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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14)

    外面是要奴才传个口信的,说夫人不着急离京了,她想在方便时与主子一叙。
    林荆璞皱眉,只见魏绎这会儿穿着朝袍,正从殿外走来。郭赛也立马噤声,拿着药转身跪拜行礼:皇上。
    那磨损了的香肩,到底还是如愿暴露在了魏绎面前。
    魏绎就着朝服在他身旁坐下,眉眼上挑,含情盯着那一处,伸手便向郭赛讨要:把药给朕。
    第22章 裳裳 你手艺不错。
    未及郭赛奉上,那碗药膏已被魏绎端走了。
    疼啊?魏绎调笑问。
    林荆璞身子塌软下来,眉目平添了几分病气,像是在与他示弱:疼啊。
    魏绎瞅了眼他肩头的青紫,便取药棒打圈,蘸取了药汁。
    林荆璞则做好了要受苦的准备。
    怕什么,朕又不会弄你更疼。魏绎不拖泥带水,只将那药汁均匀涂抹在了他的伤处,连药棒都未沾到过他的肌肤。
    肩上只有一阵惬意的冰凉。
    林荆璞浅勾起唇:你手艺不错。
    魏绎将药膏搁回到郭赛手里,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又趴往林荆璞的肩头吹气,待膏药稍干了些,又望着他通透的耳廓,低笑说:朕还有更好的手艺。
    下次给我露一手。林荆璞不客气。
    也罢,今日这身朝服是不大方便。
    魏绎没舍得将衣裳给他套回去。林荆璞动弹不便,索性也就这么露着一只肩,矜持又浪荡。
    他活该是要被人压的。
    下流的想法在魏绎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便心口不一地说起了正事:郭赛应与你说了,安知振接任了主考官一职。今日朝上,安保庆的脸色不大好看。
    林荆璞掩面拿了块糕点填肚子,斯文咽下,才说:安保庆当年没能在大殷入仕,他是栽在了我皇兄手里。皇兄听过他的名声,也是想趁机钳制世家羽翼,所以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中圈走了。可换做寻常人也不至于记仇反咬得如此厉害,要将昔日的同僚亲友都赶尽杀绝。说到底,还是安保庆的野心大,权势面前,他是不顾人伦情义的。
    世人不是都称呼他鬼煞小王,可朕瞧着他也没什么可怖的。魏绎鄙夷,又说:不过今日安知振主持博学科这帐,他会算在你头上,你若是怕他,可得当心了。
    林荆璞浅尝辄止,没去拿第二块糕点,淡淡道:我早是众矢之的。
    魏绎:到时敌人的箭射偏了,别拉着朕共沉沦便好。
    屋内炉香升腾,两人忽有了种同舟共济的错觉。
    可一对视,魏绎瞥见了他眼底的淡漠,林荆璞也领略到他的猜忌,这舟船还是摇摇欲坠。
    摇得人心神动荡。
    林荆璞提了提肩,衣裳更往下滑了,他唤他的名:魏绎。
    魏绎淡淡应了,五指去缠绕那香炉上的烟,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林荆璞的瘦肩上。
    可否再给我图个方便,帮我去宫外接一个人。
    魏绎挑眉:谁?
    谢裳裳。
    魏绎不大乐意,拖着音道:消停点,林荆璞。这里是启朝皇宫。
    所以我正不是在求皇宫主人吗。林荆璞平静说。
    魏绎无趣地掀开了炉盖,吹了吹香灰,余光还在看他的肩。
    林荆璞:要我将另一边也脱了么。
    好啊,你脱光了,朕便酌量酌量。
    魏绎谑笑,喉结微动,又说:你要见谢裳裳,此事与恢复科举无关吧?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不白卖你这个人情。
    林荆璞索性将衣裳穿好,盖住了肩上的伤,断了他这番念想。他错落有致的手指拢着衣领,平和如斯,道:谢裳裳算是我干娘。
    魏绎一顿。
    她十几年前退出文坛,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亚父伍修贤。当年亚父将她养在京畿的一家别院里,只留了三四人伺候,故而鲜少有人知情。殷亡之后,她便随着我们一起四海流亡。
    香灰撒了点出去,魏绎呛了去,又了然一嗤:难不成伍修贤的那一千兵马,是为了护送她?
    林荆璞不予否认:的确是亚父送她来的,离江尽头挨着猿啼峰,离京畿又不过一百三十余里,易守难攻。邺京城但凡有风声,精锐快马一日便可赶到。
    看不出来,伍修贤堂堂忠烈之名,还是个情种,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
    魏绎话说到此处,忽又警觉地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挑:伍修贤这趟想从邺京接回去的人,怕不只是谢裳裳一个吧?
