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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云安拍了拍身上的土,向山下走去
    燕国陇东洛城
    达官贵人齐聚的城南,某条街道上,青砖灰瓦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一座古色古香的府邸占了足有半条街。
    宅邸的门口立着两只铜狮子,规格虽然不大,胜在做工精美,用料厚重。
    漆红的府门两边立着两名精壮的家丁,沿着三级台阶下来,左右又各立着四名家丁。
    这十名家丁身上均穿着藏蓝色锦缎面的短打,脚上蹬着皂靴,腰间别着腰牌和哨棒。
    腰牌的正面隐约见林府二字,与大宅门口那红底金字的林府二字照相辉映。
    且说林府外的这条路也是不简单,旁的街道大都是土路,间或能看到大块的青石板路,而林府所占的这半条街尽数用那巴掌大的精细石板,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铺成了一条路。
    林府,放眼整个陇东,甚至整个燕国,那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燕国等级森严,遵奉士,农,工,商林府虽为四类之末的商贾,但就连最顶级的士族阶层,也要对林府礼让三分。
    不为别的,就为林府这块红底金字的匾额,乃是先皇亲笔所提,御赐之物。
    林府之泼天富贵已累三代,底蕴深厚,树大根深,掌握着燕国将近三成的漕运,驿站,粮铺等非朝廷专属,但同为民生大计的产业。
    同时还坐拥,银号,当铺,酒楼,赌坊,茶肆,镖局,布号,丝绸,茶叶等数十大产业,遍布整个燕国。
    林府的家丁各个八面玲珑,远远地听到马车压在石板上的声音,立刻转头看去,只见几辆马车远远地停在道口,从马车里走下了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子。
    是各大铺号的掌柜们到了,我去迎迎。
    说完,这名家丁带着府门左边的四位家丁朝着马车处跑去。
    由于林府的匾额乃先帝御赐,为表敬重,一切车,马,轿子,都要在林府左右一箭之地停下,所有人等步行入府。
    那名家丁名唤林福,是林府的一等家奴,他带着四位家丁一路小跑停在一众掌柜面前,离人老远就拱起了手,脚下步子不停,面露喜庆笑容:各号铺的掌柜,小的林福有失远迎,还望诸位掌柜宽恕则个。
    那些个掌柜也都朝着林福拱了拱手:客气客气,四小姐可在?
    林福躬身打了个千儿,笑道:在呢,四小姐晨起特意吩咐小的们在门口恭候诸位掌柜,说今儿是晦日,诸位掌柜定是要来的,诸位掌柜先请。
    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按照林府的规矩,洛城当地的产业要逢晦入府汇报本月各铺号的进项,陇东内产业的则是每年三,六,九这三个月入府一次,其他地方的要赶在年关之前,最迟不能超过腊月二十八,也都必须要带着账本和银票入府汇报的。
    单单洛城这一座城,林府就有几十处产业,晨起已经来了又走了一批,这是第二批了。
    虽然人多,但各大掌柜私下里都有约定俗成的时辰,不会让主家一次性接待太多,以免落下烦意。
    见众人走近,林禄叩响门环,唱到:各大铺号掌柜的入府!大门这才从里面洞开,林福带着一众掌柜拾阶而上进了林府。
    剩下的四位家丁各归各位,负手而立,无需吩咐。
    入了府门,下了台阶,眼前是一座宽三尺,一人高的石制屏风,由一整块天然石板打磨而成,上面雕刻着一座硕大的聚宝盆,聚宝盆内满满的元宝,盆下匍匐着一对憨态可掬的小兽,乃是那传说中有进无出的招财貔貅兽,一凿一刻皆有考究,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绕过屏风,才算入了前门院,丫鬟家丁穿梭其中,各司其职,安静有素。
    院子两边立有奇山怪石,几处盆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倒透出简约大气之风。
    过了回廊,穿过一道门又来到一院,大小大抵是前门院的一半儿,院子两旁种了些翠竹,院子的正中间放着一尊青色四方铜鼎,鼎内烟雾缭绕,鼎身烙着四个斗大的字,曰:一方太平。
    此鼎同样为御赐之物,为表对先帝的崇敬之情,林府一直用香火熏着,历经两朝,未尝间断一日。
    真真应了那一句钟鸣鼎食,不过如是。
    众人又穿过一道门,穿过信长的回廊,穿过百花齐放的花园,方来到正厅外,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丫鬟愈发多了,但依旧十分安静,并不扰人。
    虽然来了客,除非行至眼前那些丫鬟婆子会躬身打个万福外,其余的权当没看见,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那些个衣着华贵,穿金戴银的掌柜们也都郑重起来,一个个在外头都算得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到了这里均把自己的手藏到了广袖里,一只手端在身前,一只手垂在身侧,默默跟在家丁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含胸,互不交流。
    林福驻足转身,朝着身后的一众掌柜们躬身一礼,轻声道:诸位稍安,容小人去禀报。
    林福却只是向前走了十几步,停在门口并不进去,对守在门口的一位丫鬟说道:城东铺号的掌柜们到了,劳烦由仪姐姐禀报一声。
    知道了。
    名唤由仪的丫鬟扫了一眼,推开角门入了内厅,片刻后正厅的大门方打开,由仪对林福说:四小姐请诸位掌柜进去。
    林福这才折回到诸位掌柜的面前,说道:诸位掌柜,四小姐有请。
