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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165)

    李炳元带着他的小女儿李顺贞沉默地坐在众人边上吃饭。李顺贞用天真的话语问着父亲什么,李炳元却一直心不在焉的,对女儿的问话回答得相当敷衍。穗儿一直对小女孩很上心,见状,又悄悄问身旁的周进同:
    周阿弟,你可知那李炳元的妻子在哪里?
    周进同一听穗儿有此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小声道:嫂嫂,你且不知,此前宴会上武六就与尹根寿打听了一下李炳元,他本是个位阶不低的官,两班子弟,一出仕就是朝鲜王庭春秋馆里的史官,但是因为为人太过古板,秉笔直书,得罪了上官,后被排挤,贬到了平壤任主簿。当时他被贬,她妻子恰好有孕在身,一家三口从王京颠簸到平壤,那个孩子就是半路上生的。到了平壤三年后,她妻子就病逝了,剩下他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也是可怜。他倒也没续弦,大概是看不起这平壤城里的女子,毕竟他出生高贵。
    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遭遇,如今还被倭军抓起来做了书记,他恐怕很是屈辱。穗儿不禁道。
    对,尹根寿说他此前一直往汉城写信,为自己鸣冤,讲述自己是怎样遭到了上司的迫害。总之,这个人也是轴得很,不大适合在官场混。周进同砸了咂嘴,道。
    当日晚间,执勤的人换做了郭大友,孟旷和穗儿单独辟出一屋同住,其余人三人一间屋子合住。朝鲜的院子也是四合院的模样,但屋子都是低矮的小门小户,爬进去后就睡在地板的铺盖之上,地板底下有烧火的暖气流动,熏得暖洋洋的。孟旷和穗儿洗漱过后,相依偎在一起,简单聊了一会儿,就困倦地抱在一起睡着了。
    其余人也是差不多的情状,唯独坚守前半夜的郭大友裹着被子,缩在开了一道缝的西屋小窗边,点了一盏烛灯,仔仔细细查看着一份朝鲜舆图。这份本来是空白的舆图已经做了不少标记,是方才穗儿回屋休息前做的,标记的都是她从书库暗记下的倭军部署。耗时也不长,穗儿的记性实在是太好了,这份图的价值甚高,也将成为欺骗小西行长的最有用的筹码。
    但愿到时候汪道明抵达平壤后,他们能用这幅图加上岛津岁久换得小西放行,如若不成,那便只有万军之中冒险强行突围了。不到万不得已,郭大友不准备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就在郭大友屋子的隔壁,李炳元也同样点着一盏烛灯,伏在低矮的书案上奋笔疾书。他的身侧,女儿李顺贞已然熟睡,天真无邪的小脸透着令人怜爱的神情,眼角挂着泪花。李炳元搁下毛笔,写成了一封书信。他反复读了几遍书信,待到字迹干涸,他将这封书信仔仔细细叠起来,叠成了掌心大小的三角形状,然后小心翼翼塞到了自己布袜的袜筒之中,将袜子封口狠狠扎紧,勒住小腿。
    他似是起了犹豫,目光落在了年幼的孩子身上,背影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显得影影绰绰。半晌,他又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凑到孩子身侧,在孩子额头落下一吻。他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发,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最后轻声道:
    顺贞啊,你莫要怨怪爹,爹这一去恐怕就难以回返,但爹也知道,明朝人中有善良的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爹是幸运的,若不是明朝人来了,爹会因为舍不得你而不敢去做这件事。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爹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这位朝鲜两班士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袄,再也不看孩子一眼,悄然钻出了屋去。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路过郭大友开着的那扇窗前,在完全未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向院子北屋的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是茅厕,就在茅厕边上,有一株看上去十分古朴的老树,树干粗壮,白雪堆积在树根四周,一直埋到了树干齐腰的高度。李炳元蹲在树干边,开始刨雪,他没有工具,只有一双手,一点一点的将雪堆刨开,露出了其中的一个树洞。
    倭军并不知道这树洞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府衙外。这座院子本是平壤府尹的私人居所,这条密道是在府衙建成之初就穿凿而成的,以大树作为掩护,树洞作为入口。为了就是以防万一兵变围府时,府尹能够携家眷逃生。这个秘密只有每一任府尹及其心腹知晓,而恰好与平壤府尹关系密切的李炳元算是其中之一。
    在平壤府陷落后,府尹战死,所有的平壤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就只剩下李炳元还活着,被抓来做了书记。这条密道是他最后的希望,直通城南一口枯井。他曾无数次在脑内计算着要带女儿从这树洞逃走,但无数次作罢了。他必须得承认他太胆小了,这口井并不是通到城外,只是通到了城门边,他还必须想办法出城门,否则就必须带着女儿在城中与倭军玩躲藏游戏。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因为他极度害怕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害死女儿。
    并且,他仍然幻想着也许明军很快就会打来了,他和女儿都能被拯救,也就无需这样冒险了。
