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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推开门,穿着白大褂的爷爷就跟他打了个招呼:佟佟啊。
    佟语声似乎有些惭愧,低下头,默默把检查结果一项一项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佟语声叹气道:我没照顾好我自己。
    各项结果显示,佟语声的病情确实有加重的趋势,但医生的话给了他定心丸:
    这属于正常的病情发展,不用太担心,出院之后你精气神好了不少,证明你确实不需要住院治疗。
    佟语声的眼睛亮了。
    接着,医生又说:调整药物的事情你父母和你商量好了没有?波生坦确实太贵了,正常家庭很难担负得起。
    一听到这里,佟语声刚刚上扬起来的情绪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换那种吗?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医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俯下身子对他说:药物是根据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语声其实早就和父母达成了共识,毕竟更换之后的药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从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方面来说,选择换药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涨红了脸问:那、那这种药吃了,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
    医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剂量很小,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良反应药物说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疗病情为重。
    佟语声面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只硬着头皮把医嘱听完,匆匆推开门去。
    一开门,温言书正拿着笔纸速记,看到佟语声来了,立刻起身:去拿药吗?
    佟语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去药房排队。
    拿药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只匆匆遮住了药名,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温言书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没有注意到佟语声的鬼鬼祟祟,倒是让他这见不得光的动作顺利地隐藏了下去。
    药拿到其实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是佟语声的保留项目还没有拿出来。
    他朝温言书招招手,拎着那药走进梧桐大道下:
    来,带你去住院部,我曾经生活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住院楼在门诊楼的后方,没有正对着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荫道后,把那人声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楼有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拼命呼吸的气口,迸发着艰涩的生气。
    门口花坛边,肤色黝黑的农民工蹲在地上,吃着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饭,身侧一个老人推着轮椅缓缓经过,上面坐着的年轻人全身绑满了绷带。
    这里的情绪不如门诊楼的那般大开大合,似乎人人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感,却又都是因为不认命,而选择踏入了这扇门。
    生老病死,世态炎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佟语声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推开那扇无数次迎接他的玻璃门:
    欢迎来到小人间。
    小人间。
    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温言书就被这带着酒精味的冷气逼出了个寒颤。
    这里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顶灯,空气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并不会流动。
    呼吸困难。
    温言书下意识拉住了佟语声的衣摆,那人只是笑笑,径直打开电梯,带他去了九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尽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仅有的狭长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说:我以前住在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每次回来,都要走这样一条很长的路。
    只刚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湿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纠缠在一起涌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让温言书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他下意识屏息,不太敢往里走。
    没事,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传染病患者。佟语声笑起来,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谁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时间没回来,病房里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语声弯着眼和他们打招呼,却侧身悄悄敲响前侧的一扇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但整个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来人,女人的表情短暂回了春,你啷个回来咯?
    佟语声笑起来:我没事,回来拿药,顺便上来看看妮妮。
    一听到佟语声的声音,病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兴奋、却又虚弱的叫声:佟佟哥哥!
    温言书忙跟着佟语声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个干瘦的小孩儿正躺在被子里,头发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小孩脸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雾,遮住了她的五官,却又挡不住她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语声伸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拨到一边,表情却明显凝重下来,显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语声的手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锅。
    女人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她俯身亲吻着女孩的额头,却没忍住,打湿了她的脸颊。
    妮妮伸手抚干女人的泪水,蔫蔫道:妈妈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彻底压抑不住哭声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厂发生一起生产事故,化学原料泄露导致大批员工肺部受损。
    妮妮的爸爸在事发后一周便去世了,妮妮当时在工棚里做作业,虽然里事发地较远,但吸入有害气体后,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
