脉。
    元氏人太多了,和元簪笔同辈又比元簪笔大些的也不少,细究起来元簪笔都要一一叫兄长,只不过乔郁了解元簪缨的脾气秉性,又习惯了元簪笔的行事作风,第一次体会到了元氏奢靡,难免不适应,更何况乔郁清楚,今日所见排场绝算不得大,却已到了如此地步。
    乔郁坐得难受,往元簪笔肩膀上一靠,笑道:元大人与家中本就不亲近,青州事毕,更难得家中长辈认同。他话中的幸灾乐祸只要不聋任谁都听得出来,不过大人可以把事情都怪到本相身上。
    元簪笔动了动,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把乔郁的脑袋推下去,他道:不会。
    不会怪在本相身上?
    不会不认同。元簪笔回答。
    乔郁哼笑一声,从他的角度看去,元簪笔仿佛在心无旁骛地想着什么,睫毛一颤一颤,纯善至极,他推了推元簪笔。
    元簪笔偏头。
    乔郁道:你家中有什么能使人痴傻的药吗?
    元簪笔实话实说,乔相,我十几年不曾回去。况且就算有,元簪笔也不会知道,他要是想下毒,自然有人代劳,何必他亲自动手,为什么问这个?
    乔郁道:我看那个给我敬酒的女孩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似乎不大好。
    那小姑娘身上麻木与迟缓兼而有之,容色虽美,眼神却不甚清明,木偶似得循规蹈矩,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人,却没什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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