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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平静的湖又漾起了波纹。
    这平时伙食得差成什么样啊。佟语声怜悯起来。
    又吃了两口饭菜,喝了两口汤,佟语声舔了舔嘴唇,悄悄瞥了奶奶一眼,把筷子递给吴桥一。
    那人有些懵的接过来,就听佟语声说:学会了吗?用筷子?
    似乎是笃定他根本不会用似的,佟语声的目光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狡黠,但吴桥一的目光里却无怯意,接过那筷子,仔细谨慎地握在掌心。
    可以看出动作依旧十分生疏,但角度和着力点已经很有一套规章了。
    佟语声看着那人调整着筷子在掌心的位置,似乎在回忆着他刚才的动作,然后竟真的就像模像样地夹起一块排骨来。
    外国人学用筷子,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儿,光靠这观察竟就能上了手,可见吴桥一的脑瓜子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番木讷。
    这小崽儿学东西真快!奶奶乐呵呵地夸起来。
    佟语声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接着把他快要握到底的筷子向上扶了扶。
    这是佟语声自己的毛病,拿筷子的位置特别靠下,吴桥一没别的学习对象,便也就有样学样地把这糟粕也复制了下来。
    佟语声调整好筷子的位置,轻轻把他的手重新握好,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要这样,你是能出远门的人。
    有种说法是,筷子拿得近,长大就走不远。
    不要和我一样。佟语声轻轻道。
    吴桥一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摸了摸刚刚被佟语声握住的手背,点头。
    因为答应过吴桥一,学会了排骨都归他,佟语声便顺理成章地结束了午餐。
    他已经习惯了吴桥一毫不客气的行为模式,他感觉这家伙就像是一只刚从丛林里跑出来的小狼,对人群有着提防,却又因为没怎么见过世面而分外好哄。
    更何况,他乐意把排骨分给他吃。
    奶奶察觉到了异样,面露担忧:幺幺今天又没胃口啦?
    佟语声笑起来:瞎担心,是我失策,没想到他真能学会!
    接着又安慰起奶奶:奶奶,我早饭吃得多,你看他多可怜,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
    早饭其实也不多,撇去偷偷藏起来吃的半个蒸饺,统共只喝了半碗小米粥,饱腹感是没有的,胃口更不会有。
    只是祖孙俩心照不宣。
    家里是不愿说任何不积极向上的话的。
    奶奶叮嘱了半天吃药、休息和念书的事情,佟语声一边呜呜哝哝应着,一边把奶奶往外送。
    收拾好餐桌走了之后,佟语声跑到窗子边,一直等到看不见老奶奶的背影,这才慌忙摸到洗手台。
    这次住院之后,他就对大鱼大肉没多少兴趣了,排骨汤刚揭开时闻着香,多喝两口就腻得他有些反胃,但毕竟是昨晚自己央求奶奶熬的,不多吃两口总觉得于心不忍。
    好在吴桥一还能做个掩护,不至于浪费了奶奶的心血,让他过于愧疚。
    他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又用凉水冲了把脸,呼吸才缓慢平稳下来。
    双眼泛白,难受得慌。
    佟语声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有些疲惫地撑在洗手台边。
    半晌,等那阵眩晕劲儿过了,才又整理好表情,慢悠悠晃回教室去。
    他不去宿舍午休,因为宿舍在五楼,这种要命的高度对他来说还是越少越好。
    回到座位上,吴桥一也依旧没有挪窝去宿舍的意思。
    佟语声觉得稀奇,这回他不仅有了同桌,还有了可以一起午休的室友。
    他弯弯眼笑着,手伸到抽屉里那里有他中午必须吃的药,他想避开吴桥一吃,但他实在没有再起身离开的力气了。
    如果是温言书在,大抵了解他的心思,问过他身体是否安好之后,也会识趣地自行回避了。
    但吴桥一是块木头,完全没有领会到佟语声的难受和窘迫,对他依旧是不闻,也不问。
    这是佟语声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烦躁,但又确实没有怪罪对方的立场,于是手里紧紧攥着那药丸,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在他岿然不动的时候,吴桥一朝着自己的书包伸出手。
    一阵翻翻找找之后,他掏出两个药盒,大大方方摆到了桌面上。
    然后在佟语声的目光下,拆开包装、抠锡箔纸、把药片一粒粒摆在手心,又认认真真数了个数,就这水杯里的水,一把吞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佟语声的目光,吴桥一轻轻卷起他的长袖。
    九月初的夏末,全班只有他们俩穿着长袖。也是因为这个,佟语声才一直对他的怪异非常包容。
    不出他所料,白色的衬衫之下,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上,张牙舞爪地长满了疤痕。
