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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美食录 第3节

    再者,大娘子毕竟是一介女流,今后恒家资财都由赘婿打理,今日成了大娘子心腹明日便可能被赘婿当成异己排斥,还不如投奔孙家。
    思来想去,一个个便解下了围裙上前拱拱手离开。
    金桔、石榴两个大失所望,石榴板起脸瞧着那些个离开的厨子们,看架势恨不得上前怒斥他们一顿。
    曼娘却神色淡然,与其身边有吃里扒外的小人、无法责罚的族亲,倒不如将这些人都剔除得一干二净,好拧成一股绳。
    几个当家的名厨已经尽数被孙家撬走,如今留下的不过是五六个二厨、帮厨。
    “既然诸位选择了与恒家同舟共济,那我便谢过诸位。”曼娘朗声道,“石榴,今日给酒楼里的厨子每人发一两银子。”
    “什么?!”厨子们面面相觑,“还有这等好事?”
    林大厨忍不住站出去问:“娘子何故如此信任我等?”
    近来孙家酒楼新上的菜系全部都是恒家酒楼里的菜式。不止有一个人怀疑是这些大厨们出卖的菜式,谁知这位娘子居然问都不问。
    曼娘摇摇头:“我自然是信得过诸位的。”孙家已无杀招,自然不会再浪费一位内奸在恒家酒楼里。
    厨子们一个个接过银子,神色恍惚,似乎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怎的,东家非但不怪罪他们,还给他们发赏银?一时之间被人信任的感动涌上心头。
    林大厨第一个站出来:“明日便是寿筵的正日子,我必协助东家办好这一场寿筵。”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表态。
    “好!”曼娘赞赏地点点头。
    旋即有人支支吾吾道:“可……可我们剩下的人并无大厨,这可如何是好?”
    厨子们沉默了起来,酒楼里根据技艺的不同分为头厨、一厨、二厨,如今大伙儿只是二厨,许多人只会些小炒,又怎么做一桌席面?
    “不必慌张。”曼娘从桌上捻起一副她早上便写好的菜单,“诸位可听说过田忌赛马?”
    诸人听她念那菜单,发现菜单上除了一两道难度极高的菜,其中许多菜肴都并不需要太多技巧。林大厨当即疑惑地瞧着曼娘:“莫非大娘子要自己做最难的,让我等做那大众小炒?”
    曼娘点点头:“没有能力按照传统寿筵来办,那便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既然诸位技艺不到,我们便返璞归真,以炖、卤、糟为主。”她早猜到了大部分厨子会走,是以定好了这张讨巧的菜单,糟、卤、炖大部分只要她调好调料,二厨们看好火候便是。
    厨子们纷纷振作起来,他们虽还没学会高超的烹饪技巧,可这些简单操作不成问题。
    曼娘明确分工:“既如此大伙便先忙起来,泡发、备料、洗菜的,都赶紧忙活起来!”
    “好嘞!”厨子们点头称好,先前的颓废一扫而空,一个个干劲十足起来。
    **
    恒家一处商铺后院里。
    这里是恒家伙计住的地方,大通铺占了一大半空间,旁边地上乱七八糟摆着几双男子布鞋,打开门一股浓郁的男子体味、臭鞋味扑鼻而来。
    几个伙计下了门板正回到屋里凑在一起正就着蚕豆米侃大山:“听说了吗?大娘子执掌恒家酒楼了!”
    正聊得热闹,见殷晗昱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屋里骤然一静。
    有个伙计瞥了他一眼,嘲弄道:“啧啧,看人家那爱干净的那劲,哪里是你我这等乡下粗人比得的。”
    “我们哪里比得过人家,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姑爷!”旁边的伙计酸溜溜道,“说不定明儿就成账房了!”