    伍修贤是肩负重任的国士,向来精明,就算对一人用情再深,也不会贸然在此时抽调出一千精锐。伍修贤手下的兵已不多了,要调集这一千精锐,恐怕都是快抽干了他的家底。
    这年头,兵马紧缺,比什么赀货都值钱。
    但能比兵更值钱的,只有帝王的命。
    林荆璞沉静不语。
    魏绎冷冷起身,虎口掐上了他的喉结:你要走?
    林荆璞被迫仰起了下颚:怎么,舍不得了?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再说朕还没玩的宝贝,哪舍得交出去?魏绎的调笑淬着冷意,指腹顺势摩挲他下巴的软骨。
    林荆璞也没躲:玩了,怕你会更舍不得。
    说着,他去握住了魏绎的手背,冰凉渐渐入骨,眼底生出一分琢磨不清的情意来:魏绎,来日方长。所以行行好,眼下我须得去见她一面。
    魏绎听那一声来日方长,心中一动,便不再掐他的喉颈,半只掌已抚摸上他的面颊,也迎上了他的情意:早去早回。
    恍惚之中,两人都有些看不真切彼此的脸。
    半晌,林荆璞才轻嗯了一声。
    临夜,星光黯淡,唯圆月一轮。林荆璞稳步登上了西北边的皇宫城墙,此处的禁军皆已被调离,数百米之内无人把守。
    谢裳裳正在城墙上等他。
    她摘下帷帽,岁月苍老红颜,抹不走她的书香傲骨,她扭头望着林荆璞,眼底徒生了一丝悲凉,却和蔼笑着:阿璞,你瘦了。
    林荆璞一拜:让夫人操心了。
    谢裳裳凭眺远方,飞鹭穿梭于黑白交接的层云中穿梭,风渐起,两人的宽袖飞舞,都兜不住邺京城变幻的风云。
    阿璞,此番我来邺京既是答应要帮你,也是你亚父想劝你一同回去。谢裳裳顿了顿,疼惜地握住了他的手背:但去留,全凭你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林荆璞迎风而念,又稳声道:邺京是我旧乡,脚下便是故园。
    故园风景旧,迢迢祭亡人。
    谢裳裳望着满城京华的灯火,忽起了诗兴,凭栏而笑:你亚父是忧心皇裔安危,怕你在邺京受屈辱、丢性命。可你是天命之子,为天下苍生入虎狼窝中斡旋,是你之职责,你若是吃不得这份苦,用万千人堆砌堡垒保你的性命,苟活于世又有何用?虽说要复国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群狼环伺,方见英雄本色。阿璞,你长大了。
    林荆璞没看城墙下的黎民万家,而是眺望着西北无际的天,他眉间蹙起了浓墨重彩的愁绪,反而衬得他清秀的五官如玉雕琢。
    这七年来中原战乱式微,北方势力便趁机崛起,南方三郡又趁着殷亡之际自立为王,燕鸿在邺京把持启帝作威,我们则遁于暗无天日,无处可依。这天下已快沦为人人皆可瓜分而食之物,天命在这世道中真算不得什么。
    谢裳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欣慰道:阿璞,你站得高,便看得远。最怕的是困囿于暗处,心也沉寂死去了。
    林荆璞温柔笑了,将她的披风往上提了提,问:夫人近来可有新诗?
    谢裳裳便从袖中拿出两本诗稿,递给了他: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写的,都是你没读过的诗。诗以排忧,以怡情,闲来无事,可以翻翻。此番离京后,不知何时能再见到阿璞,这份诗稿权当是我留在你身边的念想了。
    谢裳裳早备好了临别之礼。她虽是受了伍修贤的嘱托来劝他离京的,可她料定了林荆璞不会走。
    她离开前来见他一面,也是为了砥砺于他。
    林荆璞去接了过那两本诗稿,眼底忽有些湿热,可风一吹就干了,他面上还是笑着的。
    他翻了翻诗稿,一开口,嗓子便有些哑了:怎么是两本一样的?
    谢裳裳笑:一本是给你的,另一本是我待在邺京这几日刚抄录好的,你都拿去,有机会便将那本赠予启朝的那个女官。
    商珠?林荆璞故意与她嗔怪:夫人慈悲心肠,原来不只疼我一个的。
    谢裳裳:我与她一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我自是最疼你的。我只念她是个豪杰,无关男女,她做了我年轻时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心中也实在钦佩于她。此趟你算的一盘好棋,拿我的名义坑害了人家一把,总得赔礼道歉不是?
