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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项影上前来拉了他一把:我们的主角来了!
    迟也像个木偶,被他拽着,摁到了张念文身边。
    张念文面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注视他两眼,开口道: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在座的都是前辈,你还迟到。没规矩。
    迟也像被针刺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嗫嚅道: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在跟在座的前辈道歉,还是跟张念文道歉。
    坐下吧。张念文淡淡扫他一眼,吃饭。
    众人都讶异地交换着眼神。张念文一向待人亲和,在片场耐性尤其好,是出了名的儒雅。迟也则相反,他成名太早,多少有些脾气,常听说耍大牌,大家都以为是张念文将他惯坏了。没想到一见之下,张念文对这个传说中视若掌珠的爱徒竟然是这么严厉,而迟也更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了。
    看这样子,那像是传闻里那个欺师灭祖的逆徒啊?
    孟轻雪坐在一边,目光复杂地看着迟也,又看看张念文,开口劝了一句:老师,迟也师兄脸上有特效妆,卸得慢,不是故意来晚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都替迟也开解圆场。唯独迟也依言坐下之后,便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项影坐在他另一边,给他拿了一副碗筷,小也
    话未说完,迟也侧着脸看了他一眼。只见鸭舌帽下面他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赤红,那样幽幽地瞪着他,瞪得他心口发紧。他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当然也知道迟也跟老师不和的传闻,但总觉得是外界以讹传讹。节目组都鼓动着要他把张念文请来,他也没多想,觉得不至于,直到看见迟也这个眼神,他心里才突然一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
    谢谢。迟也哑着嗓子,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搁在自己面前,又不动了。
    他别过眼,没有再看项影。
    黄子昂端起酒杯:我觉得大家得走一个!今天是大获成功啊!
    众人都附和着,把酒杯端起来。迟也慢了半拍,项影给他倒好酒,他接过去的时候,手有些微微地发颤。
    黄子昂朝着张念文举杯:先敬张导!名师出高徒,果然是名不虚传!
    张念文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转头看了一眼迟也,都是你们抬举他,小小年纪,把人都捧坏了。
    迟也手上又是一颤,洒出来一点酒。他死死盯着手指上那一抹水渍,咬得自己牙关发酸。还有人在说话,好像是节目组导演,但是那些声音都变成了嗡嗡嗡的声音,响在迟也耳畔。他知道自己在发抖,熟悉的恐惧感不受控制地蔓延,迟也极力克制着,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仰脖一口气喝干了酒。
    项影给他倒的是白酒,一路顺着食管烧下去,烧得他的胃开始剧烈翻腾。
    迟也感到自己的额角开始出冷汗了。
    迟也老师的表现真的是出乎预料的好
    还是声音条件好,亮,后排也听得一清二楚台词也好,唉,现在的小年轻,都仗着后期配音
    这是基本功扎实
    说得是
    他好像被浸在了水里,所有的声音都隔了一层。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耳膜胀得发疼,好像脑子要炸了。
    张念文的声音突然刺进来,无比清晰。
    他的台词好什么?还是吞音,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张不开嘴吗?
    迟也听到砰地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好像只是他脑子里的声音。
    嘴巴张大。张念文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塞一个塑料的柱状物体,牙关要打开,下颚肌肉放松,来,含住。
    少年迟也困惑地看着老师。他牙关发酸,下颚快要脱臼了。嘴里含不住,有口水滴下来。他很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想伸手把嘴里的东西拿出来。
    张念文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不允许。
    以后念台词再吞音,就一直含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神奇异地发亮。到你嘴巴张得开为止!
    小也!项影冲出来,跟在迟也身后,伸手想抓他。
    迟也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嗓子破了音:别碰我!
    项影被他吓了一跳,饭店大堂里的人也都在看着他们,有人已经认出了迟也。但是迟也根本没有察觉。他急促地喘着气,好像呼吸不过来,眼底红成了一片,像血。
    项影拧紧眉头:小也,你不舒服吗?