    但他错了,明朝人也是靠不住的。他在今天宴会厅内的谈判对话中已经充分了解到了明朝人的企图,他们这伙人明面上是沈惟敬为主的使臣团,实则那个姓郭的锦衣卫才是真正掌权的主导者。他们来平壤的目的,是为了与小西行长做私下里的交易,他们根本没打算解救朝鲜,解救平壤,甚至还给小西行长出主意,让小西行长得到好处。李炳元无法忍受屠戮了那么多同胞的罪孽之人小西行长就这样得了便宜还能全身而退,他必须要揭露明朝人与倭寇之间的龌龊的私下交易。为此,哪怕是舍了这条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本来为了女儿,是不会冒险的。他本怯懦软弱,但他好歹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知道儒学志士何当为。那伙明朝人,动机不纯,实在是龌龊卑劣,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中居然带了一个女人。李炳元知道那个个子最为矮小的锦衣卫是一个女人,是女儿告诉他的,她对自己的女儿很好,女儿入睡前一直在与他说,那个姐姐是如何保护她的,是如何关照她爱护她的。这让本来无从选择的李炳元有了一次赌命的机会,他决意将女儿留给那个明朝女人照看,他舍了这一身剐,也要救朝鲜于水火之中。
    他反复叮嘱女儿,如果他不在了,女儿要去找那个明朝女人,要喊娘亲,他逼迫女儿这么做,女儿不解,但在他的逼迫下含着眼泪答应了。李炳元很欣慰,他知道聪明的女儿会知道该如何求生。那伙明朝人大概率可以活下来,他的女儿也能活下来。
    这确实是一场豪赌,如若他赌输了,女儿没了,他也不会后悔,大不了自尽,下地狱去一家团圆。反正无论如何,他已报有死志。他必须要把这封书信送出去,要送到君王面前,让君王看到。
    如此下定决心的李炳元,一头扎进了树洞之中,开始沿着树洞内长无尽头、幽邃黑暗的通道向前爬。这地底倒是温暖,可什么也看不见,两眼一抹黑。满鼻子都是土腥味,由于通道狭窄,只够一个人匍匐着前进,他连调头都做不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地往前爬。
    爬呀爬,也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条垂直于当前通道的向上之路。狂喜之下,灰头土脸的他立刻顺着垂直通道向上爬,他手脚并用,双手双脚撑着砖头砌成的圆筒状四壁,一边打滑一边艰难地向上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爬出了枯井。不远处,恰好有一队巡逻的倭军士兵路过,吓得他魂飞魄散,躲在井边瑟瑟发抖,半晌都不敢冒头。
    待到他察觉周边的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他才终于鼓足勇气冒了头,并观察着不远处的城门,思索着自己该怎么才能出去。不多时他看到了一员倭军大将从城门骑马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队足轻,与他擦肩而过的是另一队正准备出城的换防军,他决定混在足轻队伍里,跟着出城。
    但首先,他必须要先找一身足轻的衣装来,否则一切都得免谈。他记得城南这里本有一处马场,有一队看管马匹的朝鲜马倌长期居住在那里,兴许那里如今就成了足轻驻扎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大量现成的营房。
    只可惜,营房的位置在城门的另一侧,他必须要冒险穿过城门之前。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退路了,于是一咬牙,瞅准时机就往城门另一侧跑。结果刚跑了没几步,突然就有倭军的呼喝声在他耳畔响起,紧接着整个城门附近都喧嚣了起来。李炳元吓得六神无主,撒腿就跑,也不辨方向。
    如此胡乱奔跑,结果没意料在某处墙角拐弯处,他一头就撞到了一块铁板之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然后他就被人用一只手攥住衣襟给提了起来,一个粗野的嗓音用倭语冲他吼了什么,他没听懂。但他明白他没有撞上铁板,而是直接撞到了方才那个刚入城内的倭军大将胸前的胸甲上,如今还被提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万事休矣!他闭上了双眼。
    第216章 兵临城(三)
    次日凌晨,正在值守第三班的陈当归忽闻院门轰然洞开,忙不迭地跳了起来。他冲出屋子,就见大批倭军士兵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并不由分说地闯进院子里,到处搜索。他连忙冲到同伴们的屋子里,将所有人叫醒。众人在惊吓之中匆匆穿衣而起,多亏为了保证迅速反应,大家睡觉时身上的衣衫都穿得正好,不曾脱下,起身后只需迅速罩上外袄便可算穿戴完毕。
    倭军闯入屋内,敲击所有隔扇和门板,甚至把地板给揭开来搜查。穗儿不见李炳元带着女儿出来,只见到小顺贞被倭军粗暴地撵出了屋子,正衣衫不整地立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大哭不止,忙冲上前去将孩子抱进了怀里。她还来不及问孩子其父李炳元的去向,就被一倭军军官用倭刀胁迫。孟旷随即冲上前来挡在了穗儿和小女孩身前,一脚踢飞了那倭军军官手里的刀,那倭军军官见到这个阿修罗面的锦衣卫就犯怵,一时不敢再动粗。但是四面八方,大量持有长/枪的倭军仍旧造成了不小的威胁,最终,孟旷和穗儿还是被胁迫着进入了北屋之中。不仅仅是他们,所有院内的住客全部被集中在此。
    不多时,小西行长黑着脸,带着宗义智还有一员高大威武的倭将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这员倭将还押送着一个人,正是莫名失踪了的李炳元。
    你们这群人,很不老实啊这个人,是不是你们昨夜协助他偷偷溜出来的?小西行长问道。众人之中唯有沈惟敬听懂了小西的问话,顿时面色苍白如纸。随即他发现众人都在看他,是因为小西身边没带那个朝鲜人翻译,大家都在等待他做翻译。
    沈惟敬只能战战兢兢将小西的话翻译给众人听,郭大友心中又是气怒又有几分紧张,沈惟敬翻译之前,他看到被抓捕的李炳元就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不禁暗道自己等人真是被这个李炳元害惨了。他目光瞥了一眼被倭军大将跪压在地,俯首垂目,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的李炳元。目光冷冷望向小西行长,正色道:
    我等并不知此人偷溜出去的事,还是你们闯进来我们才惊觉他不见了。
    哼!听完了沈惟敬翻译的小西行长根本就不相信郭大友的说辞,他道,你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搜完这个院子,找到逃出去的密道,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说!偷溜出去是不是要向明军通报消息的?