    林荆璞笑着说:夫人是长辈,赔礼道歉就不必。你肯给她这手稿,她便已十分感激涕零了。
    谢裳裳道他是在吹捧自己,轻摇摇头:我身退文坛十多年,早已不刊刻新诗了,诗名早不如前。她年纪轻,又身居着高位,哪会在意区区一本手稿赠礼。
    林荆璞将诗稿收好,道:非也。你那日初到邺京,大肆宣扬要为女子开课授业。商珠是什么人,她一女子能做到中书省侍郎之位,心思活络更甚常人,她明知自己去树滋堂十有八|九会给燕鸿惹麻烦,可是为何她还会去?
    谢裳裳不解:难不成,这也是在你的算计之中?
    林荆璞背手一笑:说来,这还是魏绎告诉我的。商珠不是韦州人,但她原本的表字,唤作裳裳。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采薇》,思乡之诗。
    文中没有标注出处的诗都是作者瞎几把写的,文笔很烂,大家假装这是一句好诗就可以了_(:з」)_
    第23章 贱命 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侍郎府坐落的地段不算好,临近京郊,统共才两间小院,从外头看着像是间寻常小户。青苔爬墙,院中腊梅败了,唯独竹枝的青色从浓雾中透出点春色来。
    商珠身着一袭鹅黄如意裙,正闭目倚在庭院中养神。
    她额角的伤已痊愈了,不过离疤痕淡去还得一些时日,她没刻意遮掩伤痕,还是按日到中书省衙门办公。只是风头未过,她不便在邺京各处走动,白白多出了许多闲暇时光。
    大人,谢先生今早已离京了。
    一名随侍低声道,又呈上一本诗稿:方才外头有个人递进来的这本东西,那人像是个聋子,问他也不报上名姓,古怪得很。
    商珠寂然,瞥见上面的字,眸子忽又亮了,立即取过,如获珍宝:是谢先生的手笔。
    谢裳裳此次害惨了大人,差点要将大人这些年在朝中的前功尽弃。
    商珠垂眸,生怕竹叶上的露水打湿了纸张,捧着诗稿要进屋去读:你不知,她是我初心。若非是她的诗,这一路艰难险阻,我势必挺不过来。
    她在案前点了灯,抱着条兔绒毯,正要翻阅新诗,只听得外头又报:大人,燕相到了。
    商珠随即放下诗稿,起身前往前厅去迎接,下官拜见燕相。
    燕鸿正襟坐下,肃面颔首:私下里还是称师生吧。
    是,老师。商珠亲手给他奉上了茶。
    燕鸿接茶,看了眼她的额,问:伤可好些了?
    本就是小伤,没妨碍的。商珠恭敬跪下,敛目道:学生此次给老师添了麻烦,坏了老师的事,还未曾请罪,学生该罚。
    燕鸿打量她这间前厅,还比不上寻常官宦的一间厢房大,微微沉气:起来吧。罚了你,今年博学科还得照常举办,现下考生都已陆续入京了。
    商珠欲再言,燕鸿抬手止住了她,话间也并无责怪她的意思:此局林荆璞在暗,我在明。从造势女子学院起,便都是由他先挑起的,致使吾等招招被动,你我皆成了他手中玩弄之棋。而他既要布局,自是算好了每一处要害。
    商珠抿唇,直挺挺地起身,听见外头又落雨了。
    燕鸿呷了口茶水,又稳声说:当年也是为师的疏忽,以为杀了林鸣璋那位深得民心的贤太子,殷朝诸人就再掀不起天。不想过了这短短七年,中原余孽之势尚颓,可林荆璞的气候已成,他有心性有手段,还能忍辱负重甘居敌朝檐下,绝非是宵小之辈。他比起当年的林鸣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珠欲宽慰道:殷朝覆灭时,他们倾举国之力才保下的林荆璞。他当年尚幼,这些年由伍修贤一手调养大,老师哪能预料到这许多?
    燕鸿起身步入闲庭,望着屋檐雨滴,积水成洼,喉间霎时生冷:这些年为师的心血都倾注于改制世家之弊中,最疏忽的并非是林荆璞,哪怕是要提防他,还是要杀他,都算不得什么一等一的难事。
    老师
    最疏忽的,还是自家天子。燕鸿嘲弄之中带着丝鄙夷的欣慰,神色尤其复杂,又问她:你觉得,咱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商珠思索道:看似年少昏聩,实则
    她噤口,不敢贸然往下说。
    燕鸿便接上她的话:所幸启朝是新朝,先帝不懂帝王心术,又走得匆忙,没为他在朝中铺好路。可皇上先前培植宦官之势时克制冷静,内府一败,他便能立刻跟着诸人去叼一口肥肉。何况在林荆璞入京半年前,廊春坊对面的那家女子学社便已开着了,又哪只是林荆璞一人的筹谋。
    他怎会不知魏绎这些年在朝堂上得过且过,心里揣得又是什么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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