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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12)

    安保庆跳下马,盯着那孟同甫的碎发:记得孟学士是上品吧,大好前程,何必自毁于此,你们院的先生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孟同甫绷着下巴,一派高傲:先生讲经注疏,从未教过我们经义之外的道理。再说吾等今日并非谋求的是自身前程,而是道义促使,要为天下千千万的大启士子讨要个公道!
    话音正落,官兵们便握紧了剑,齐刷刷露出一截冷光来。
    那你呢,你呢?你们呢!
    安保庆阴笑,反手握着剑,用剑柄挨个戳了戳那些学生的胸膛,嘲道:一个个也都是要为讨公道弃了前程,不惜把自己命都搭进去?当真是志存高远啊,看来我大启也多得是以死报国之士,不比殷朝逊色。
    被他当面这么一戳,学生们像是漏了气,气势渐渐退缩。
    李卓也不敢吱声,他躲在孟同甫的后面,就近瞧着安保庆那张可怖的笑脸,不觉吓尿了裤子。
    安保庆看到地上那湿哒哒的一片,撑剑大笑,扇了扇味儿:怪膻的,要不还是散了吧。这些姑娘也是不容易,就是慕名来听个学而已,何至被你们这般吓唬?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李卓拼命地咽口水,不敢直视安保庆,是、是
    其他学生互相看了几眼,进退维谷,唯有孟同甫仍旧强硬。
    此时,众人只听得楼上那妇人悠悠念了四句诗:雷声屡震威何亵,潦水凌空势倒飞。乱草当阶群蚙吠,小船横系一人归。[2]
    她语调虽柔和,却极有力道,字字入人心。
    春燕飞过屋檐,树滋堂内外的气氛顿时静谧,无人敢扰她念诗。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安保庆也放低了声,拧眉不安。他对诗词不大精通,还没探讨出这诗中奥义,便觉得背后一凉,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慷慨激愤急骤复燃。
    那些学生仿佛是被下了蛊一般,又恍然如梦初醒,可这次他们不再奔着女学生去,而是冲着安保庆的人。连那些女学生也趁机作乱,抄起身边纸笔花瓶,一致朝刑部扔来。
    孟同甫站上花坛挺身高呼:官官相护,强权相逼。自科举废止以来,仕途不公,又何止只是在这一年!刑部只是爪牙,他们要的是息事宁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比安保庆来时还要混乱,也还不知是谁把他的膝盖给砸了,用的还是砸伤商珠额角的那块砚台。
    安保庆捂着膝,胸中愤懑,剑几乎要出了鞘,可想到燕鸿的嘱托,又只得硬生生耐住了性子:都不许伤人,受了气也给我先憋着!
    大人,可这
    安保庆见眼前这场面已是控不住了,速速将此事禀告燕相!
    晚些天便黑了下来,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宫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燕鸿与礼部有急事要奏,魏绎深夜起身,驾幸澜昭殿。
    孙怀兴一见着他,就噗通跪了下来:皇上,今日在树滋堂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臣身为礼部尚书,未能整肃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士子风气,才闹出这般事情来,臣甘愿领罚!
    这事朕听说了,不怨你。
    魏绎掩面打了个呵欠,既然消停了就好。朕知道近来礼部事务最为繁忙,孙尚书辛苦操劳,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事。地上凉,快别跪着了。
    孙怀兴仍跪着不起。
    燕鸿穿着紫袍,站如松柏,他的视线是朝下看的,却正对着魏绎头顶的金冠。
    魏绎顺势便扶了扶头顶的冠,可是朕的冠帽歪了?
    燕鸿沉声:皇上身正,冠帽则正。若身斜影歪,不正的又何止是冠帽?
    魏绎一笑,分毫不恼:燕相的教诲字字珠玑,朕记下了。除此之外,燕相大晚上的入宫,可还有事要奏?
    燕鸿肃着神色不语,他鬓角花白,眼底却如墨一般。
    孙怀兴看了燕鸿一眼,忙开口道:皇上,树滋堂的事既已闹开了,此番波及的不只是两家学院的学生,邺京士子,乃至举国士子怕是心中都会有积愤。臣进宫前就与燕相商榷了此事,为了平息怨愤,不如今年先将选拔的名单停一停,再增设一场科考
    魏绎托腮,拖着慵懒的长音道:咳,这怕是不妥当吧,怎好将选拔停了呢?
