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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155)

    罗洵的话给众人开启了思路,郭大友思维最为敏捷,不出片刻就道:
    大哥,我都差点忘了问您,那个沈惟敬,你们可在九连城见到他了?
    见到了,而且我们把他软禁在了驿馆之中,他暂时出不去了。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暂时没有审讯他和张允修到底什么关系。老八,你的意思是?罗洵问。
    我、十三和穗儿与沈惟敬一道出使平壤,看看能不能利用这次机会寻找到汪道明。汪道明这厮眼下定然藏在倭军之中。我猜测就是岛津义弘所在的第四军。与汪道明有关系的就是岛津家,义弘的弟弟岁久眼下也在我们手中,应当可以作为谈判的筹码。一边说着,郭大友站起身来,走到营房墙边,指着其上挂着的朝鲜舆图道: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目前确定是在平壤,第二军加藤清正在咸镜道之内,而第三军黑田长政也在平壤的牡丹峰附近,第四军岛津义弘目前没有可靠情报告知我们他在何处,最近的情报是岛津军在南部作战,尚未过开城。不过这已经是七天前的情报了。我们也不必耗费精力去找,从小西入手,让小西帮我们找岛津。让岛津用汪道明换他的弟弟岁久,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成功。将汪道明抓到手里,我们就可以设套了。
    怎么设?四爷张东威问。
    郭大友一边思索一边道:利用张允修与女真人之间的罅隙,做个套。建州女真九月时曾向朝廷和朝鲜分别派了使臣,提出要帮助朝鲜抵御倭国人。但被朝廷和朝鲜王拒绝了,因为怀疑建州女真是打算联合倭军一起围剿海西女真。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朝廷也没办法拿这个说事,而且还有李家人在庇护。这个明面上向朝廷表忠心,暗地里联倭围剿海西的谋划,应当也是张允修给出的主意。但眼下张允修的目标变了,他想优先抓捕穗儿,逼迫穗儿与他联手解开万兽百卉图。建州女真现在却无法支撑他的这个计划,因为穗儿在大军之中,他们实在难以突破。因而,张允修应当会冒险,让舒尔哈齐帮助他引导战局,诱使锦衣卫露出空档,他好抓走穗儿。这对建州女真来说代价太大,他们眼下恐怕已经不想再蹚这个浑水了,他们需要的是低调行事,明哲保身,避免卷入这场战事。这就是他们之间可以离间的地方。
    我们可以分几步来,先利用沈惟敬放出消息,告诉张允修,随沈惟敬入平壤的锦衣卫被倭军扣押了,同行的穗儿也被俘获。锦衣卫和穗儿告诉倭军建州女真已归顺明军,不日即将助明军攻打平壤。还说建州女真掌握一份藏宝图,还囤积了大量粮食,若倭军能够攻克建州女真,可解燃眉之急。届时,舒尔哈齐必然大急,想方设法要联络上平壤,打消倭军入侵女真的意图。而张允修则很可能会生疑,舒尔哈齐与张允修之间便会产生分歧。这时候需要放出第二波消息,也就是计划的第二步。给张允修发出一封汪道明的亲笔信,证实穗儿确实在倭军手里,并且我们要在信中放出一点万兽百卉图的解析结果出来,让张允修认为穗儿已经开始凭借记忆解图。而这份利益,将被汪道明独吞,穗儿则会被他杀掉灭口。这样,张允修也很大可能会打消疑虑,与舒尔哈齐谋划进入平壤,抓走穗儿。有这两步,我有七成的把握能钓他上钩,届时我们再半路做套,合力拿下他。
    如果第二步他还不上钩,那么还有第三步。我们可以转而去联络努尔哈赤,陈述利害关系。努尔哈赤刚刚起家,眼下最大的目标是保建州女真平安崛起,定会上钩。他肯定能联系上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咱们让他来引张允修入平壤城。然后咱们再给个甜枣诱惑他,告诉努尔哈赤只要他能将张允修送到平壤,倭军还会帮助建州女真攻打海西女真。这么一来,张允修就算不上套,也得被他的女真同伙绑来。
    不过这是个非常粗略的计划,其中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完善。张允修也不是个呆子,他会有他自己的应对策略,其中变数很多,还需要诸位助我进一步推演。
    好啊老八,这三步走的计划很好。罗洵眸光亮晶晶的。
    穗儿却提出问题:眼下张允修不知所踪,我们如何给他发消息?