    一众掌柜鱼贯而入,正厅后梁上悬着一串珠帘正铺散开来,于珠帘之后端坐着一位妙龄少女,面覆轻纱,虽只露出半边脸,依旧美得不可方物,若要细表,那便是:红粉青娥映楚云,眉似新月,眼如桃花,面若桃李,冷若冰霜。
    三千青丝垂至腰际,身着千褶百迭细裥裙,用的是寸锦寸金的渝锦,不过绣样倒是极简,只有二三翠竹。
    燕国信奉男尊女卑,极重男女大防,未出阁的女子若无家中男子陪伴不得私会外男,即便有人陪伴,行在街上也要以斗笠或轻纱覆面方合规矩,即便如此女子抛头露面也是被文人志士所看轻的,至于女子的名讳更是禁忌非常,除了家中长辈,外姓男子唯有定亲下聘后方能问名,问名是大婚六礼中的一个环节,在纳采之后。
    所有未出嫁的女子皆冠族姓,称呼齿序,高门尊声小姐,小门小户的也要叫声姑娘。
    眼前这位女子,乃是林府唯一的嫡出小姐,齿序行四,由于种种原因目前掌握着林府的一切大小事宜,外人尊称林四小姐。
    她的闺名只有亲近家人才知道,如她的人一样也是极美的两个字,不羡,小字亦溪。林四小姐过了今年生辰便是双十年华,这个年纪的女子放在燕国,算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4、鸿雁传书
    在燕国,女子的地位极低,大多是没有表字的。
    只有男子到了弱冠之年会由长辈或者恩师赐字,以示长大成人,今后在外行走也方便旁人称呼,非长辈和关系亲厚者,一般只唤其字,不呼其名。
    称呼表字也有同辈之间表尊重的意思。
    林四小姐却是有字的,一方面因为林府的显赫,另一方面也寄托了林老爷深厚的希望。
    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林府,累富三代后出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
    当代家主林威,林老爷膝下无子。
    林老爷已过天命之年,纳了七房姬妾却无一子,与嫡妻李氏曾孕有一嫡长子,但未到十三岁便早夭,之后又与嫡妻生了两个女儿都没能养大,林老爷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纳妾,先后生了几个都是女儿,后来林老爷的嫡妻李氏在林老爷三十岁那年再度有了身孕,不想又是一个女儿,正是这位嫡出小姐,林不羡。
    林老爷夫妻恩爱,所以给爱女起了这个名字,希望夫人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转眼二十年光阴转瞬过,林老爷过了天命之年,身体大不如前,已于前年起逐渐将林府的大权移交到林不羡的肩上。
    第一年林老爷为主,林不羡为辅。
    第二年反之。
    如今到了第三年,林老爷几乎不露面,府内一切大小事宜不必请示,皆决于四小姐。
    无怪林老爷身子骨差,只能怪林府家大业大,诸事繁多。
    姑且算一笔粗账,每逢晦日,洛城几十家铺号的掌柜入府报账,林不羡辰时一刻起,辰时三刻开始接待各大掌柜,报账,核对,点银,记账,入库
    这几十人均一套程序下来就能忙上一个白天。
    逢,三,六,九月,整个陇东,共七省,四十余州府,两百多家铺号的掌柜陆续带着账本和银票入府,就算林不羡每天接待三十人,也要整整忙上七八个大白天。
    九月一过,从十月开始,其余各地的掌柜们陆续登门,数量大概是整个陇东的三四倍,林不羡几乎从十月望日后开始忙,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才能彻底清静。
    平时还要面对各类应酬,打点官府,出席各方宴席
    算下来,林不羡一年到头真正能清闲的日子,唯有腊月二十八到来年的上元节,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林老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年轻的时候最喜纵情山水,虽然没盼到儿子,好不容易等到唯一的嫡女长大成人,毫不犹豫地甩了摊子,年初以休养身体为由,带着夫人云游四海去了,大概年底才能回来。
    忙碌了一天,林不羡已是疲惫至极,在丫鬟的服侍下沐了浴,回到房间却并未直接睡下,而是坐到圆桌旁,亲手挑灯剪烛,捧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尚未干透的长发尽数披在脑后,烛光将林四小姐曼妙的身姿投映出长长的影,顺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一路蔓到窗栏上,如剪影般映在窗子上。
    燕国不设女子私塾,男女一起读书更是有伤风化,女子若想读书只能请先生入府,入府先生的束脩是极高的,所以绝大多数女子至多认识几个字也就罢了。
    这些困难放到林府自是不值一提,林不羡自七岁开蒙,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先后师从数位名师鸿儒,至十七岁接管家业才逐渐停了课业,接管林府家业两年多来,平日里看的最多的就是账本,像这般夜读已算是一种偷闲享受。
    林四小姐虽不能入仕,却正儿八经地经历过十载苦读,腹有诗书气自华,胸含沟壑,做起决断来更显运筹帷幄。
    相比于林府的奢华,林四小姐的闺房极简,房内家具不过一床,一圆桌,几张月牙凳,一张梳妆台,两张柜子而已。
    在窗边斜放着一尾古琴,琴台旁边摆着一尊香炉,香炉中正缓缓飘出几柱白烟,焚的是凝神静气的安眠香,在琴台对面的墙壁前立着两张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
    房间里摆的只是林四小姐藏书的极少一部分,用作睡前消遣。
    一个身影从月亮门进了东院儿,此人并未提灯,却能快速穿过院内的假山和竹林,看样子是对院子的地形十分熟悉。
    走近卧房方显出身形,正是白日里服侍在林四小姐身边的一等丫鬟由仪。由仪与立在门口守夜的丫鬟低语了几句才入了厢房。
    林不羡听到声音并未抬眼,等丫鬟走到身边才将视线从书卷上挪开。
    何事?