    “就是!说不定我们要叫人主家呢!”伙计说完又推推同伙,“还不多巴着点?以后你我皆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呢。”说罢挤眉弄眼大笑起来。
    身着一样的粗布衣裳殷晗昱仍旧比同屋人相貌堂堂,即使他失忆仍然有着与周围人不同的贵气做派,每日里洗手洗脚与这些糙汉截然不同。
    也因此遭到不少嫉恨。
    殷晗昱默不作声,显然是对众人的嘲弄习以为常,他将布鞋整整齐齐放在床脚,又将明日要穿的衣裳提前备好,预备上床,这才发现自己的被褥上一滩水渍。
    他直起了身子,眼神冷冷看向人群,那些小伙计们登时鸦雀无声。
    那个往日里被他们嘲讽捉弄的少年眼神锐利,有人恍惚想起了冬天商队遭遇的孤狼,瞳孔里只有冷漠,像是充斥着沟通天地的烈火,灼人、肆意,摧枯拉朽。
    他心虚地摆摆手:“不干我事啊!”却被同伴踩了一脚。
    殷晗昱却只是扫视人群一圈作罢,他卷起枕头,小心抱起窗边一个青瓷小坛,往屋外走去。
    屋里众人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后背出了一阵冷汗。
    殷晗昱到了屋外寻了个避风处,放下枕头躺下,而后从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瓷坛。
    瓷坛是那个金尊玉贵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娘子递给他的。
    她脸颊被夏日的夕照映照得绯红,咳嗽一声,递给他一个青瓷小坛:“里头是我做焦了的竹叶灸鱼,懒得丢,你且拿去将就吃吧。”
    殷晗昱仔细看过,里面的鲚鱼一个都没焦。
    每一条都被细细去除了鳞片,切成大小相同的长段,用上好的麻油煎熟后而后用竹叶分隔裹在瓦罐内,散发着淡淡竹叶清香,可见做菜人的用心。
    只不过从拿回来他就将那坛子扔在角落,压根儿没注意过那小坛子。
    他固然失忆可也知贫富悬殊,曼娘生得美貌出身富庶,如池中摇曳生姿的莲花,两人云泥之别。
    可自打上次被曼娘的丫鬟挤兑回来后,他却忍不住每每吃饭时都将那鲚鱼捞出来一个埋在碗底,悄悄远离人群品尝。
    鱼块被炸得外酥里嫩,用了不知什么法子做得麻香十足,竹叶清香又将鱼块浸透,几乎能下一大碗饭。
    似乎是一个只有他和大娘子才有的秘密。
    她是如何知道伙计们的伙食都不好呢?
    躺在漫天星光下,莫名得,殷晗昱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青瓷小坛。
    瓷冰冷的触感让他心里一激灵。他第一次想到:娇生惯养的闺阁女子,能学会做鱼并将鱼块做得这般好吃,应当费了许多功夫吧?
    或许是这种莫名的感激让他第一次将那青瓷小坛珍而重之放在了枕边,在它的陪伴下入睡。
    只不过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名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梨树下,一袭红衣。
    雪白梨花满树,繁花窸窸窣窣在风里摇曳,似是在说悄悄话,又似是被那女子的风华所折服。
    “诗里说,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4。想来谁又看得清呢?”那娘子仰头看满树梨花,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告知他,“殷晗昱,你从今往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她一口吴音软软糯糯,语调里却有破釜沉舟的果敢,殷晗昱瞧不见她的面容,可只觉得如刀绞。
    女子说罢转身就走,一阵风过,洁白梨花花瓣雪浪一样纷纷从头顶坠落,将她的背影绘得甜香无比,花香盈袖,却又说不尽的寂寥。
    殷晗昱要喊什么,可嘴唇却不听使唤,越是着急就越是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虽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可直觉知道这女子对他极其重要,殷晗昱在梦里咬着牙,红了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恳求她不要离开,恳求她继续待在他身边,
    殷晗昱想啊想,急得他额头青筋凸起,一口的牙齿咯吱吱响。终于,灵台清明,他想起了她的名字:
    “曼娘!!!”
    “曼娘!!!”
    殷晗昱大汗淋漓,猛地在漫天星光下清醒了过来。
    第三章 云梦豝儿
    第二日,何知府府上,许多浦江本地的达官显贵都来赴宴为何老夫人贺寿。
    “今日这寿筵席面都是曼娘一人所办?”恒夫人的闺中密友顾夫人在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旋即一拍恒夫人肩膀:“好你个绣容,曼儿那般大年纪你就让她担这么重的担子,寿筵这么大的场面,便是老江湖都得悬着心呐!”
