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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歌舞伎町救回的男人——步帘衣(6)

    他站在楼梯口,镇定了好久情绪才下楼。
    楼下正好的室温,让慈郎明白了为什么洗澡前皮肤有些凉。
    早上过来时,他穿着自己的衣物,是一件二手羽绒外套、T恤和牛仔裤,因为室内有暖气,穿着外套不礼貌,慈郎进门后就把外套脱了。但室温并没有那么高,单穿一件洗薄了的T恤是有点凉的,只是慈郎紧张到一直没有注意。
    现在多穿一件绒衣,就觉得温度正好了。
    这个室温,大概是伊集院习惯的温度吧。
    慈郎想念自己那间把所有衣服穿上都冷得睡不着的破公寓,摇头苦笑。
    找到伊集院时,对方正在小酌。
    酒杯外形看上去像是用冰块凿成,简单却很有魅力的设计。杯中酒液刚刚没过冰球。
    总之,这杯酒看着就让人觉得冷冰冰。
    毕竟入狱前曾是一流公司的优秀职员,慈郎并不缺少跟上司同事聚餐喝酒的经验,茶几上那瓶洋酒,慈郎虽没喝过,但也认出是某种名牌威士忌。
    伊集院和臣:过来。
    又是这个词。
    慈郎在距离伊集院稍远的侧边沙发坐下。
    伊集院扫过来一眼,慢而冷淡地说:我以为你有问题想问?
    一开始慈郎没明白伊集院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意识到,伊集院应该是觉得自己坐太远,在手帐上写字不方便看。
    就不能直接说吗?
    可能是眼前的伊集院比较柔和,感受不到那么强的威势,让慈郎不自觉想到初三午休相处的伊集院,才会忍不住在内心腹诽。
    不过伊集院猜的没错,慈郎确实是有问题想问。
    慈郎换坐到伊集院旁边,尽量不离伊集院太近。
    手帐本摊在膝上,慈郎低头写开场白,他是高个子,这么低头写字背很累,所以写得简略:【伊集院桑,心情很好吗?】
    伊集院和臣:不需要敬语。
    慈郎点头后等了等,才意识到后面那句客套伊集院没打算回答。
    他正要低头写字,才听到伊集院问:喝吗?
    慈郎抬头看他,想了想,点头。
    伊集院起身去厨房取酒杯,和酒杯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一瓶冰茶,伊集院只把酒倒满了杯底,然后倒入冰茶填满酒杯。
    这种简单调酒,不容易喝醉,能喝到尽兴,同时相对来说比较省酒钱,是职场聚餐的惯常喝法,对慈郎来说并不陌生。
    拥有满酒柜名酒的伊集院不会是为了省钱,那这个做法,唯一解释就是照顾慈郎的酒量。
    酒量确实没很好的慈郎双手接过杯子,无声道谢,他试喝一口,酒味几乎尝不出来,冰茶味道倒是很好。
    然后慈郎放下杯子写:【谢谢。很好喝。】
    伊集院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份文件放到两人之间:看完,有问题再问。
    慈郎拿起来看,发现这份文件能够回答很多问题,而且是他不方便问但又想了解的问题。
    对伊集院的细心,慈郎再一次有了体会。
    第一页是伊集院财团的介绍。
    伊集院家是日本最早开办西式医院的家族之一,到维新时期,已经是出入鹿鸣馆的上流阶层。逐渐从单纯的医疗制药体系,扩张到养生度假等行业,传到伊集院和臣祖父手上时,已经是堪称财团的多集团聚合体。
    这里,有行字标注着以前说过。
    慈郎回想起来,初三某次午休相处时,因为那时已经有些熟悉了,总听女生们唠叨伊集院的他,难耐好奇问伊集院,伊集院财团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时伊集院说,其实与国内著名的三菱、三井、住友等六大财团比较,伊集院家还不能称作是财团,简单来说,六大财团是以大银行和金融机构为核心的财阀,伊集院家远没到那个程度,只是除了遍布海内的私家医院体系外,在医疗养生等相关行业做了一些投资而已。
    此刻,慈郎看着这张纸下半页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集团公司名单,才明白当时伊集院说的而已,一点都不而已。
    正要快速翻过这页,慈郎看到一个熟悉的标志。
    入狱四年间,慈郎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先后跟他同住一个牢房的犯人,都不是真正凶狠的人。一位是中年经济犯,另外三位都是故意入狱的老人。
    无人照料的穷苦老年人,因为生活过得还不如囚犯,就故意去超市偷东西被抓住,这样可以入狱一年,这一年有人照顾,有饭吃,还有免费体检,不会像在外面那样孤独死。所以这些老年人就算出狱,还会为再次入狱又去偷东西。
    这已经成了让当局头疼的社会问题。
    狱内体检时,慈郎经常帮医生扶着这些老人,因此一眼就认出了,承接了狱内体检服务的那家诊所,医护人员制服上都有的小狮子标志。
    原来那家诊所,也属于伊集院财团旗下,是部署在高档社区的连锁诊所。
    本以为再不会为伊集院和臣所处的有钱世界惊讶的慈郎,还是被伊集院的而已惊到了。
    也就是说,这么庞大的一个财团,现在是伊集院在管理吗?那伊集院的大哥在做什么?