    孙怀兴犯难道:可要不是选拔在即,朝中与地方上的诸多官职空缺,迫在眉睫,实在是没了别的下策。皇上,增设的这场考试,也称不上是春闱,因为秋闱必定是没有的,来年也未必会有。燕相给这场增设的科考之试定了名,就叫博学科。
    魏绎颔首:博学科便博学科罢。听说科场的规矩繁多,朕没监过科考,礼部去办妥当便是,到时拿了考生卷子给朕开开眼便是。
    是。孙怀兴这才颤颤巍巍起了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屏退到了燕鸿的身后。
    燕鸿又冷冷补充道:皇上,今日因那两帮学生滋事,老臣已下了令,此次博学科,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一律不得应试。
    魏绎眉间微凛,腮帮离了手背,直起身来:燕相赏罚分明,是得这么办。
    燕鸿与孙怀兴说完了事,正要告退,又听得魏绎半开玩笑说:听说那帮学生今日不光是要复科举,还让朕罢了商珠的官。燕相既都已开了科考平息事态,何不再顺着他们的意?
    燕鸿屈膝,朝圣座一拜:博学科只是权宜之计。而商珠无罪,她在其位,谋其职,恪尽职守,从无纰漏。若身为女子便是罪,则这女子也是臣一手提携,她是臣的学生,臣为人师,应先领罪革职。
    魏绎偏头拢袖,望着地上的燕鸿,面露和善道:燕相言重了,朕哪敢。
    魏绎摆驾回了衍庆殿,林荆璞穿戴整齐,已坐在他的寝殿等他:事可成了?
    他本已睡下了,听见魏绎半夜被燕鸿叫了出去,于是又到他的殿内候消息。
    你如今来去启朝皇帝的寝殿,倒是自如。魏绎说。
    郭赛在一旁连呼吸都快没声了,压着脑袋接过魏绎身上的黄大氅。
    林荆璞又问:成没成?
    魏绎让伺候的人先拆下发冠,褪去黄袍,走到林荆璞身边,黑发披散,尽数滑落在他的肩上,低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心机颇深吗,成不成事,还会没个把握?
    对付一般人林荆璞不必考虑胜算。可那人是燕鸿,他哪怕是步步都算到了,可胜负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说把握二字。
    林荆璞拨开肩上的发丝,与他直视:你先告诉我。
    魏绎又脱了件褂子,觉得通体舒快松弛了些,才坐了下来:成,也不成。
    此话怎说。
    魏绎:经这么一闹,燕鸿是不得已暂缓选拔,打算增设博学科应试。可他不让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子应试。
    林荆璞眉梢微动,说:他这招顺理成章,是高明的。
    他们眼前只是改制,推行科举,并不急着换朝中血液。历年选拔制有一半名额是给那两个学府学子留的,他们有心入仕,本应是此次科考的主力。
    而世间其他读书人愿入仕启朝的少,就算贪图功名富贵之辈,也不好舔着清高又光明正大地来京赶考。况且这又是第一年增设科考,诸事仓促不备,恐怕到时还凑不齐一屋考试的人。
    博学科若是连考生人数都凑不齐,不用明年,只要过了这阵风声,早晚还是得回到选拔制上。
    两人因此都揣起了同一份心思。
    魏绎望着林荆璞,忽将话锋一转:饿了,还跟朕吃宵夜吗?
    林荆璞抬眼,瞳中的星芒像是藏了把嵌着珠玉的宝刀,荡漾开来,似笑非笑:不脱裤子就吃。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2]出自清查慎行《次扶九积雨韵》。
    第20章 火辣 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魏绎没让他报菜名,吩咐膳房做了两碗面食,都是就着魏绎口味做的,放了不少辣油。
    魏绎吃着不觉着辣,面色不改,闲谈说:朕很是好奇,谢裳裳竟会听你的差遣,她是你什么人?
    林荆璞瞥了眼那碗红汤,饮茶不答话。
    魏绎又说:今日朝上奏本,说南边近日有异动,伍修贤领着一千兵马过了离江,可还没到汾州境内便停滞不前了。汾州挨着蓟州,再过百里便是邺京,你替朕解一解,他此举是何意?
    区区一千兵马,亚父自是不敢贸然入汾州境内的。他傍着离江要塞,你们的军队不通水性,也奈何不了,邵明龙还没回京,是他也不会白费这力气。
    林荆璞没把话说清楚,顿了顿,又道:至于谢裳裳,她不会久留邺京,过两日便走,你不必要探她的消息。
    谢裳裳都多大年纪了,朕又不喜诗词,对她没兴致。魏绎语带困倦,眸子里又勾着暗火,在他身上游走了个遍:林荆璞,你说说,这天底下还有你使唤不动的人么?
    他兴致全在林荆璞一人身上。
    他忌惮他,不比忌惮燕鸿少。可他如今对林荆璞的心思,又远不止是忌惮那么单纯。
    林荆璞淡然处之:既是联手,我使唤他们,你使唤我,不一样吗?
