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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围炉小馆不点菜,全看林伯当日准备什么。三个人五菜一汤,依旧是常见的徽菜口味,臭鳜鱼炒虾丝,荠菜圆子鲜山笋。
    见孟连生拿着筷子,仿佛是不知从那道菜下口,沈玉桐笑说:小孟,林伯是徽州人,你看是不是你家里的味道?
    孟连生抿抿唇,垂下眸子,低声道:我来上海前,家里已经发了两年大旱,大旱之前又有两支大兵打仗,土匪作乱,我爹娘大哥都没了,能不饿肚子就是万幸。我已经不记得家里正常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他向来是话少的人,一口气说这么多,竟是把沈玉桐和佟如澜都说得心头一酸。
    沈玉桐不免又想起最初遇到他时,不就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饥瘦少年?也不知这孩子曾吃过多少苦,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爱。他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他碗中:你尝尝,要是觉得合口味,以后二公子经常带你来。
    孟连生夹起这块鱼肉送入口里,一双黑眸微微睁大,露出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点头道:嗯,很好吃。
    哪能不好吃?这可是王府的厨子。
    佟如澜端起杯子抿一口甜酒,感叹说:小孟跟我一样都是苦命人。我也是从小没爹没娘,被舅舅卖去戏班子,那时的日子真是一天天熬过来的。
    沈玉桐笑说:佟老板现在可是上海滩当红的角儿,总算熬出头了。
    佟如澜苦笑着摇头:二公子说笑了,我们唱戏的,再多人捧,那也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沈玉桐不以为然道:佟老板千万别妄自菲薄,京戏是艺术,照现在说法,您就是大艺术家,怎么会上不得台面?
    孟连生点头附和:二公子说得是,佟老板的戏这么好,靠自己本事吃饭,多少人羡慕不来。
    沈玉桐大笑:你看,小孟年纪轻轻,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连生被他这一夸赞,又露出一个羞赧的笑。
    佟如澜生得白,几口甜酒下肚,面上便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他举起酒杯,笑道:我来上海这么久,来听我戏的,捧我场的老爷公子,多是消遣狎昵,真正懂戏尊重戏的,只有二公子一人。这杯酒我敬二公子。
    唱花旦的男子,自带一股柔媚之色,佟如澜望着沈玉桐的眼睛,那叫一个含春带水。若是换做别人,只怕会醉在这种风韵之下。
    但沈二公子不是其他人,他自己就是美人,是被人追逐的上海滩贵公子,因而十分坦荡,举起杯子笑道:佟老板是我的朋友。
    佟如澜说:二公子这样的身份,说朋友太抬举我了。
    沈玉桐豪爽地饮完一杯,又给自己添满,举起酒杯朝他和孟连生道:朋友只问投不投缘,不问出身背景。佟老板和小孟都是我沈玉桐的朋友。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日我们也是三人,喝下这一杯,以后就是朋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直接开口。
    佟如澜着他这番爽朗感染,也难得生出一点男子豪气,举杯用力点头:好。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将手中的杯子送上去与他们轻轻一碰。
    一顿饭吃到快凌晨两点才结束,沈玉桐先让汽车夫送了就近的佟如澜,又送孟连生回柏公馆。
    林伯的甜酒并不醉人,但他今日多喝了两杯,多少有点微醺。
    待孟连生下车,他懒洋洋倚靠在窗边,昂头看向外面与自己道别的青年,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隔着车窗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打着哈欠道:小孟,二公子以后就是你哥哥,有什么需要哥哥哥帮忙,你尽管开口。
    孟连生微微弯身,目光落在抓住自己手那只手上,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昭显着这手的主人,必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与自己那粗糙的大掌截然不同。
    他心头微动,拇指不由自主轻轻在对方手背摩挲了两下。
    微醺的酒意和困倦,让沈玉桐变得迟钝的,他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手上这狎昵的小动作。
    孟连生抽出手,低头对上月光下那双泛着酒意的桃花眼,轻轻笑着点头: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同他挥了挥:行,赶紧回去休息吧。
    孟连生目送沈玉桐的小汽车离开,才慢悠悠走到门口,叫醒门房张叔开门。
    他踏着寂静的夜色,步履轻松地穿过前庭,正要拐到配楼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游廊里蹿出来,一把将他抱住。
    小孟哥哥!
    孟连生低头看向穿着绸缎睡衣的柏子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子骏,你怎么还没睡?
    柏子骏抬头道:我睡了,刚刚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看到是你就过来叫你。
    孟连生将他抱起来:我送你上楼。
    柏子骏抱着他的脖子:小孟哥哥,怎么最近总是看不到你?