    我迟也说不下去,他觉得喉咙里很干。无名的恐惧像一头怪兽一样在他背后追,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从那个包厢里跑出来,所有人都看着,可他就是控制不了。濒死的感觉太真实,把他的理智一寸一寸地蚕食干净。眼前已经揉成了模糊的一团,他隐约看到另一个矮一点的人也跑到了面前。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迟也老师?
    是孟轻雪。
    他转身想跑,但腿是软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双手突然伸到他肘下,稳稳地托住了他。迟也闻到了那股微微带着苦味的古龙水气息。
    孟轻雪低低惊呼了一声:喻主编?怎么
    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在拍,喻闻若侧了侧身子,替迟也挡住了摄像头,然后帮他把鸭舌帽往下压了一压。
    还好吗?他的声音在迟也耳边响起来。迟也无意识地抓紧了他风衣的衣襟,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他。
    他一句话都没说。
    喻闻若抬头看着项影和孟轻雪:他喝多了。
    项影一脸茫然,你是
    我先带他回去。喻闻若揽住了迟也的腰,朝着还坐在饭桌上的小杭使了个眼色,小杭,去开车门。
    啊?哦!小杭一步蹿起来,丢下饭桌上同样懵住了的其他同事,赶紧上前想搭把手。
    喻闻若保护性极强地避了一下,现在别碰他。
    小杭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跑到前面先去开了车门。
    喻闻若把人塞进副驾,迟也已经抖若筛糠,脸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像一个溺毙的水鬼。
    他把手伸到了迟也脖颈里,数了一下他的脉搏。快得吓人。
    迟也,看着我。是我。喻闻若叫了他一声,迟也转过脸来,看着他,眼神空茫无物。
    喻闻若指挥他:深呼吸。
    迟也好像没听进去,他依然在急促地喘息,好像随时能昏过去。
    小杭担忧地站在旁边:主编,要不要送医院啊?
    不用,这是panic attack*。喻闻若没看小杭,把自己的手腕伸给他,迟也,抓住我的手腕。
    迟也一开始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在他手腕上抓了一把。
    用力抓然后放开。感觉到手臂的力量没有?喻闻若放低声音,像在教一个小孩子,深呼吸来,再抓。
    迟也很听话,缓缓地抓住,又缓缓地放开。溺水的感觉渐渐退了下去,耳朵里的轰鸣消失了。迟也的眼神渐渐聚焦。
    喻闻若又伸手贴到他脖颈里,这次迟也避让了一下。
    我没事。他终于开了口,只是嗓子很哑。
    喻闻若站起身,从口袋里把钱包扔给了小杭,你回去继续跟组员们吃饭吧,晚饭刷那张visa卡,我先走了,车钥匙给我。
    小杭赶紧把车钥匙交给他,喻闻若坐到了驾驶座上。
    迟也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把车发动了起来,你不是在香港吗?
    回来了。喻闻若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倾身过去,给他系上了安全带。
    古龙水的味道铺天盖地。迟也听见自己含糊地应了一声,狂跳的心咚地一下,终于平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恐慌发作。焦虑症的症状之一。
    第28章
    迟也沉默着刷开房间门, 走了进去。房间自动感应,不需要插房卡就亮起了灯。迟也随手把房卡扔在门口的玄关上,进去把鞋一踢, 倒在了床上。
    喻闻若跟在他身后, 无声地进来, 关上了房门。
    你身上带药了吗?
    迟也不理他。
    喻闻若看了看这个房间, 迟也已经住了快两个礼拜,住得很有生活气息,沙发上堆了很多衣服, 卫生间的水台上还有没拧上的瓶瓶罐罐。他又道:带了也不要吃, 你今晚喝了酒。
    迟也烦躁地出了一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我没事了,你走吧。
    喻闻若没走, 他靠在电视柜上, 看着伏在床上的人。你的焦虑症, 去看过医生吗?
    迟也顿了一会儿, 突然坐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关你什么事?
    喻闻若没把他的攻击性当回事, 仍旧好声好气,要去看医生。
    我没病。
    没病的人不会突然这个样子。
    有病的是你。迟也的语调比眼神更冷, 奥氮平是治什么的来着?精神分裂?