    有青黑色结痂的,有还带着血红的,还有已经痊愈轻轻隆起的
    它们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唯独不约而同地张扬着诡谲的痛感。
    佟语声对他们太熟悉了,能看出来每一道划痕所包含的决绝和迷茫。
    他左手的袖弯下也藏着一道,只有一道而已,但却是从上到下、几乎是完全沿着血管流向纵向切割。
    深得伤到了肌肉,哪怕是痊愈了很久,也依旧会在下雨天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生病了。这是吴桥一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没有躲闪,大方得让他有些刺眼,我需要吃药。
    他只是简单地解释自己吃药的原因,佟语声也清楚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别的想法,但他莫名觉得对方给了他些许劝导和鼓励。
    于是他也将左手的袖子卷起来,将那道疤痕放进正午的阳光里。
    伸手轻轻挠了两下,佟语声不自然地笑了笑:巧了呀。
    像是一只在黑暗里盘踞过久的蜈蚣,猛地见光让他有些无处遁形的慌乱。
    看着那人平静的、没有丝毫讶异的表情,佟语声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轻柔缓和地落地了:
    相悲一长叹,薄命与君同。
    第6章 知音
    比起吴桥一手臂上杂乱繁多的划痕,佟语声那道干净利落的疤,几乎要将他的整个小臂从中间一分为二。
    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觉冲击。
    吴桥一湛蓝色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情绪,但佟语声还没来得及捉过来细品一番,那细微的波动就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看着他收回落在自己手臂上的眼神,佟语声心底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望。
    这是第一次期待着,如果那人能给他点反馈就好了。
    看他已经转身去抽屉里的东西,佟语声悻悻地放下袖子,将那一把药囫囵吞了去。
    似乎是有些自讨没趣了。不敏感的佟语声产生了敏感的小心思。
    他刚要趴下来睡觉,听见旁边响起轻轻的翻书声,接着,那人一字一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同病相怜。
    佟语声骤地抬起眼那人手里正抱着一本英汉小词典。
    原来是特意去查了一下这个词。佟语声的眼眸又弯起来了。
    这本小词典是吴雁送饭的时候顺手捎来的,崭新的一本,显然没怎么动过。
    吴桥一本想说的是我们都生病了,或者我们都有病,但隐约记得吴雁说过一个更加贴合的成语,随手查了查,才想起那句话
    Joey,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同病相怜的人,你要学着适应。
    同病相怜,应该是这么用的。
    佟语声又高兴起来,刚刚堆积起来的一点怨怼立刻烟消云散了:你中文还挺好的嘛。
    吴桥一收回了目光,他似乎有些规避和佟语声的视线交流,但佟语声有些逆反,见他躲闪,就偏趴过去看他的眼睛。
    算是刚才吃饭时候烧他耳朵的小报复。
    那没脸没皮的家伙终于给他盯得不自在了,忍不住小心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视线,睫毛便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起来。
    原来这人也会害羞。佟语声莫名得意起来。
    下一秒,这人就伸出食指,轻轻将他的脑袋推出了两人桌子间那根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他的指腹柔软且冰凉,佟语声脑袋一歪,便回到自己的渭河去了。
    佟语声躺在渭河上咯咯笑着,抬眼间,那人已经迅速抽出一本书来,把头埋了进去。
    藏着他桌子上那一堆吴雁刚刚送来的英文读物中,这本书封面上的汉字让他难得觉得亲切。
    定睛一看,竟是一本《花间集》。
    比起那一堆整洁干净、一动未动的书,这本的书边微微有些卷起,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
    佟语声仿佛找到了知音,惊喜道:你也喜欢古诗词呀?
    吴桥一其实只是随手抓了一本遮脸,偏就碰巧拿到了这一本昨晚被他压皱了助眠读物。
    他离喜欢古诗词之间大约还差了几百顿玉米炖排骨,但是看到那人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碎光,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吴桥一抿起唇,头微微痛起来。
    果然,那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语调都克制不住上扬起来:国际友人啊!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了!