    孟连生道:小孟哥哥最近是有点忙。
    柏子骏忽然凑在他脸侧嗅了嗅:小孟哥哥,你身上有种味道?
    孟连生随口问:什么味道?
    柏子骏皱起眉头:血腥味,爸爸以前也经常有这种味道。在孟连生怔愣间,小家伙又吸了吸鼻子道,哎,好像又没有了。
    孟连生没说什么,将他送回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又替他盖好薄被,待他闭上眼睛睡着,自己才轻手轻脚出门。
    回到配楼房间的孟连生,将身上的蓝色竹布长衫脱下,放在灯下瞧了瞧,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是血迹。
    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若是孙志东开枪时,自己能反应快些退开一步,大约是不会被溅上血的。
    往后自己还是得再机灵点。
    至于见了阎王的王燕兴和他那个车夫,并没有让他挂在心上。想必今晚若是要做梦,也并不会梦见那两人。
    孟连生这晚确实做了梦,是个挺美的梦。
    他又梦见了沈玉桐。
    沈玉桐做过不少人的梦中情人,但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入了孟连生的梦中。
    在这顿夜宵后,因为盐厂工作繁忙,再去丹桂戏院听戏,又已是半个月后。
    佟如澜谢场送走几个捧他的公子哥后,回到后台,便见沈玉桐握着把折扇,慵懒地靠在休息室门口,是个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佟如澜从十二三岁开始,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家公子,京城的八旗子弟,上海的摩登少爷,但数来数去,还是沈玉桐最为矜贵优雅。
    二公子,好些日子没见了。他款款上前,嫣然笑道。
    沈玉桐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最近盐厂实在太忙,没工夫来给佟老板捧场。
    佟如澜笑说: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看戏不过是消遣。
    沈玉桐不以为然地笑道:这话我可不认同,工作固然重要,但看戏是精神享受,两者没有高下。若是只懂得赚钱,不懂精神享受,那人生有何意义?
    他总是这样,明明骄矜傲气高高在上,却又不失儒雅温和,说人爱听的话,并不是故意恭维,仿佛是信手拈来的真心实意。
    佟如澜听过的甜言蜜语与赞誉不知凡几,但没有一个能像沈玉桐的话,听起来这么舒服。。
    他说:二公子是留过洋的新青年,总有这么多道理。
    沈玉桐笑:我是觉得看戏也很重要。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天没看到小孟,他最近还经常来吗?
    佟如澜道:上回去林伯那里吃过饭后,他也就来过两三回,听说是去了码头做事,常常要忙到凌晨,所以就没空来了。对了,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走进休息室,从妆奁里拿出一套银头面,小孟前日来听戏,说要给我捧场,学别人给我打赏,送了我这套东西。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首饰,虽然银饰不至于太昂贵,但看得出这首饰是精心挑选出来,恐怕最少也花了十几块大洋。
    他蹙起了眉头。
    佟如澜叹了口气道:你说小孟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在上海滩讨生活,多不容易?这些东西,恐怕得花他一两个月月钱,我怎么收得下?但我怕强行退给他,不小心说话不中听,让他胡思乱想。二公子你会说话,要不然帮忙退给他,让他把钱换回来?
    沈玉桐伸手将首饰接过来,点头道;小孟这孩子真是放心,我去还给他。
    佟如澜笑道:那就麻烦二公子了。
    朋友之间不用客气。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道,时候也不早了,佟老板早点回去休息。
    二公子也是。
    两人道了别,沈玉桐坐上汽车原本准备回沈家花园,路过黄浦江时,忽然想起立新一号码头就在附近。
    立新有三个码头,他并不确定孟连生在哪个码头做事,更不知道他今晚在不在码头,但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临近十点半,码头的货船进进出出,依旧繁忙。
    沈玉桐下了车,见几个脚夫模样的人坐在路边休息,上前询问:孟连生在这里吗?
    一个男人回:孟连生?是小孟吗?
    对,就是小孟。
    男人瞧了他一眼,朝不远处一艘正在上货的船只高声喊道:小孟,有人找!
    他话音落,便见一道身影从船上跳下来,应道:谁啊?