    魏绎失笑:使唤二字,朕当不起。朕惜命。
    话虽如此说,可此时寝殿四下无旁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意味,皆是想要将林荆璞吃死。
    皇宫这座樊笼只罩得住金丝雀,可林荆璞是只狡黠的狐,看似楚楚勾人,可哪日他反咬一口,别说命,国都亡了。
    林荆璞察觉到从魏绎身上隐隐透出的压迫之感,视线便又落回那碗面上,缓缓提起筷子去吃。
    面还烫得很,林荆璞只能小口嘬着吃,活像只吃诱饵的鸟儿。
    魏绎见了,不由轻嗤:吃不惯吧?
    还好。他呛了去,拿帕子捂过之后,唇瓣鲜红,像要透出血来。
    魏绎盯着那两瓣唇,眼梢微紧:傍人檐下的滋味怎会好。
    林荆璞又吃了几口,实在受不住从胃里倒腾上来的火,紧捏着筷子,红唇微微翕动,往外呵出辣气:我傍的是当今启朝皇帝。
    魏绎一笑:你的启朝皇帝正折腾你呢。
    既要下定决心傍人,哪有不受气的,我经得住折腾。
    林荆璞杯中没水了,魏绎先一步夺过茶壶悬空,偏头打量他额角的密汗:看着不像啊。
    说着,魏绎提壶入口,当着他的面将水给喝完了。
    辣是个好东西。
    林荆璞只好将唇瓣再张开些,舌尖发干,生出了一寸撩人欲望的哀怨。
    魏绎没擦嘴,茶水残留唇角,指尖就忍不住要去拨弄他的唇。
    软若无物,剔透欲滴,仿佛轻咬一口,便能尝到人世间鲜美可口的血腥。
    魏绎寻到了比脚踝更值得迷恋的宝物,鬼迷心窍,连语气都低了下来:渴?
    林荆璞掌跟抵着冰凉的金器,无处可退。魏绎如此悱恻地撩拨着,他心神近乎动摇,意识到须得反杀才能逃过一劫,于是他卸下了矜贵,发起攻势。
    只那么一瞬放荡,都不曾叫人看清,他便吃干净了魏绎嘴角残留的水痕。
    林荆璞又无情啃咬了下他的指,春风一笑:你也渴了吧?
    魏绎被咬疼了,却恼不起来,打量着他称许道: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当皇帝可不是为了这个。林荆璞沉静如玉,又似霁月清风,一切似乎不曾发生,唯独指尖还残留着红痕。
    朕是当皇帝,不是当和尚。魏绎说。
    林荆璞:异曲同工罢了。亚父曾与我说过,皇帝与出家人都是要做那绝情绝义、但心怀天下苍生之人。
    魏绎不可置否,戏谑道:那朕要比你合适这位子,朕孑然快活,你的累赘太多。不如早些弃暗投明,朕坐龙椅,你来坐朕的腿上。
    林荆璞不予理会,起身理了理歪了的领口,说:明日,你得安排我去趟太学院。
    去那做什么?太学院的学生都是一根筋的,见商珠就要闹,何况是你,还不得杀了泄愤。
    我得去见一个故人。林荆璞又看了眼魏绎:这不是有启朝皇帝护我,命丢不了。
    隔了一夜,太学院的海棠又抽出了新花蕊,残花入土,嗅不出那夜的风雨飘摇。
    今日太学院的学生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许多学生因闹事受了伤,留在家中休养;也有的是听说不能自己应试博学科,气不过诚心要与朝廷作对,索性就连学斋都不来。
    皇轿不大稳当地落在了太学院门口,太监掀帘,魏绎下轿,他不让人在门口通传。
    斋长在院内见到魏绎,忙领着众学生上前迎跪:臣等不知皇上驾幸,有失远迎
    魏绎拖着倦音:都起来吧,朕又不是孙怀兴,时时要催促你们的功课,朕也是个不喜读书的,不必瞎忙。
    斋长叹了口气:皇上,昨日树滋堂一事
    魏绎叉腰打断他的话:听闻太学院的海棠为邺京一绝,时节到了,朕是出宫来赏花的。一时兴起,身边没带几个人,你们可都得陪着朕。
    斋长勉为其难笑了笑:皇上,今年多雨,天又冷暖反复,海棠开得不比去年好。
    无妨,御花园也开得不景气,朕主要是赏个新鲜,也图个热闹。魏绎往后扫了一圈,怎么不见安太师?
    回皇上,安太师除了给舍生们讲学,每日便是在学斋楼上注文疏解,许是没听见圣驾来,臣这就让学生去叫他。
    魏绎摆摆手,随他去吧。安知振那人酸腐得很,见了朕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白白煞了这好风景。
    一众人都簇拥在花下不应声。一内监弯腰,屏退至侧,悄悄绕到了学斋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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