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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按照习俗,年初二是拜新灵的日子。
    就是说,去年谁家死了人,今年得大鱼大肉的摆一桌或几桌,请提着东西上门的亲戚吃上一顿。
    因此每一年的初二,都是死人的节日。
    陈砜家不在乎这个习俗,但大部分都在乎。
    家里去年没亲人过世的,很不希望有谁在这天来串门,觉得晦气。
    通常谁也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串门等初三就行了。
    捡杨常新的那家是老实人,没有甩脸色,茶水上了,果盘也很满,态度上是很客气的。
    可杨玲玲爸妈见人不是他们家孩子,当场就不行了,直接在别人家哭哭啼啼,也不管今天是大年初二。
    杨玲玲的状态很差,没法安抚爸妈。
    至于陈砜,他是一个外人,能做的很有限。
    .
    陈砜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烟味。
    梁白玉不知道昏昏沉沉了几回,眼皮都撑不太开,他借着煤油灯的光看一眼进屋就坐在凳子上不动的男人:怎么样了?
    陈砜双手盖住干涩的眼睛,上下按按:不是杨鸣。
    盆子里的火快过了,他加进去一点稻草,再放几根柴,拿火钳拨了拨,沙哑着嗓子透露了白天的情况。
    风把窗户吹得呼啦响。
    梁白玉枕着枕头,右手抓着左手腕,他的意识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蚀骨之痛打散了,聚不起来,没法集中在哪件事上面。
    陈砜起身把屋门关上,他走路没看好,踢翻了痰盂。
    幸好痰盂里面是空的,不然今晚这屋子里的味道能冲死人。
    陈砜关上门回到凳子上,他低着头,双手交握着,既忘了问梁白玉晚饭是怎么解决的,也没把脚上潮湿的鞋子脱掉。
    梁白玉缓过来那股痛,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抓起被子头,把脸上脖子上的冷汗擦掉,轻喘着问:是不是听杨常新说了什么?
    陈砜背对着梁白玉:他神智不清,说了些胡话。
    喔,梁白玉的气息很虚,给人的感觉像是快睡着了,那就随便听听。
    嗯,随便听听。
    陈砜用力捏住十指。
    但他听完以后,想杀了杨常新。
    就差一点。
    陈砜摊开两只手,微亮的光晕照出他掌心里的一个个粗硬茧子,他用这双手写过几页纸的申请报告,拿过枪,救过命悬一线的队友,也抱过血淋淋的新生儿,现在竟然想杀一个生命垂危的普通老百姓。
    仅仅是为了那些还没去查证的事情。
    最可怕的是,即便再回到那一刻,他还是会生出那种念头。
    脑子里闪过的几乎是残暴的,几种虐杀行为。
    陈砜弓着腰捂住脸,手上的泥味和血腥气全涌进了他的呼吸里。
    他没资格归队了。
    .
    杨玲玲做老师的,村里人对她挺尊重,她弟不见了,大家年前年后都有帮忙找,还是没有找到他。
    老村长亲自跑了几个村子,查出腊月二十三当天隔壁村有一对兄弟和杨鸣在路上碰见了,三人走了好一段路,后来才分开。
    那时候杨鸣叽叽喳喳威风八面吹牛皮,和他们说的最多的是梁白玉。
    反正挺高兴。
    挺期待过年的。
    那对兄妹里的Alpha哥哥知道杨鸣出事,他还哭了,才刚喜欢的人,就找不到了。
    意外是不分地点的。
    淳朴的是山村这个地方,而不是人。
    起码不全是。
    .
    一个没有被标记,长得还体面的小Omega,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能引起很多种猜测,最终还都会集中到一个方向。
    村里人偷偷讨论,免不了一阵唏嘘。
    去年真是灾祸之年,先是刘家出事,再是张家,又轮到杨家。
    这三家要么长子惨死,要么灭门,要么就是老大被寡妇捅了一刀,没两天人就去了,从县城赶回来的儿子呢,自个Alpha不晓得咋个就没了,现在他被接回村躺在家里无人照看,就剩一口气。
    老小一家本来挺好的,哪知儿子走个亲戚就不见了。
    人找不着,谁还有心情种地烧饭过日子。
    .
