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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142)

    张允修一开始选择让孟旷和穗儿两个人带着他逃到广宁城,并算准了她们会将消息透漏给锦衣卫,锦衣卫则一定会将计就计。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最初的推测是,张允修要声东击西,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好让沈惟敬在锦衣卫赶到九连城之前离开边境,进入朝鲜境内。而他自己则能被广宁城外埋伏的舒尔哈齐的人救走,甚至还能强行掳走穗儿。毕竟孟旷再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如果袭击来得突然,后方自己所率的支援部队都不一定能反应得及。
    但他好像忽略了一个绝对不该忽略的人物辽东地区最大的霸主李成梁。由于张允修与建州女真是合作关系,他就很顺其自然地将张允修与李成梁划分进入了两个阵营之中,并顺理成章地认为李成梁并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之中来。但实际上,作为辽东的霸主,深深扎根于此的李成梁当真会看着这么多势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争斗,他却旁观而不作为吗?
    李成梁当真对万兽百卉图和张允修一无所知吗?广宁驿那夜,外面的野兽叫声,真的是舒尔哈齐发出来的?
    郭大友那不祥的感觉,就来自于他对李成梁本能的忌惮。他明明心知李成梁与建州女真有不浅的关系,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忽略了李成梁参与进来的可能性?李成梁驻扎于广宁城这个概念数次在他心头浮现,又快速掠过,他都不曾在意,直到鹰隼送来消息,告诉他广宁并无异样,终于唤醒了他心中的警惕。他大约是下意识地认为所有得到那幅图的人,都不会与他人分享这幅图的存在。但他怎么就没想过,如果张允修来辽东第一个献图的对象就是李成梁,那么所有的结论都要被推翻了。先入为主地认为张允修加入建州女真阵营,就不会与李成梁有关系了,实际上是郭大友进入了思考的盲区。
    广宁当真无异样吗?李成梁当真不会插手吗?广宁越是寂静,就越是让他忌惮。他暗自心惊,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上了张允修的当,这小子当真懂人心。郭大友暗呼不好,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么李成梁这会儿应当就守在广宁城东门,孟旷和穗儿危矣!
    刚思及此,他猛然听见了号角声,他能够分辨那是进攻号角。他连忙拨开身下的白雪,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聆听,能听到马蹄踏击地面的震动声。
    所有人听令,解除隐蔽,上马迂回!郭大友当即高声下令。
    看来他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李成梁动手了!
    一百锦衣卫从雪地中猛然拔身而起,冲入一旁的树林之中上马,调转马头就走。
    郭大友策马,率领队伍向着正东方慢慢向正北方迂回躲避追兵,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出判断:
    那一群骑兵出城而来,规模不小,不可能全都是派去对付孟旷和穗儿两个人的,必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冲着自己这群锦衣卫而来。方才他隐约听到了一次号角声,很有可能是警戒号角,广宁城的哨兵已经发现他们了。
    现在做个假设,假设孟旷和穗儿不能脱离李成梁的抓捕,那么孟旷的生死难料,也许李成梁会留活口,但更大的可能性不会,因为他必须要灭口,锦衣卫乃是钦差,对抗锦衣卫相当于对抗皇室,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压下去。也就是说,自己这群人很有可能无法活着离开辽东。而穗儿应当能活下来,因为她关系到万兽百卉图的解法。所以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必须要与李成梁为敌,转还的余地不是没有但很小。向北迂回,引出追兵,抢先从广宁北门攻入,也许还能救出穗儿,但孟旷就很危险,郭大友只能祈祷十三太保最能打的孟十三有本事自救。
    这是假设一,假设二。如果孟旷有本事带着穗儿脱离开李成梁的抓捕,那么她们会往哪里逃?考虑到张允修的存在,郭大友认为李成梁也许会连带着张允修一起抓捕,至少他要假意为之,因为此时此刻的李成梁必须极力撇清自己与张允修之间的关系,张允修不能入广宁城,他必须在广宁城外就被救走,或者他自己逃遁离开。不管是怎么走,广宁附近只有一个地方非常适合逃遁,那就是黑山岭这样一个位处长城附近的山岗丛林。而如果孟旷和穗儿能够逃遁出去,黑山岭也是她们在被追兵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唯一求生的机会。
    既如此,那便引开追兵,顺便派人支援孟旷。将假设一与假设二综合起来,郭大友决定兵分两路。他要派遣一支精锐小分队,进入黑山岭寻找孟旷与穗儿的下落,要带上备用的马,传讯的隼,以便长途跋涉并保持联系。
    另一队人要骑快马,引领后方的追兵远离黑山岭,并尽量迂回至广宁城北门外,观察城门状况,若无法攻城,则不做无谓牺牲,寻地方蛰伏,再觅时机摸入城中解救有可能被抓捕的穗儿。
    两队必须时刻维持通信,尽快搞清楚当前的状况,作出最正确的判断。心念电转,郭大友已经打定主意。他当即开始果决下命令:
    陈当归!王诩!刘忠坤!你三人带两匹备马和传讯鹰隼随我入黑山岭。
    得令!