    由仪胸口起伏,想来是适才走的急了,她先是双手叠在身侧行了一个万福礼,才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双手捧着交给林不羡,低声道:小姐,京城有信来!
    桌上的烛心摇曳,林不羡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也荡起了微光,却是一闪而过。
    林不羡拿过信封端在掌心一瞧,信封正中间写着六个大字:林四小姐芳启。
    字迹工整,笔力苍劲,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由仪向后退了几步,林不羡翻过信封,见封口处的封泥完好无损才撕开,取出了里面的信。
    四小姐雅鉴,不亲懿表,瞬已浃旬。自提笔时,吾已于京城寻得居所,幸得四小姐高义,一路顺畅。
    昔,临别会晤,四小姐一席拳拳之言,吾夙夜思之,不敢忘怀。
    今,春闱在即,虽手不释卷,悬梁刺股,未曾懈怠。奈何资质鲁钝,常叹时不假人。
    唯有竭尽全力,力搏及第,方不负四小姐垂怜之恩,青眼之谊。
    归心似箭,不知所云。
    谨颂文褀。
    愚兄,钟箫廷。
    短短几行字,林不羡看了两遍,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却将信纸举到了烛火上
    呀!小姐,你怎么把姑爷的信给烧了?
    由仪端了盆子来,林不羡将烧的看不出字的残信丢到盆中,看着残纸彻底化为灰烬,淡淡道:休得胡言,我与钟公子并无媒妁之言,何来姑爷一说?
    由仪吐了吐舌头,改口道:钟公子惹小姐生气了?
    未曾。
    由仪不解,追问道:那小姐怎么把信给烧了?
    林不羡垂下眼眸沉吟须臾,脸上的表情不见变化,说道:我乏了,熄灯睡下吧。
    是。由仪将盆子端走,回来伺候林不羡宽衣,躺下,熄了灯,退到耳房去了。
    躺在床上,林不羡回忆起钟箫廷来,对方的模样却有些模糊了。
    燕国极重视男女大防,未出阁的女子几乎没有单独私会外男的机会,纵然是肩负偌大家业的林四小姐,平日里也需由家仆陪同才能当众露面。
    认识钟箫廷,完全是个偶然。
    钟箫廷与林不羡算是同门师兄妹,林不羡的第二任授业师傅:杜先生,曾是钟箫廷的开蒙恩师,杜先生带过几篇钟箫廷的文章到林府,给林不羡品读。
    在杜先生的引荐下,二人见过一面,隔着珠帘讨论学问,林不羡觉得钟箫廷文采斐然,又听说他家境贫寒连赴考的路费都凑不出来,便通过杜先生资助了钟箫廷。
    钟箫廷不负众望,在秋闱中考了个举人回来,回到洛城便到林府登门道谢,钟箫廷虽出身寒门,但有了功名便不同了,彼时林不羡刚刚接管家业,林老爷便让林不羡出面招待了钟箫廷,那是二人的第二次见面。
    那年林不羡已经十八岁了,早就过了该嫁人的年纪,宴席后林不羡的母亲旁敲侧击地询问起来,林不羡想:身为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婚姻之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倒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钟箫廷,便默许了。
    春闱之前,林老爷又亲自宴请了钟箫廷,算是初步把二人的婚事定了下来,林不羡听说:钟箫廷答应了自己的父亲,让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姓林,承起林府的香火,只待大考归来便请媒人来登门下聘。
    想到林府偌大的家业终不至旁落,林不羡再无拒绝的道理,为此她还破例去送了钟箫廷一程,赠他盘缠,祝他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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