    郭大友只是冷静且坚持地说道:我等并不知晓此人偷溜出去的事。
    不知晓?!开玩笑,你们若是不知晓,他会丢下他女儿独自逃走?必然是被你们胁迫了,你们扣留了他的女儿作为人质,让他老实为你们做事。小西行长道。
    无稽之谈。郭大友继续矢口否认,他观察到李炳元一直下意识地缩着自己的右小腿,姿态不是很自然,于是道了句,将军不若搜一搜他的身子,看看能搜出什么来。
    小西行长闻言,看了一眼身边的那个高大倭将,倭将于是仔仔细细将李炳元身上搜了个遍,在李炳元绝望的目光下,他找到了藏在布袜中的那封信,拆开来一看,全是汉字。倭将不识字,看不大懂,只能交给小西行长,小西丢给了一旁的宗义智,宗义智接过后看完,小声在小西耳畔说了什么。小西眉头蹙了蹙,随即眸光狠狠刮了一眼李炳元,周身杀意毕现。
    恰逢此时,有倭军士兵前来禀报,说发现了院子中的树洞,那树洞就是逃出去的通道。小西怒不可遏,当即抓着李炳元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往屋外拖拽。在李炳元大声的惨呼中,小西冷酷道:
    我这里不会留着多余的朝鲜人,何况你还犯了大忌,我这便送你下地狱!
    顺贞啊,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求求你抚养她长大,求求你!李炳元最后撕心裂肺地冲穗儿大喊。孟旷步伐沉重地跨前一步,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穗儿和孩子身前,望着被拖出去的李炳元,她眸光中有着一分怜悯,九分坚毅。穗儿将大哭挣扎不止的小顺贞的面庞压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挣扎的身躯,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砰的一声枪响,李炳元被小西行□□决于前院之内。小西攥着枪口冒着青烟的短管鸟铳,回首恶狠狠地望着众人道:
    把所有人押入大牢,关起来!
    十一月廿八,下狱第三日,穗儿蹲在牢房的稻草堆边上,稻草上铺着孟旷的外袄,李顺贞就躺在其上,孟旷的外袄既当铺盖又当被地盖在她身上。穗儿一点一点用木勺将一碗稀粥送入小顺贞的嘴里。孩子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不断,一直在做噩梦。
    孟旷在一旁不停踱步,她必须时刻保持活动生热,因为这平壤府大牢之内实在太过寒冷,没有暖炕,没有炭盆,见不到太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待上片刻都是煎熬,何况他们已然被关在此处三日了。吃不饱,穿不暖,孟旷甚至还得把自己的皮袄让出来给孩子保暖。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件内甲,内甲极为保暖,加之她本身体格强健,抗寒的能力强,总算还是能撑住。
    使团的待遇已经没有了,众人如今成了小西行长的阶下囚,身边的武器装备再度丢失,一共三间牢房,分配给了使团十个人外加一个孩子。孟旷、穗儿、孩子以及武六就关在同一间牢房中。他们对面的牢房关了郭大友、周进同和沈惟敬,隔壁的牢房关押了张力桓、王诩、陈当归和尹根寿。
    该死的李炳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武六靠坐在牢房侧壁边,骂道。
    你嘴巴积点德吧,人都死了。他身后,隔壁的陈当归立刻不满回道。
    有什么不能骂的,老子在这牢里就快被冻死了!武六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蠢蛋,简直蠢出天际了,唉!倒了八辈子霉。
    郭大友说话了:武六,当时李炳元被拖出去时喊了什么话?
    他他要他女儿不要看自己被处决的画面,还要十三爷家的收养他的女儿。武六说起这个,气愤消散了许多,语气中透着一丝怜悯和感叹。他对穗儿的称呼很特别,自从穗儿和孟旷成婚后,锦衣卫内孟旷的下属基本都唤穗儿阿嫂嫂嫂,郭大友、张力桓这样的上级或平级,直呼穗儿的名字。只有武六会唤穗儿十三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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