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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见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见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见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见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发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向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无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
    奚平没听进去他话中深意,很功利地问:我把剑练厉害了,能庇护亲朋好友吗?
    亲朋好友,支修笑了,回头看了年轻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涩难懂,话音里带了一点怜爱的轻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那我干嘛去?奚平断然道,师父,您还是教我点用得着的吧,我要下山弄死这帮邪祟!
    支修看着他,很奇异的,感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照庭携着主人往飞琼峰上去了,奚平一愣,连忙操持起他刚学的御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听一声轻响,他师父开了山印。
    开窍期修士只能用开窍级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唤不动,你拿颗芥子,捡有缘的,挑几样带走。仙器之间也有对脾气的和相冲的,你挑的时候留神些,别让它们将来在你口袋里打架,也不要超过五件。
    才五件
    一颗松果滚下来弹了奚平的头。
    支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那庞师兄一样,一身鸡零狗碎不乱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积淀。就你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摆弄得过来就不错。东西带多了,真遇上事,还不够你挑仙器的,等你长点本事再来讨。
    刻铭文需要筑基,但常见的铭文字你要认识,拿本书路上看。
    法阵可以视作低等铭文,只是需要灵石、容易删改罢了,也没有铭文那么大威力。不过运行规则虽有不同,大体思路类似,你功课不要放下。入门没别的捷径,背就是了。
    至于符,剑修不常画符,符咒一道我也稀松,《符咒典》你带走,用得着哪个就照着画,忘了再查。失败了就是灵气没控制好,多试几次就会了。画在符纸上容易些,熟练了也可以直接凭空打。
    还有这个,接住了。
    支修话音没落,奚平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剑气直逼他眉心,半个飞琼峰都跟着战栗起来。
    然而那睥睨无双的剑气却没伤他分毫,只是钻进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道剑气你带走,化入骨琴,危急时可以弹出去唬人。只是半仙没有真元,升灵剑气也不是凡间那点灵气撑得起来的,弹一次得抽两颗白灵。省着点,别把你家那几座矿山弹破了。
    奚平:
    崔记的表少爷也听得膝盖一软。
    下山令我尚未交还,你带去,只说我派你去追查邪祟余孽。支修说道,士庸
    他像是还有什么想嘱咐,然而终于化在一声叹息里。
    金平城依旧不见天日,飞琼峰的旭日已经染红了莽莽雪原。
    第38章 魍魉乡(一)
    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竟没能撑到年尾。
    腊月初八夜里,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浓烟连日不散。
    第二天后晌,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大东家吊死在自家梁上,脚下铺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
    两天后,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虽有侍卫拼死保护,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运河办大厦外面被人画了爆破法阵,未遂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被青龙塔察觉,天机阁赶到时自爆身亡。
    民怨声起,妖邪猖獗,人间行走们疲于奔命,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下狱,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
    腊月十五,大朝会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不等过年,即刻出京。
    谕令一落下,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心里都嘀咕:老爷子这什么意思?考校?
    散了朝会,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将庄王单独留了下来。
    庄王不意外雪酿的事其实不难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过年。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说陛下不止剑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去给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银耳挑出去,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个。
    不用麻烦,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儿子都什么年纪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皇帝点了点他,岂有此理。
    皇帝没真生气,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个罪,等着他说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下了朝会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谈,他不知什么毛病,拉着庄王说起家常,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末了还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个小子,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提前进了内门?
    正德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庄王便道了声是:谁也没想到,舅家受宠若惊,又怕他到内门还那么不知轻重,惹峰主烦。
    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哪会跟小辈计较。老皇帝想起什么,又笑道,那个小混蛋我可记得,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第一次抱来给我看,就敢动手揪我胡子,胆大包天三岁看老,我就说,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
    内侍奉上梨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铭文保护下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赔了个笑,就要将话岔开,却听太明皇帝忽然又说道:当初你还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下去,幸亏又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
    他怎么知道的?赵家走漏了风声?
    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神色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愿与儿孙分离。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懒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祸,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下来。
    老皇帝注视着他,眼角的笑纹深了些,不往下说了,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
    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个等会说,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新换的画。太明皇帝顽童上身似的,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
    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
    暖阁为了过年应景,换了一幅《迎春图》。那是副古画,笔法有点稚嫩,不像什么名家手笔,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还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
    怎样,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实颇不以为然。
    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陶然翁,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真迹,难道还能有谁仿它不成?
    这倒看不出来,画风独具一格,看着有点南地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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