    下一页打印件回答了慈郎的疑惑。
    那是伊集院和臣的履历表。
    看着这份履历表,慈郎多少有些理解,伊集院大哥曾被伊集院压制到厌学的巨大压力。
    东大医学院毕业。
    东大医学院再优秀,对伊集院家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让人震撼的接下来的内容:毕业后考入厚生劳动省,一年后升职事务次官。
    也就是说,身为伊集院财团次子,伊集院和臣完全靠个人能力,在大学毕业后参加最高难度的遴选,在最精英的精英中杀出重围,进入真正管理这个国家的霞关*,就职于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厚生劳动省,并且入职一年后,就升任高级官僚预备役。
    风早婆婆白天形容的从小聪明到吓人,慈郎此刻才理解有多贴切。
    随后,任职第三年,伊集院从霞关辞职,逐步接手伊集院财团。
    快速翻过这页,下一张是伊集院的体检报告。
    所以,上一页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伊集院每晚失眠、只能隔三差五靠安眠药入睡的基础上,平均每日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后果是:神经衰弱、心律失常、易怒阴郁,甚至到了影响寿命的地步。
    难怪伊集院的母亲会送来那样一份合同。
    尽管慈郎依然对那份合同感到愤怒,却多少体察了一位母亲的心态,尽管那位母亲好像放弃过伊集院好复杂。
    慈郎在手帐本上写:【为什么没让我签那份合同?】
    第7章 意思无能力
    等待回答的慈郎,看到伊集院举起酒杯啜饮,冰球撞上杯壁,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慈郎并不喜欢喝酒,以前在职场上,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喝,即使酒量不好,上司也不会放他一马。职场规则本身就是如此,极端情况下,应酬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早上五点多又要起床赶地铁的可怜社畜也大有人在。相对而言,那时慈郎毕竟就职于一流公司,虽然不得不喝,却也没到职场霸凌的地步。
    不过,慈郎当时的上司和同事都是相当有心机的人,跟他们喝酒比工作还累,每次都得绷紧神经,但因为慈郎酒后也很谨慎,就算他们说谁坏话,慈郎不去附和也不会泄露出去,反而让慈郎得到了靠得住是个正直的家伙之类的好评价。
    然而,大学时还不介意跟朋友们喝两杯的慈郎,从此对喜欢喝酒的人完全没好感。一提到酒,脑子里就浮现出上司那种醉醺醺、吵吵闹闹的中年男人丑态。
    眼前自斟自饮的伊集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无心欣赏的慈郎,都不得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成熟魅力。
    看向慈郎的伊集院依然是那副冷淡神情,酒杯在修长手指的控制下轻轻晃动,冰球和杯壁叮叮当当地连触,慈郎总感觉自己没判断错,伊集院就是似乎心情很好。
    总算开口的伊集院,说出的却是反问:你想签吗?
    谁会想签卖身契!
    慈郎低头写:【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
    伊集院的回答近乎残酷:现在的你,没有签署任何合同的资格。意思无能力者的签名是无效的。
    意思无能力者,就是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指:未成年人、不能辨别自己行为性质和后果的精神病人。
    笔划破了质地优秀的纸张,慈郎愤怒地写出反驳:【虽然我是前科犯,可我不是精神病人!】
    面对慈郎的瞪视,伊集院平静地回复:确实,虽然我姑且是个医生,你到底算不算医学定义上的病人,在没有精神科医师专业诊断的情况下,争执是无谓的。但即使如此,你自己也应该明白,现在的你,无法为你自己负责。让这个状态的你做出未来选择,就是在趁人之危。跟我闹别扭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原来伊集院是这个意思。
    慈郎无法为自己辩驳,因为伊集院所说的都是实情。可以说,伊集院这番话,是相当体察公正的,如果要强行辩驳,反而是他不知好歹了。
    不过,伊集院说他闹别扭,用词好奇怪,搞得像是说小孩子任性一样,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慈郎刚才是真的愤怒。再说了,慈郎也不觉得自己跟伊集院的关系有闹别扭的资格,尽管没有第三个人在,可这个用词也太让人误会了。
    慈郎喝了一大口冰茶混酒,在手帐上写:【抱歉,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是在闹别】
    他还没写完,就听伊集院用他那冷漠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话说在前面,虽然和趁人之危让你签那种东西是两回事,但我的确不会放过你。
    没写完的字划出一道长线。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该感谢伊集院的诚实,还是该愤怒伊集院说出这句话的从容态度?但好像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
    其实,现在欠下的恩情,足以让慈郎余生都待在伊集院身边。
    看到那份合同还会生气,只是因为近似卖身契的侮辱意味,而不是还没认命。
    就算伊集院和那份合同一样,将他当作一个无自我的抱枕工具,他也没有立场拒绝。因为如果不是伊集院及时出现,他要堕入的黑暗境地,可比当抱枕还要悲惨得多啊!