    一片静默。
    话说出口迟也就后悔了,但他没办法收回去,只能心虚地连眨眼睛,嘴角动了动, 找不出话来。
    但喻闻若没生气,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会听见声音。
    什么?
    九个月前, 我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喻闻若双手抱胸,口吻平静,自那以后耳朵里一直听见她在跟我说话。奥氮平就是治这个的。
    迟也想到他床头的照片。谁?
    喻闻若笑了一下,四两拨千斤地绕了过去。你今晚是遇到什么事情应激发作,还是就最近压力太大了,突然发作?
    迟也沉默了半刻,也不想说。于是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换了个话题,你好像很清楚怎么缓解恐慌发作?
    喻闻若笑着摇摇头,转身把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给他倒在烧水壶里。常识而已。这种都市病很常见的,没必要讳疾忌医。
    迟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趴回了被子里。恐慌是好了,但他在胃疼。他强忍着,不想让喻闻若看出来。
    你怎么会来?
    上海时装周快开幕了。
    这里是乌镇。
    反正也不远。
    时装周在下个月。
    喻闻若轻轻笑了一声,所以我说快开幕嘛。
    迟也疼得没好气。四舍五入学得这么好,你数学老师一定很欣慰。
    喻闻若看着他不自觉地弓起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迟也从牙缝里挤了一句出来,耐心已经耗尽了,喻主编,我想休息了,你能出去了吗?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渐渐往门边去,随即门被打开,又咔哒一声被扣上。
    喻闻若一句话都没有说,离开了。
    迟也痛得在床上弓成了一只虾米。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不希望喻闻若在这里,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一面。可他真的就这样走了,他又觉得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在期待什么呢?他今天碰到喻闻若的时候,他很明显是在跟《幕后》的组员一起吃饭。只是工作而已。他来到乌镇,甚至都没有跟自己说一声。
    迟也知道自己有的时候是挺以自我为中心的,但他自认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他撑着上半身,在口袋里摸了摸,想叫阿芝给他去买点胃药来。一掏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了。迟也烦躁地叹了一声,也没力气去洗澡,就囫囵换了睡衣,钻进被窝里,把灯关上,准备硬扛。
    胃疼比恐慌焦虑好扛多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就可以。
    门口又响起脚步声,突然滴了一声,响起了刷房卡的声音。
    迟也猛地睁开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常年被私生骚扰的应激反应发作,身上唰地出了一身冷汗。玄关处自动亮起了灯,迟也的眼睛不习惯突然亮起来的光线,被刺得抬手捂住了眼睛。
    先别睡,给你买了胃药。喻闻若的声音响起来,抬手在玄关处的中控台上调了一个更柔和的光。迟也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提了一个袋子,上面是附近便利店的logo。
    你怎么
    喻闻若自顾自把外套脱下来,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热水袋。正好刚才他那壶水已经烧开了,他把热水袋灌满,剩下的倒在水杯里,又拆了两粒药出来,爬到床上来递给迟也,喝热水。
    迟也目瞪口呆地接过来,但没吃。人都傻了。
    喻闻若歪头打量着他:你不是胃疼?
    他是胃疼。但他现在有点懵。
    不是胃疼也可以多喝热水。喻闻若催促他,又把热水袋拿过来,不由分说地抵在了迟也小腹。
    迟也总算开机成功,没好气地把热水袋丢回去:我不是痛经。
    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把胃药吃了下去,算是承认了他胃疼。
    喻闻若笑了,把杯子接过去放回桌上,一转头看见迟也又保持原来的姿势蜷缩了回去,被子掖好,但热水袋扔在了外面。
    谢谢。被子里的人闷着声音,不太情愿地道了声谢,我真的要休息了。
    喻闻若暗自咬牙。合着还是要赶他。
    他干脆把身上的衣服也脱了,只剩下打底,又抓起热水袋,二话不说地也爬到床上去。迟也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突然从背后被牢牢拥进了一个怀抱里。热水袋抵着他胃的位置,传来近乎烫人的暖意。
    迟也挣了两下,没挣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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