    这个问题,就要去问一问沈惟敬了。我估摸着张允修和沈惟敬之间应当有联络的方式,我的计划是全部都建立在这一点推测之上的。如果沈惟敬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我们就只能改变计划了。郭大友道。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黎老三突然道:
    诸位,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我希望大家能分出一点功夫来,帮我寻找我的手下人。阿都沁,他是蒙古与女真的混血儿,他眼下就跟着张允修。我们约定好了沿途刻画带有特殊气味的记号作为指路标记,希望大家能四处寻找一下他留下的记号。
    一边说着,他在桌面上用手指蘸水画下了三道下撇的痕迹,并取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塞子,传递给众人,让众人记住记号之上的特殊气味。
    如果沈惟敬也没有张允修的联络方式,那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办法。找到阿都沁,我们就还有一线希望可以直接去追拿张允修。竹妍最后补充道。
    罗洵点头道:好,放心,我这就发动锦衣卫去寻找。不论是何种方式,咱们都要努力去尝试。老郭、十三、穗儿,一会儿你们就随我去见沈惟敬罢,是时候会会这位沈游击了。
    第202章 鸭绿江(二)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见到了传说中的沈惟敬,一个敢于接下朝中诸多久历宦海的大员也不敢接下的出使任务的布衣百姓,或者说冒险投机者。只不过这位曾经意气昂扬的冒险投机者,此时显得垂头丧气又愁眉苦脸。眼看着朝中对他争取来的五十天的和平谈判期毫无兴趣,战事依旧在紧张地筹备,而这五十天的期限也即将到期。想要从中谋利的沈惟敬只能祈祷自己不会被作为弃子或炮灰,再度被送往前线或者直接被打发回老家,那他这大半年可就白忙活了。锦衣卫无意中拦住他,倒也合了他的意,此时此刻他是万般不情愿前往平壤去见小西行长的,他也需要拖延时间,另想对策。
    沈游击。进入驿馆见到沈惟敬之后,罗洵率先拱手打招呼。
    罗千户。沈惟敬恭敬还礼。
    郭大友、孟旷和穗儿打量他,这是个身材高大但略显瘦削的男人,年事已高,估摸着年届花甲,长着一张长脸,唇边蓄着发白的须髭,眼眸狭长,五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之气。但此时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的,说话也没什么声气,气虚一般。郭、孟、穗三人本以为沈惟敬是个壮年人,没想到他的年纪比他们想象中要大了不少。这把年纪还拖着身子骨跑到辽东前线来了,倒也是不容易。
    沈惟敬看到了罗洵身后的三人,认出其中的郭大友和孟旷应当也是锦衣卫,高大威猛的郭大友和面戴阿修罗面具的孟旷顿时给了他一种精神上的威压,使得他眼皮子直跳。而对于最后的穗儿,他显出疑惑的神情。这明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而且这样貌实在是极具特色,令惊疑不定的他也不经意间多看了几眼。
    落座后,罗洵简单介绍了一下身边的郭大友、孟旷和穗儿,但也只是告知了姓名,并未说明身份。接着,他开门见山道:沈游击,我们也不与你绕弯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将你拦下,阻止你渡江去往平壤?
    沈惟敬对此似乎还真是不大明白,只见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们查到可靠线索,指出你在平湖时,曾与某个朝廷通缉要犯接触过,你可有印象?罗洵直截了当地问道。
    沈惟敬登时面色煞白,冷汗迅速从额头渗出。他张口结舌,无措地望着众人,半晌道:
    冤枉,冤枉啊罗千户,这是谁污蔑于我,我怎么会与朝廷钦犯接触?