    吴桥一窘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自己平日里如此自闭,缄默不言至少可以减少他暴露的可能。
    这位新任知己看他慌了神,似乎是意料到了自己热情过了头,又退回三八线的另一段。
    Joey。佟语声轻轻唤了一声,吴桥一便像听到呼唤的小狼崽一般,条件反射抬头。
    那人看着他,认真道:如果你讨厌我打扰你,我会努力安静一点的。
    佟语声是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顺,黑眼仁却圆圆亮亮,丝毫不显眼睛小,反倒是把那乖巧中的灵动尽显无遗。
    佟语声说这番话的时候,吴桥一想起了Anne之前在路边捡的小白狗,犯了错误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着他,摇着尾巴求他原谅。
    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人又突然笑起来:但我觉得你不讨厌我,你讨厌上学,讨厌班集体,但是不讨厌我,对不对?
    毕竟我们还蛮有共同话题的。佟语声的目光落在那本《花间集》上。
    吴桥一的手心都要渗出汗了。
    怔愣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错过了否认的时机。
    英国那边没有午休的习惯,吴桥一便端着《花间集》,眼里艰涩地读着,耳边努力听着佟语声侃侃而谈。
    他有严重的精神衰弱,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做某一样事。但为了不暴露自己根本不爱古诗词的事实,他便就硬着头皮坐了一中午。
    这一坐,便也就坐实了自己热爱中华文化的事实。
    我很能理解你们国际友人,会对《花间集》这种类型的东西感兴趣。佟语声总结陈词,刚开始接触中华文化,很难不被花间词派的华丽和美感吸引到。丰富的意象和景物、细致的画面和构图,这些都能带来非常直白的感官刺激。
    吴桥一坐在一边,从不愿出声,变成不敢吱声。
    但是花间派表达的情感和题材都比较单一,就像是张泌那句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它们大多都是讲述的充满脂粉气的情爱之事,我没谈过恋爱,对这方面的共鸣感就差一些。
    说到这里,佟语声突然眨巴起了眼睛:听说你们英国人谈恋爱都很早很开放,你谈过恋爱吗?
    吴桥一听闻,只是摇摇头。
    Anne才上小学,每逢周末就要和不同的男孩子约会,但自己却迟迟在这方面没开过窍。
    看着佟语声将信将疑的表情,吴桥一难道起了争辩的心思。
    他此前从不怕被人误会,但这次,他憋了半天,终于闷闷吐出一句:我妈妈是中国人。
    意思是,他骨子里还是流淌着属于中国人的含蓄的。
    这句话七歪八扭转了十几个弯,但佟语声就硬生生花了半秒钟就理解了。
    果然知己就是知己呀,佟语声这样想着,不仅可以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可以一起母胎单身。
    佟语声开心地笑起来。
    话说多了就容易缺氧,单口相声演员终于聊困了,从书包里翻出一台小氧气罐儿,面罩往脸上一盖,身子向后一靠,闭上眼:
    生化人要去充电了,文化交流大使可以继续读书了。
    他平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吸氧,都是藏着掖着选择独自午休的时候偷偷补充氧气,但吴桥一就没关系了
    他们同病相怜,谁也不比谁正常,而且他们是知音,远比别人更能理解生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吴桥一不爱说话,不会嘲笑他做事缓慢,不会暗示他命不久矣,更不会给他过分的关注和照顾。
    果然,那人甚至没有多看他的制氧机一眼,又仿佛自带结界一般捧回那本《花间集》了。
    不被人当做病人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阳关盖在他的小臂上,耳边只有吴桥一轻轻的翻书声,这个午休佟语声难得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同学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回了班。
    仓促地把设备收拾好,但还是免不了有新同学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佟语声皱了皱眉,低下头,这才发现吴桥一不知什么时候也埋在臂弯里睡着了。
    原来英国人也会午休吗?佟语声想起吴桥一的话人家妈妈是中国人,怎么体内就不能留着需要午睡的基因呢?
    正要去讲台边瞅瞅今天下午的课程表,刚踏进班级门口的温言书便飞奔过来,一把将他揪到了自己的座位边。
    一看这人满脸疲态,佟语声了然于心:中午没睡呀?
    温言书一脸愤怒,似乎就差骂出了声:你别说了,我同桌那个书呆子看了一中午的书!
    佟语声问:他翻书声音很大吗?吵到你了?
    温言书摇头:不是。
    佟语声回想了一下他同桌的样貌,分析道:看人家长得帅,偷看了一个中午没睡着?
    靠,你同桌才是真的帅好吧!温言书似乎感觉收到了侮辱,轻轻捶了他一下,他让我压力很大啊,这才刚开学就这么努力,还让不让人活了?
    佟语声听闻,努力思忖了一下,抬头道:不能理解,但一想想你妈,我好想又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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