    沈玉桐听出孟连生的声音,笑着朝那边走过去。
    等隔了只得十几米时,孟连生已经认出来人,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惊讶道: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约莫是为了做事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棉麻对襟短褂,袖子卷在手肘,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仿佛是天生在码头卖力气的人。
    沈玉桐道:我今晚去听戏,没见到你人,又听佟老板说你现在在码头做事,正好路过这边,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你。
    孟连生摸摸后脑勺道:我刚来码头做事,好多东西都要从头学,每天忙到很晚,连柏公馆都回得少,就没太有空去听佟老板的戏了。
    沈玉桐笑说:正事要紧,上回吃过饭后,我也是今日才得了空去听戏。
    二公子办精盐厂,肯定忙得很。孟连生笑道,又想到什么似,我们码头每天都有沈氏精盐厂的盐船出港。
    嗯,我们往南的盐船,都是从立新码头走。沈玉桐笑了笑,转头四顾了下码头的忙碌,你在码头做事还习惯吗?
    孟连生道:习惯的,我刚来上海就在码头做事,不过是邮轮码头。
    孟连生在码头的工作,确实很顺利。这是内河货运码头,跟邮轮不一样,但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也有脚夫和把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记性好,做事很讲规矩,很快摸清了码头运作,因为天生地会揣度人心,也十分擅长处理船家和码头工人的关系。
    沈玉桐看了看他,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他:小孟,这个是佟老板让我交还给你的。
    孟连生微微一愣,船灯下的一张脸先是露出愕然,继而又有些失落,低声道:佟老板是不是瞧不上我送的东西?
    说什么呢?沈玉桐失笑,看了眼旁边的石墩,拉着他的手,走过去坐下,好整以暇道,小孟,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要给佟老板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孟连生道:佟老板的戏好,我看好多人都捧场打赏,就想也表示一下。我知道我这点东西,比不上阔少公子随手的一张支票,但这是我的心意。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看起来很有点低落。
    自打上回围炉小馆之后,沈玉桐已将对方当做弟弟。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即使是龙嘉林也比自己大了几个月。活了这么多年,他没给人当过哥哥,此刻面对一个疑似误入歧途的便宜弟弟,一时只觉责任重大,斟酌了下措辞,认真道:想要给佟老板捧场,有空多看看戏,给他喝彩就行,千万别学那公子哥捧戏子的风气。
    孟连生抬起眼帘,问:二公子也不是捧角吗?
    沈玉桐想起小报上关于自己的花边,失笑道:我与佟老板怎样你不见过么?我喜欢京戏,欣赏佟老板的才华,虽然也给过赏钱,但绝没送过任何花里胡哨的礼物。
    孟连生似乎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玉桐又说:上海滩风气不好,你不要看到什么就跟着学,小心学坏。你是我弟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头回给人当哥,沈二公子感觉还不错。
    孟连生握着首饰盒子,郑重其事道:谢谢二公子教我这些。
    沈玉桐笑道:再说了,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好好把自己日子过好才是正经事。
    孟连生笑着点头:嗯,明白。以后看戏,我就认真叫好。
    沈玉桐歪头瞧他,戏谑道:就这么喜欢佟老板的戏?
    孟连生支支吾吾:佟老板的戏很好。
    沈玉桐本只是随口调侃一句,但见他这模样,忽然又警铃大作,皱了皱眉头,朝他伸过脸,正色问:只是喜欢戏吧?
    沈二公子因生了一张潘安面桃花眼,从前不止一次因为不经意朝人笑一笑,或是多看人一眼,便被误会是在对人送秋波,平白无故惹了不少绯闻韵事,得了风流之名。年岁渐长之后,,与相处便十分注意分寸。
    唯独对着孟连生,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单纯的孩子,所以从没想着要去注意分寸。何况,自己现在还是这孩子的便宜兄长,愈发对他亲昵。
    孟连生抬眼看着月色下这张近在迟尺的脸,很快又垂眸,点头道:嗯,只喜欢看戏。
    沈玉桐定睛瞧了瞧他,没从这张纯良的面孔上,瞧出什么异样,便轻着笑了笑,不紧不慢退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事似的,问:你一个礼拜休息几天?
    孟连生道:一天,通常礼拜天休息。
    明天就是礼拜天。
    沈玉桐又问:那你明天有安排吗?
    孟连生摇头。
    沈玉桐笑:休息日也不出去玩?
    孟连生道: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玩些什么。
    我不是你朋友么?沈玉桐轻笑,他想着自己明天正好也是空闲,又瞧了眼皓月当空的好天色,道,现在刚入秋,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再往后就该凉了。要不然明天你跟我去坐画舫吃船菜?
    孟连生惊喜地看向他:好啊。
    看到他露出孩子一般的开心,沈玉桐便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十分不错,点点头道:那行,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再见。
    孟连生赶忙起身送人。
    两人边走边说,沈玉桐不免又像个兄长一样,再次叮嘱他看戏就看戏,不要学别的公子哥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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