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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钟应眼睛放光,说道:是已经找到了新主人的乐器,留下来的空白。
    他抬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空缺,我的二胡,之前就挂在那儿。
    他跟着柏辉声学习二胡的时候,柏辉声甚至想将冯元庆的黑檀六角蟒皮琴传给他。
    钟应拒绝了。
    他是樊成云的徒弟,已经有了很多爷爷亲自斫制的古琴,再收柏辉声的珍贵二胡,实在是有些浪费。
    于是,柏辉声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让他自己挑一把合适的二胡。
    那也是钟应第一次见到满墙乐器,震撼于后来者对遗音雅社的执着。
    钟应怀念的说道:我的二胡,是白色马尾弓、银弦红木身,琴头有着灵巧的弯柄,如一轮弯月,琴筒蒙着一张白皙的蛇纹皮。
    我取下它的时候,这面墙还没那么空,满满的,好像一群无主的乐器,无人问津。
    所以,乐器室的墙面越空,我越高兴。这次我们二胡合奏,我也见到了许多曾经存放在乐器室的二胡。
    钟应的声音总算雀跃起来,因为它们的存在,让我觉得这次的音乐会充满了温暖,这也是我这几年,唯一没有感到伤心的追悼了。
    你经常参加葬礼?厉劲秋察觉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
    钟应漆黑的眼睛看他,声音低沉说道: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要去和寻找遗音雅社乐器的老人们道别。
    他很年轻,每一次葬礼都是随着师父参加。
    那些帮他们牵桥搭线的朋友,帮他们打听消息的朋友,帮他们买下文物的朋友,帮他们出谋划策的朋友,都会历经岁月,渐渐离开这个世界。
    他岁数不大,却懂得威纳德教授。
    也渐渐变得淡漠了生死,执着于前路。
    一些人一些事,在他的记忆里活着。
    如果是一场注定的道别,活着的人必须将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清泠湖学院会场,坐满了聆听的悼念者和学生们。
    方兰陪伴在贺缘声左右,为这位许久没有回过学院的老人,讲解清泠湖的一切。
    灯光明亮的舞台,清晰照亮了朗诵诗歌的学生。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
    第47章
    二胡合奏之后, 就是学生们的合唱。
    青春的嗓音,歌颂着一位伟大的老师,也在展望着未来更多的后继者, 生生不息。
    厉劲秋身边的位置空着,一直在等钟应。
    然而,那位完成了演奏的学生,仍然守着后台,直到合唱结束也没有回来。
    学院领导们上台致辞, 厉劲秋悄悄离开了席位。
    走到后台门边, 他就见到钟应抱着那把银弦红木二胡, 仔细的观察了进进出出的学生们。
    你在找谁?厉劲秋本能的认为, 他在等人。
    钟应看他一眼, 语气迟疑的说道:今天的合奏,少了一把二胡。柏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不久前刚听说了乐器的传承。
    钟应说少了二胡,那就应当是少了继承那把二胡的人。
    他看着往来的学生,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 说着演奏,说着柏老师, 手上的二胡都长得差不多。
    长颈细杆, 八角或六角琴筒。
    他实在分辨不出具体的差别。
    会不会是柏老师去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二胡送人?
    当然,厉劲秋心中,最适合继承柏辉声和冯元庆衣钵的, 除了钟应不会有别人。
    不是的。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那把二胡, 柏老师去年就送人了。
    钟应时常拜访柏辉声, 也时常与柏辉声一起奏响琴弦。
    那把黑檀六角蟒皮琴, 一直是柏老师的心头好,更是冯元庆留下来的精神寄托。
    忽然有一天,钟应再去探望老师的时候,发现柏辉声用的,是方兰那把竹纹琴头银弦二胡。
    他好奇的问了问。
    柏辉声却笑着说:遇见了一位好学生,所以就将二胡送了出去。
    但是,这么好的学生,竟然没来参加柏辉声的纪念音乐会。
    钟应难以理解。
    可能是太忙了。
    厉劲秋可太清楚人类的借口与托词,为了避免钟应伤心,他仍是温柔的帮忙开脱。
    你还记得你剪辑的录像吗?
    钟应没由来的提及,他说:我总觉得,里面有一把二胡,很像柏老师的二胡。
    利瑞克学院礼堂播放的录像,是厉劲秋负责剪辑的。
    他选取合适的学生代表,将每一个人的心意灌注在短短的录像之中,还要以老、以少前后呼应,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
    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里面的学生,演奏都平平无奇,二胡都长得一样。
    也就最后那位小女孩,颇有一丝天赋。
    只不过
    那二胡,不还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胡吗?
    厉劲秋的困惑,令钟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他就约了这位健忘的作曲家,在樊林重温剪辑录像。
    厉劲秋兴高采烈的来,然后没精打采的听二胡。
    虽然小女孩有天赋,但是里面没天赋的人实在太多。
    钟应竟然从头到尾重新听重新看,任谁剪辑时候听上十几二十遍相同话语旋律,都会跟他一样
    只想睡觉!