    慈郎喝完酒杯里的冰冷液体,翻过一页,写:【不会放过我是什么意思?和那份合同有什么区别吗?】
    伊集院和之前一样,在慈郎的酒杯里依次倒入酒和冰茶,然后才回答:你可以当作得到一份高薪水的夜班工作。
    夜班工作?
    慈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当成一份夜班工作,确实更容易接受,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其他限制?】
    伊集院冷淡地说:现在说再多,都是无意义的空谈。你恢复之后,在保证夜班工作的前提下,你未来还想做什么、人生安排甚至亲密关系,都必须以我的时间表为中心慢慢磨合。
    明明是这么不客气的话,却让慈郎看到了希望。
    伊集院没有把他的余生完全束缚成一个抱枕工具的意思。
    如果证明自己恢复了的话,是不是伊集院可能允许他白天出门打工呢?
    一下班就回家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夜晚兼职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或许他还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社会生活!
    白天赚到的钱,再加上夜班工作的薪水,一起攒起来,或许有一天能够还清伊集院,那之后,不就可以再慢慢攒钱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久违了的,开心到激动的强烈欢喜,像是在慈郎枯寂的内心点燃了火把。
    他听到伊集院问:你喝醉了吗?
    慈郎不明所以,写到:【谢谢关心,我没有喝醉。】
    然后他听到伊集院叹气:那哭什么?
    什么?
    慈郎伸手,还真的摸到了潮湿的泪水,太丢人,他想赶紧用手抹掉,伊集院抽了纸巾给他。
    整理好自己,慈郎才不好意思地写到:【抱歉,因为太开心了。】
    他好像听到一声低笑,又好像是错觉,因为他抬头去看伊集院,伊集院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
    但毫不夸张地说,此刻伊集院就算表情凶恶,在他眼里,也会像神像一样慈悲。
    伊集院是个好人啊,慈郎晕乎乎地想。
    其实仔细想想,初三午休相处时也是这样,不管多傻的问题,伊集院都有好好回答自己,虽然有时候说话真是毫不留情。
    慈郎口渴,把杯子里冰凉的液体喝完,有清爽的舒心感。他忽然想到,对了,今天还有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低头写字,写出来的句子跟小学生日记一样:【今天,风早婆婆说我还有很多要学,我问她要学什么,她不告诉我,伊集院,风早婆婆说是什么意思?】
    伊集院和臣看着两只眼睛发亮盯着自己的望月慈郎,心想,又来了。
    以前相处时就明白,在信任熟悉的人面前,望月慈郎这个人,会逐渐不自觉显露出宠物狗般毫无防备的状态。
    温驯又爱撒娇,总想为主人做些什么,忠心耿耿。
    说句不好听的,简直类似这个社会对女性进入妻子角色的不平等驯导。
    也算短暂养过对方的伊集院,当时事不关己地猜想过,如果遇到好主人,那倒没什么,如果遇到坏主人,怕是要吃尽苦头。
    后来果然如此。
    以今早望月慈郎的糟糕状况推断,伊集院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能看到他这种狗狗状态。毕竟就算是真的宠物狗,被主人出卖,受尽折磨后,也会提高心防的。何况是人。
    这不能说是伊集院失算,毕竟他们认识时还未成年,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原来望月慈郎在酒后也会出现这种状态。
    跟喝醉的人有什么好好说话的必要。
    伊集院伸出手,发现慈郎的视线被手吸引,于是还故意在空中画了一圈,果不其然,慈郎傻傻跟着手的动作转动脑袋。
    最后,修长的手指,落在手帐本上。
    不画上金毛狗吗?以前常画的那个。伊集院冷淡地说。
    慈郎犹豫道:这本手账,不是我的。
    伊集院:是你的本子。所以要画上去。
    慈郎:是我的?
    伊集院:嗯。
    我的。慈郎重复了一遍,好像有点高兴,脱掉室内拖鞋,脚踩在沙发边缘曲起长腿,把手帐本翻到第一页,熟练地用笔画出了一只可爱的金毛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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