    医生说快不行了妮妮妈妈在病房外,压抑不住哭得抽搐,我明明想尽一切办法了,但是她的呼吸,就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佟语声叹了一口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叠好的千纸鹤,轻轻塞到女人的手里。
    他也已经买不起任何贵重的礼物了。
    再往前的一间病房里,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换了一张陌生木讷的脸。
    护工见了佟佟,出来跟他聊天:48床的老曾,前两天没咯。
    佟语声似乎不太意外,但表情还是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48床的老曾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矿上干了十年,一朝被检查出尘肺病。
    佟语声还在住院的时候,老曾是整个楼层最幸运的人找到了合适的肺源,只要移植手术成功,就能重新拥抱正常人的健康人生。
    我出院之前,他已经做完手术了。佟语声对温言书说,据说他的两个肺取出来全是黑的,比正常人大一圈。
    应该是术后感染吧。佟语声道,移植手术最难过的一关,他还是没挺过去。
    温言书一路听着,只觉得压抑得后舌根发酸,匆匆跑去走廊尽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这些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一个个故事,每天都上演在佟语声的身边,他枕着微弱的呼吸入眠,又听着压抑的哭声醒来。
    呼吸对你们来说,是平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佟语声轻轻抚着走廊尽头那蓝色的空氧气罐,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需要克服病痛、花费金钱、忍受折磨,才能勉强换来以分秒为计量单位的氧气。
    死亡在这里再常见不过了,再后来搬进来的人,我会尽可能避免和他们交往因为虽然经历过无数次了,但是和熟悉的朋友分别,依旧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这里也有短暂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离开的人。佟语声说,看着他们住下了就走了,出了门就健康了,我也好羡慕。
    我看着和我相同的人死去会惶恐,看着比我幸运的人康复会嫉妒,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没想过要一了百了。
    佟语声卷起手腕,将那道长疤暴露在苍白的灯光下,长长的蜈蚣落在温言书的视线里。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第19章 一生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
    你永远不知道推开那扇门之后,迎接你的是生或是死,是喜或是悲。
    这里是一部分人的救赎,也同样是另一部分人的噩梦。
    新生儿产房和心内科在同一层,向左是生机勃勃的啼哭,向右便是生死未卜的哀鸣。
    每天有人在这里笑脸相迎新的生命,也有人在这里与送心爱之人永别。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从诞生、孕育再到迟暮与死亡,人的一生便也就凝成一个个片段,同时上演在不同人的生活中。
    茶水间,两个病人家属因为倒开水的事情争吵起来,佟语声与其中一人相熟,接着打招呼的契机将两人分开。
    佟语声刚一转身,对方那位中年女子便握着空荡荡的茶杯,站在原地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护士们纷纷跑出病房来安慰,女人顺势坐到地上,反复呢喃着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我。
    病痛折磨的永远不止是病人。
    温言书难过得不敢回头,佟语声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道:
    我是不是不该带你来,晚上得做噩梦了。
    温言书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
    他朝那长长的走廊尽头举起相机那一个个落寞的、佝偻的、疲惫的背影,穿插交叠在昏暗的灯光下,刻进了相机的胶卷里。
    下了楼,温暖的阳光洒在林荫道前,与那道玻璃门内的凉气和阴暗泾渭分明。
    膝盖僵硬地走了几步,温言书被冰冻住的思维终于缓缓疏解开来,他有些讷讷地开口:佟佟,希望你好好的。
    佟语声伸手撸了一把他的脑袋,没说什么,只朝前慢悠悠地大步走去。
    我没想到你今天真的能出来的。佟语声撇开话题道,我以为衡宁不会配合你干这种坏事。
    具体方案还是他出的,你敢信?温言书终于笑起来,这人挺靠谱,就是念书太拼了,连带着我的任务量也跟着激增。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温言书给了这幸灾乐祸的家伙轻轻一巴掌。
    两个人边聊边闹着走到梧桐大道下,金黄的叶片在秋风里闪着稀稀朗朗的亮片,给病恹恹的空气带来了一丝阳光的香气。
    佟语声抬头看着天,忽然回想起什么来:
    我和吴桥一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我给了他一片叶子。
    温言书也跟着抬起头。
    佟语声的眼底划过一汪纯净的湖蓝,忽然想起好几日没见吴桥一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于是他近乎自言自语道:当时我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妈妈就远远喊了一声Joey
    佟语声的脑子里回想着那天的场景,那个少年就这样捏着那片红叶子站在他的面前,女人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Joey!
    就是这样的女声,佟语声心想,只是情绪没这么焦虑
    正想到一半,他看见温言书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悚,接着,门诊部大门外的救护车上就抬下一个担架来。
    Joey!那声音再一次响起,佟语声才意识到不是自己的记忆串了台。
    担架车后,吴雁有些趔趄地跟在一群白大褂之间,一遍一遍呼唤着吴桥一的名字。
    佟语声只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脏一揪,立刻跟了过去。
    担架上,吴桥一面色苍白地仰面躺着,双目半睁着看着天,意识尚存,整个人无奈又疲惫。
    几天的禁闭让吴桥一彻底陷入了抑郁情绪。
    日历上保持了好几天的面无表情,逐渐被一张比一张下撇的嘴角替代,本来间歇性地还愿意起来发发疯,结果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不愿出门也不肯吱声。
    他以前情绪低落过的时候自杀过不止一次,吴雁发现了他的情绪苗头,收走了他房间里的一切尖锐物品,却还是没拦住这人悄悄背着她,咕嘟嘟喝下一整瓶洗洁精。
    他现在这幅虚脱模样,是被吴雁硬生生折腾的。
    当时吴桥一犟着不开口,吴雁便死死把他摁在水池边,趁他喝了洗洁精难受脱力,硬捏开他的嘴,用筷子搅他的舌根,给他灌牛奶,才生生把他逼吐了。
    但吐得远没喝得多,急救车开到家把人拉走时,吴桥一累得不想说话,大夫险些误以为他中毒晕厥了。
    此时吴桥一被送进去洗胃,吴雁站在洗胃室门口,满脸疲倦。
    一直到佟语声在温言书搀扶下喘着气走过来,她才勉强回过头来:佟佟?
    佟语声焦急道:他怎么了?有事吗?
    吴雁似乎已经相当熟稔了,只摇摇头道:喝了洗洁精,不会有生命危险,算是在闹脾气吧。
    佟语声听到没有生命危险,便松了口气,一边扶着温言书的手臂,一边缓缓坐在椅子上。
    吴雁也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坐在长椅上,她疲惫地捏着眉心。
    她想起七岁时第一次自杀被抢救过来的吴桥一,躺在病床上问她:为什么同学们都不和我玩?
    她想起吴桥一上初中时险些掐死一只小猫,原因是:它朝我乱叫,它挠我。
    他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情绪,因此遭遇过排挤、辱骂和欺凌。
    但他同样因为人际交往障碍无数次半夜惊醒、寝食难安。
    接着,神经衰弱、睡眠障碍、焦虑和抑郁又都打包送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房间时长在半夜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吴雁便悄悄等动静消失,然后一遍一遍等他闹累了,才打着地铺,在他房间睡下。
    他看上去四肢健全、无病无灾,但他就像是个封闭的蜂箱,每天只能任由糟糕在体内嗡嗡地打转。
    这次的自杀,吴雁从他被迫遣返回家关禁闭时便早有预期。
    他虽然不会觉得拿圆规扎人、当众自残有什么错,但他清楚被人围观议论并不好受,他也知道,自己不去上学和勒令不允许上学,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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