    席间一位吴夫人捻起一枚香瓜,颇为怀疑:“不过一介小丫头而已,能办成什么样?”,她娘家是京师望族,因而说话直接些。
    一旁的孙夫人装作不经意地摇摇扇,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生性活泼惯会钻营,这次也得以出席何家的宴请。
    他们孙家设下天罗地网釜底抽薪,为的就是让恒家酒楼做不成寿宴当众出丑,谁知恒家没有将这机会拱手让给孙家反而自己硬抗了下来。
    她这回来心里暗暗准备看恒家在寿筵上出丑,
    既如此,就端坐看他们怎么出丑吧。
    倒是何老夫人端起茶盅喝一口:“曼娘这孩子瞧着是个伶俐的,且瞧瞧如何。”
    恒夫人忙上前赔笑谢过何老夫人,女儿昨日便在恒家酒楼备了一天料,可毕竟还是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恒夫人悄悄儿攥起了一把汗。
    不多时便开始上菜。
    先是鹅梨、林檎、石榴、龙眼等四时新果子;而后是雕花梅球、木瓜方花、青梅荷叶儿、姜丝梅四蜜饯、四咸酸、四腊脯1,鹅梨清新,林檎圆润,云梦豝儿肥瘦相间、酒醋肉片成薄片,瞧着有模有样。
    顾夫人笑着一叠声与旁边人称赞曼娘:“不愧是曼娘,这孩子自小就机灵能干,做事有模有样。”
    何老夫人捻起一枚雕花梅球细细打量,小小一块梅子居然被雕刻出了镂空的亭台楼阁,极见功底,她满意地点点头。
    吴夫人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声:“如今不过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菜肴罢了,谁知道后头如何。”
    孙夫人也这般想,即使是她存着挑剔的目光,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只好在心里想:这些冷碟做好不算什么功夫,且看后头。
    这时正对着酒席的戏台立刻有人粉墨登场,显然是准备唱戏了。
    一旁的儿媳扶着何老夫人胳膊,柔声细语解释道:“那位恒曼娘说老夫人惯爱看戏,她便预备将戏文里头唱的诸样美食一一端了出来,还请老夫人赏戏尝鲜。”
    何老夫人平日里最爱戏文,是个戏痴,一听就来了精神:“好!好!”
    只见台上叮叮当当开了戏,何老夫人一看就认了出来:“是《赵贞女》贺寿那一段!”
    戏台上赵贞女和蔡二郎双双举杯向父母贺寿,台上报的菜名里有酒糟羊蹄、雪菜黄鱼、桂花糖藕、酒糟蟹等几样,丫鬟们适时端了同样菜肴上来,引得宾客们啧啧称奇。
    何夫人站在婆母身侧,夹一块酒糟羊蹄到何老夫人碟里。
    炖煮后的羊蹄被浸泡在酒糟里,长长的蹄筋被炖煮得软绵,中间那一道骨头上肉都被炖化了肉,只余两头肉,层层叠叠码得高高一堆,看着就觉气势汹涌。
    何老夫人将一根筷子插进肥厚的肉里固定,一筷一撸,便将大块的羊肉与肉筋尽数落到了盘中。
    再咬上一口,浓郁的酒糟香气散尽便是肥美厚实的羊肉,间或还有柔韧耐嚼的羊筋,油、筋相间,格外过瘾。
    羊蹄早就用白芷等香料炖煮过,毫无任何腥味,更难得是一点都不腻,满口尽数鲜美。
    何老夫人性子要粗爽些,她老人家索性拿起一块,耙软的羊肉几乎在蹄筋间颤巍巍晃动,张大了嘴巴就咬了上一口——
    直接从羊骨上扯下肉块的感觉更为过瘾,满口鲜香的同时更升起无限豪气。
    “嗯!够味!”何老夫人闭上眼睛慢慢回味,咽下去后才睁开眼感慨,“有许多年没吃过这等肥美的羊蹄了!”
    “娘的牙口真好!瞧着比年轻人还利落些。”何家二夫人适时在旁打趣,又说,“恒曼娘说北地的羊蹄与南地的酒糟糅合在一起,正如老夫人从北地到了南地,糅合荟萃,最是精彩。”
    将个何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座中一众夫人们纷纷打听,原来这位何老夫人娘家是陇西记氏后嫁到了江南何家,故此有这一说。
    诸夫人们暗暗惊讶,这小娘子居然将何老夫人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单是这一点就匠心独具。
    殊不知前世曼娘为了做一个合格的贤内助下功夫打听了一番这些高官女眷的阴私事情。何知府官运亨通又是浦江的父母官,她自己记得牢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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