    彤彤好几天没来玩,我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絮姐见他困顿,特地帮忙端上茶水。
    好像贺先生准备等送去博物馆的文物开展,看完了再回美国。所以博物馆特别忙。
    厉劲秋感谢絮姐的善解人意,在二胡感人音律里,喝茶提神。
    这就是社畜。只能恭喜我的好妹妹,选了一个好工作,为文物服务,光荣啊。
    哥哥讥诮的称赞,只得到絮姐一声轻笑。
    这位钟应的师姐,常常守在樊林的琴行,基本没什么事情,也乐得周俊彤时常过来消磨时间。
    她坐在两个专注听录音的人旁边,还没说话,钟应就出了声。
    絮姐。
    钟应点了暂停,将录像停在了最后的小女孩奏响《猛虎行》的画面。
    你看,这把二胡是不是很像柏老师那把二胡?
    画面上,小小的女孩垂眸演奏,只露出了二胡的一截,随着她的演奏起伏。
    明明看不清整把二胡,钟应却十分肯定的指着琴杆,确实是黑檀六角蟒皮!
    厉劲秋瞪大眼睛,叹服道:你眼神可真好。
    他这样的老眼昏花,实在是没法从一根黑漆漆的琴杆,两根银丝,看出什么黑檀木六角筒蟒蛇皮!
    还真是。
    絮姐诧异回应,抬手握住鼠标,拖动了进度条。
    黑漆漆的琴杆,露出了造型独特的琴头,微弯的造型,镂空雕刻着一圈缱绻温柔的花纹,并不显眼,一闪而过。
    她却说得笃定,这是葵纹,用这种雕花做琴头的,只有冯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终于看出小女孩二胡和其他二胡不一样的地方了。
    这都能注意到?
    第48章
    也不能怪厉劲秋注意不到。
    二胡琴首葵纹雕刻并不显眼, 画面定格放大之后,仍然很难清晰分辨镂空雕刻的模样。
    钟应不是什么神仙视力,他是凭音色判断的。
    她的二胡, 连弓演奏弦音圆润柔软,颤弓弦声果断,收放干净。高音清脆,低音浑厚,又较其他二胡的声音粗犷, 所以应当是极好的蟒皮蒙成。
    钟应认真的说, 蟒皮、黑檀、六角, 已经很接近柏老师的二胡了。
    这么专业的判断方式, 厉劲秋就算是专家都自愧不如。
    他还没开口赞美, 就见钟应犹豫补充:但是
    钟应捧着脸颊,皱眉盯着那把漆黑二胡,说道:这是录像传出来的声音,很依赖设备的转录以及音响播放的音质。我有可能听错, 或者收音设备没有录入杂音。
    一场非专业录像的录制,着实会受到无数影响。
    钟应哪怕是个金耳朵, 都不敢贸然的作出定论说:对, 没错,她的二胡就是如此的优质,不会在演奏中出现丝毫干扰音。
    所以,他每次辨别遗音雅社的乐器, 非常苦恼。
    苦恼于高清设备,不够高清。
    苦恼于仿制、新制的乐器, 越发的喜欢做旧, 不上手根本辨别不出真实年份来。
    钟应重播小女孩的《猛虎行》, 铿锵恢弘的曲调,随之回荡琴行。
    屏幕里,二胡的琴首晃晃悠悠,像一个人伴着音乐点头附和,给小女孩打着节拍。
    絮姐沉默片刻,说道:就算你听错了,我也不会看错。
    她自信满满,挑起视线,指着模糊不清的镂空雕花,这样的形状,没有乐器厂出过模具,而且那些手工制作二胡的大师,我都有联系。他们说葵纹向火,二胡属木,木生火,又加上冯老师的二胡被火烧毁过,他们都迷信,觉得不吉利,所以绝对不会选这种雕刻。
    钟应和厉劲秋唰地一下,看向絮姐。
    这么五行相生相克的专业理论,符合中国传统乐器制作原理。
    但是,絮姐连国内二胡制作大师的想法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令人震惊。
    厉劲秋的震惊写在脸上,仅次于当初絮姐说自己是冯元庆学生群群主。
    而钟应就没他那么委婉了,错愕出声。
    絮姐,你怎么社交圈都发展到二胡制作大师那儿去了!
    絮姐漂亮的细眉一挑,眼睛尽是光亮。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平时你和樊叔满世界到处跑,琴馆里的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可都是我在保养。
    她细数自己的功劳苦劳,充满了大师姐的当家为柴米的辛酸。
    除了编钟,我只能跟文物修复师请教怎么保养,别的乐器,我可是费尽心思,找了多少名家,卖了多少人情,才能得到现场参观学习的机会。
    一位精通乐器保养的全才,闪闪发光,作为钟应和樊成云的坚实后盾。
    钟应张了张嘴,他太了解絮姐的能言善辩和通用套路了。
    你又拿师父做人情。
    絮姐笑容灿烂得意,樊叔叮嘱我多学多问,什么人情他都同意的。再说了,我不多学学,怎么对得起师父当年的厚望。
    她不是什么天赋绝佳的斫琴师。
    师从林望归多年,只能照着流程斫制一些音质平平的古琴出来。
    时日久了,她便另辟蹊径,选择成为通才,专注学习乐器保养与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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