    家里被一股窒息的压抑感笼罩,杨玲玲没法继续教书,她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带爸妈踏上寻找弟弟的路。
    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能不能回来。
    杨母拉着板车,病倒的杨父躺在上面盖着棉花被,杨玲玲在后面推板车。
    送他们的人很多,除了塞礼品的,还有塞钱的。
    抹泪的也有那么几个。
    什么都能传染,什么都能跟风,伤感的气氛被这么一搞,浓得让人心里头难受。
    梁白玉站在山坡上,手放在口袋里,长发在风里飘扬,他的余光穿过飞到眼前的发丝,落在旁边偷看了他好几次的男人身上:想说什么就说嘛。
    陈砜道:赵文骁生死不明。
    梁白玉没转过头,他依旧面朝山下的村子和一条条歪歪扭扭的田埂,问的问题很奇怪:黄医生呢?
    人不在家,诊所关门了。
    诊所关了啊梁白玉眯了眯眼,那你爸怎么办?
    药是够的。陈砜说,只要不出意外,药能撑过大半年。
    那就好。梁白玉把一只手拿出来,扯扯陈砜的袖子,走了,不看了,陪我去个地方。
    嘴上说着不看,梁白玉的视线还是在塘埂上的杨家三口那停留了几秒。
    那几秒谈不上有多少情绪波动。
    勉强只能说是送行。
    送三个跟他没什么交情的老乡,仅此而已。
    .
    梁白玉在山里走了没多大会就走不动了,浑身都是热汗,脸也煞白煞白的看着吓人,他撒着娇要陈砜背。
    陈砜就背着他走。
    梁白玉说往哪个方向拐,陈砜就往哪个方向拐,全听他的。
    目的地在山的南边。
    陈砜在梁白玉的指挥下,从一处灌木丛里扒拉出了一把小刀,一个花色钱包。
    原先两样东西都被雪埋了。
    这会雪化了七七八八,它们就露出来了,由于天气的原因,钱包里的钱一分都没被人捡走。
    回去后,梁白玉把鼓囊囊的钱包随意的丢在小桌上,他把小刀拨开,拢上,反反复复的做着这个动作。
    陈砜怕梁白玉伤到自己,一直在边上看着。
    菩萨,你家有香炉吗?
    耳边忽地响起声音,陈砜一愣:有。往年过年会用到,今年忘了。
    梁白玉的指腹蹭掉刀刃上的细微锈迹:香呢?
    也有,我去拿。陈砜把比他年纪还大的小香炉拿出来,用湿抹布擦掉上面的灰,再将它摆放在堂屋的桌上。
    不多时,梁白玉站在桌前,他穿着陈砜穿小了的旧外套,里面的花衬衫扣子扣上了,领子理平整,苍白的手捧着三根香。
    陈砜擦了火柴,将香一一点燃。
    梁白玉把香插在香炉里,望着一缕缕的青烟飘到墙上的不知什么佛贴画脸上。
    他没有见过神明。
    也许有吧。
    希望有吧。
    第51章
    山上的雪一天比一天少,梁白玉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陈砜分裂成了两个自己,一个有条不紊的照顾家里的两位病患,另一个他却坠入了焦虑恐慌的深渊。
    梁白玉总问陈砜,春天来没来。
    陈砜每次都说已经入春了。
    梁白玉回回都会透过窗户往外头看看,失望的呢喃一句:院里的树怎么还没发芽啊
    陈砜把梁白玉的执念放在了心里,有天他找到先发芽的树,就扯下来一点绿带回去。
    梁白玉看到了绿,又问他,山上的映山红什么时候开。
    陈砜说快了。
    梁白玉把一小截树枝丢到桌上的针线篓里:快了啊好吧。
    炉子上的茶壶烧开了,咕噜噜的响。
    陈砜把水装进水瓶里,他看了眼趴在窗边的人:今天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梁白玉没有回应。
    脖子上的纱布前几天拆了,露出苍白的皮肤和狰狞的撕咬疤痕,他微闭着眼,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季节,风大不大,是晴天,还是雨天。
    陈砜放下空了的茶壶走过去,他低头凝视了青年半晌,重复刚才的问题。
    没什么想吃的,梁白玉的下巴蹭着手臂,眼睫轻颤着掀了掀,视野里闯进来一只大白鹅,他看了会,改变主意道,我想吃粉子,有吗。
    陈砜愕然几秒:有。
    不过是去年的,陈了,不新鲜。他说,今年的得到五月把小麦收了才能炒。
    去年的就去年的好啦。梁白玉回头,对陈砜笑,给我泡点嘛。
    .
    陈砜把铁管子里的粉子颠了又颠,倒出来一些用开水泡了一碗,他用调羹搅拌搅拌,放温了端进屋。
    趴在窗边的人睡着了。
    陈砜一手端着碗,一手去碰眼前人的额头,脸颊,鼻息,脖颈动脉,心口。
    这几个地方碰得既熟练又流畅,成了他的本能。
    每当陈砜看见梁白玉陷入沉睡,他都会无意识的这么做。
    梁白玉有呼吸,有心跳,陈砜就会有呼吸,有心跳。
    没人知道,陈砜有多怕梁白玉就那么睡过去。
    .