    罗洵、郭大友和孟旷彼此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怀疑。罗洵抬了抬手,阻止沈惟敬继续自辩,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幅折叠好的画像。展开来摊在他面前,问道:
    见过这个人吗?
    那画像正是张允修的画像,这是穗儿的亲笔画,是他们前来会见沈惟敬之前穗儿画的。她画了两张张允修,一张带在了身上,另一张则交由画师复制,分发给众锦衣卫,用以寻找张允修的下落。此外,黎老三和竹妍还画了阿都沁的画像分发给众人。
    穗儿的画工自不必说,是自幼被她娘亲培养出来的。绣工要做得好,画工则绝不能差。穗儿有着一手绝佳的工笔画功夫,不仅能将花鸟传神地画出来,人物也绝不在话下。她勾勒的这幅张允修的画像,可谓是像了九成九,但凡见过张允修的人,绝不会认不出。
    而眼前的沈惟敬在看到这幅画像时,即刻流露出了一丝破绽。尽管他努力维持住了面上的神色,但眉梢眼角微小的抽动和看到画像后下意识转开目光的反应,依旧让在场三位极为擅长审讯的锦衣卫给捕捉到了。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啊。沈惟敬矢口否认道。
    罗洵唇角扬起冷笑,郭大友则转而开口道:
    没见过啊,这就很遗憾了。那我们就只能如实向指挥使报告了,指挥使便会将我们掌握的证据和你的说法一起禀报圣上。不知道圣上会如何安排沈游击的去留呢?但不论如何,以圣上的谨慎,这个谈判出使的差事,怕是没办法交给你了。要知道我们手上可是握有证据的,有证人目击到了你们在平湖会面,你这样一个与叛国罪徒接触的人,如何可得圣上信任呢?
    沈惟敬的面色由苍白渐渐转为铁青,他心里明白,自己再如何挣扎抵赖,被锦衣卫盯上了就再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为今之计,死不承认并非上策,只能屈服于锦衣卫,顺着话头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于是他抹了一把额头滴落的汗水,仿佛嗓间噎了个胡桃一般,沙哑又艰难地说道:
    诸位上差,请你们高抬贵手,指一条明路。诸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小人的这条贱命不值一提,但求也能为诸位起一点作用。
    郭、孟、穗三人心中不禁同时感叹:这人倒真是能屈能伸,这见风使舵的本事令人惊叹,怪不得敢于出使朝鲜,会见日本人。
    我再问你一遍,见过这个人吗?郭大友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画像道,语气逐渐威严起来。
    沈惟敬虽然出使过朝鲜,见过倭寇,但却并未经历过锦衣卫的审讯,罗洵、郭大友,还有边上那个带着阿修罗面具的锦衣卫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场,彻底将他震慑住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点了点头。
    说话!郭大友猛地拔高嗓音一吼,吓得沈惟敬一哆嗦,忙不迭地开口承认:
    是,我见过他。他是张阿五但我此前真的不知道他是朝廷钦犯啊,诸位上差,不知者无罪,小人也是被欺骗了。
    你先别忙着撇清你自己,告诉我们张允修是什么时候与你接触的,找你谈了什么,我们自会做判断。罗洵面色严肃地说道。
    这沈惟敬仍旧支支吾吾不愿说出来。
    沈游击,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说了,我们还能为你争取宽大处理,毕竟你现在是在为朝廷做事,我们不日也要入朝鲜,可以带上你,若有个一星半点的功勋,也能分给你一点。你若不说,就是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那就休怪我们下手狠辣无情。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是有所耳闻的。你眼下并无靠山,举荐你的兵部尚书石星,因为你与倭寇议和久无结果,如今在朝中有些尴尬。如果你东窗事发,他只会自保,不会保你的。而这个张允修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通缉犯,他是在利用你而已,他如何能为你善后?