    梁白玉没当着陈砜的面吃过药,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吃。
    所以陈砜并不清楚,去年年底梁白玉的药量就缩减了一倍多。
    前往终点的脚步放慢了,能多体会的,不止是沿途的人和风景,还有一路的痛和苦。
    陈砜的精力有限,他找老村长说了自家的情况,希望能招别的护林员。
    几天后山里就多了两个村民。
    陈砜有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他把篱笆墙修了,还将梁白玉家门前的两棵桃树挖了过来,种在院里。
    阳光明媚的午后,梁白玉坐在树下,晃晃稀稀拉拉响的药瓶。
    不多了他仰起脑袋,伸手够到一根冒着许多绿头的枝条摇两下,树影在他脸上舞动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陈砜在井边打水。
    几根竹子搭起来的晾衣架上晒着垫被跟盖被,棉花都是旧的泛着些暗灰色。
    小黑狗趴在被子底下的阴影里呼呼大睡。
    剁碎的菜叶子洒在铺满阳光的地上,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小鸭崽凑在那里吃吃喝喝。
    春天真的来了。
    .
    气温回升了一点,早晚还是冷,梁白玉却不再穿陈砜的外套,去年回村时穿的那套回到了他身上。
    一切像是没有变,又像是全都变了。
    梁白玉年后没下过一次山,村里的人事物似乎被他抹掉了,他每天清醒的那点功夫实在不能支撑他思虑多少事。
    然而村里有的是人惦念他。
    除去想吃却没吃到嘴的,好奇他死没死的,还有单纯想见他把他当人生信仰的,譬如蔡小静。
    她爸说今年要去外地搞副业,她妈不放心非得跟着去。
    一个嫌烦不让跟,一个疑神疑鬼的必须要跟,两人吵啊,闹啊,桌椅板凳都砸坏了。
    蔡小静习惯了,她没出去哭闹,也没吓到,就自个躲在屋里做作业。
    一份练习册没做完,她妈冲进来找她撒气,揪她耳朵掐她胳膊,发泄完了就开始车轱辘的骂起了梁白玉,骂得很难听。
    那都是她妈每次跟她爸吵完架后的流程。
    不管受的什么气,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最后都是以骂不相干的梁白玉收尾。
    还有就是,她妈从来不打她的大哥跟小弟。
    只打她这个老二。
    家里的吼骂声停了不久,蔡小静就偷偷翻墙跑出去,向着山里奔跑。
    跑着跑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边跑边用手背擦眼睛。
    手皴了,脱皮有裂口,被泪水一浸湿,刺刺的疼。
    蔡小静跑不动的停下来,她抽泣着忍了忍,忍不住的嚎啕大哭。
    为什么还不长大!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家,离开这里!
    蔡小静哭累了,继续跑,风和树叶刮擦着她通红潮湿的脸,她的眼里全是渴望被安抚的无助。
    .
    小姑娘的情绪堆得高,降得也快。
    蔡小静往山里跑,支撑下她大晚上一个人上山的勇气一不留神就泄得只剩个底,她害怕了。
    没有鬼没有鬼蔡小静不敢回头,她心里慌得要死,老是觉得有人跟在后面。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蔡小静开始大声唱国歌,小脸发白嘴唇还抖。
    一看见微弱的光,她就加快脚步,朝着陈家飞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圈里的鸡鸭鹅都睡了。
    小黑狗没睡,它第一个发现了外来人。
    看清来人是个没威胁的小姑娘之后,它竖起的尾巴就垂了下去,懒洋洋的叫了几声扭头趴回窝里。
    陈砜出来开院门,皱眉看喘不过来气的小姑娘。
    我我是来找白玉哥哥的。蔡小静感受到一股压迫感,她嗫嚅着表明自己的来意。
    陈砜问:你家里知道?
    蔡小静结巴着扯谎:知,知道。
    对面的成年男性投过来审视的目光,那是比她爸强很多倍的威严。
    不是一个等级。
    尽管她还没分化,不会受到任何信息素的影响,依旧还是会怕。
    我爸妈吵架了
    小姑娘很快就扛不住的说出了实情。
    气氛不太好。
    就在这时,窗户里传来一道娇娇柔柔的声音:谁呀?
    我!蔡小静急忙喊,是我!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的偷瞄护林员的表情,不太确定做主的是他,还是白玉哥哥。
    只能待一会。陈砜让小姑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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