除非你有办法逃到女真去找他,或者你直接投靠倭寇,但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呢?女真、倭寇又是否会善待你?媚降外敌,背负骂名,你也不想的吧,这并非是你最初自荐来此的目的,不是吗?沈游击,你祖上好歹也是名门,你早年也是从过军的,十八岁时在抗倭战场上救过胡部堂,你父亲在平湖的美名我们也有所耳闻。你来辽东,也是想建立一份功勋的,我瞧你年纪也大了,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容易,莫要因为一时糊涂,将此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郭大友轻声说道,循循善诱,一点一点打开了沈惟敬心里的缺口。
    沈惟敬吞咽了一口唾沫道:诸位上差,我一五一十都告与你们,还请你们帮我。我与这张阿五,于七、八年前就曾接触过。诸位知道,我是嘉兴平湖人,十八岁从军,二十多岁就已经随父与倭国人做生意,三十多岁时正值嘉靖末年,大明与倭国的堪合贸易被彻底禁止。我们家的生意没了,家道中落,父母亲也先后病逝。我流寓北京,妻儿离散,困苦了二十多年。但我仍然在尝试与倭人偷偷做走私生意,也时常会回嘉兴老家短暂居住。我这人有些臭毛病,好酒好大话,时常要出没于酒馆,与三五狐朋狗友一起喝酒,吹嘘一些见闻。也就在七、八年前,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了。那是个五月的日子,我在嘉兴府,约了老友出来吃酒,席间和他们畅谈了我与倭人做生意的事,也许是我吹嘘我对倭人无所不通,将他们玩弄在股掌之间,散席后,有个年轻人上来拦住了我,他自称张阿五,说是暂居在嘉善县,我听他口音似是从两湖一带来的。他说他也是出来做生意谋生的,对和倭国人做生意很感兴趣,希望我能给引引路子。他出手也很大方,请我吃酒,还说只要我能引路,酒肉管够。我见这小伙子倒是很精明的样子,又贪他那点小便宜,便应承下来。
    但我做的是走私生意,上不得台面,都是在偷偷摸摸地做。沿海有不少渔民也是我们一伙的,会把走私的货品用渔船送到海上去,倭人或者与倭人有生意往来的一些分布在东海、南海沿岸的海枭,会派船在海上碰头,两船接舷,交换货品。亦或有些无人的小岛,也被用作交易的地点。自禁止与倭国贸易以来,东南沿海禁止民间造大船,禁止倭国船只靠岸。我们的渔船都是小船,航行不了太远,没办法抵达日本岛,只有大船才能。所以只能依靠那些个冒险流亡日本的海枭,他们有大船。我们生意不好做,因为中间有一层海枭帮着运输,成本很高。
    我带着张阿五初步了解了一番对倭国的走私生意,张阿五却说,这样下去不是事,要想办法让朝廷重新打开勘合贸易,否则会有引发战争的隐患。我听他口出狂言,只觉得这毛头小子自以为是。但后来回去细想他的这番话,却后背生冷汗。
    我与这个小子在嘉善相处了两三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临河道的小院子里,我去过那里一次,里面可真不像是个有生气的地方。后来他告诉我他要北上了,也没跟我说他要去哪儿,就离开了,我此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今年的四月,我自北归南,一是每逢四月,东海海况平稳,气候适宜,便是走私的黄金时期,我得下南方主持生意。二是时值寒食清明,我得回乡祭祖。我没想到这一次回平湖,竟会再度见到那个张阿五。
    他仿佛变了个人,真是洞见犀利,城府极深,令我即惊又叹。他告诉我,他从北方的朝鲜人那里得到了可靠消息,倭国人已经在筹谋攻打朝鲜了,目的就是想要逼迫朝廷开放堪合贸易。对于我这样一个和倭国人做了数十年走私生意的人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我能够去前线出使调停议和,为大明和倭国之间重新谋得开放勘合贸易,我将青史留名,且自此以后,我再不会穷困潦倒,必将飞黄腾达。他说,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成,大明再找不出似我这般精通倭语,精明善谈的人了。他特意南下,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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