    周进同!余下所有人归你指挥调度,你率马队向北迂回,引开追兵,并想办法寻机会进入广宁城。若不得强攻则不必逞强,寻隐秘地点驻扎,随时与我保持联络!
    得令!周进同大声应道。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任务,更是他第一次带队行动。作为一名刚晋升不久的锦衣卫总旗,他知道自己的考验来了。一抬头,迎面的大风吹拂得他面颊生疼,郭大友厚重的背影就在前方,他咬紧牙关,知道郭大友是因为看重他的马上本领,以及他长途奔袭、与敌方快速交战的能力,才会将队伍交给他指挥,他暗下决心,此番绝对要好好表现,一雪前耻。
    命令下完,以郭大友为首的四人精英小分队领着两匹空马,带着鹰隼与大部队分道扬镳。周进同率领着大部队继续向北迂回,郭大友则领着小分队往西北方向的黑山岭赶去。
    此时此刻,回首去看,后方的骑兵已经能影影绰绰看到些影子了。锦衣卫毕竟是从辽阳赶来,人疲马乏,而这些骑兵则在城中蓄势待发已久,两相对比之下,一时之间距离被迅速拉近。
    但郭大友并不担心周进同率领的锦衣卫部队会被追上,若论马术,周进同确实远超同侪,而他的同侪都是精锐锦衣卫,各个都是马术高手,控马御马不在话下,更兼懂得如何利用地形甩脱敌人,如何借助地貌掩盖自身,哪怕是李家军中的精锐骑兵,与这群选拔而出的锦衣卫精锐也存在着能力上的差距。
    郭大友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四人小分队有可能会被后方追兵发现,不过当他闯入黑山岭之后,观察身后并无追兵追来,才总算确认自己并未被发现,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郭大友从黑山岭南岭麓最狭窄段的东一侧飞快穿插出来,来到了靠近广宁城的西一侧,沿着丛林外侧继续北行。一路上他放缓了马速,寻找孟旷和穗儿等人有可能留下的痕迹。他坚信自己能找到,因为他坚信孟旷有能力带着穗儿逃脱开广宁城东门外的围杀。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一片插着箭矢的空地,而就在这片空地的不远处,正有一大队骑兵人马进入了丛林之中,将那片箭矢地上的白雪踩得杂乱无比。郭大友等人的视野恰好捕捉到了队尾最后的骑兵消失在树林远端。于是郭大友当即领着三人追踪痕迹而去,他们随着大量凌乱的马蹄印迹逐渐深入黑山岭之中,并一直紧紧咬着那大队骑兵的尾巴不放。
    骑兵队在树林之中搜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开始在原地打转。后方的郭大友也基本看出来了,这队骑兵失去了追踪对象。但他们的追踪对象到底是谁还很难说,不能说就是孟旷和穗儿。
    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孟旷和穗儿逃脱的可能性更大了。
    当归,你上去看看,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藏身的地方。这么短的时间,她们就算逃进来了也应该走不远,要躲开骑兵得想办法找地方藏身。这雪地上太容易留痕迹了,骑兵应当是紧咬着她们追到这里,她们不至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郭大友决定不再跟着这队骑兵打转,自己着手搜寻可能的目标。
    所谓的上去看看其实是指爬上树去,从高处眺望地形,这是锦衣卫总旗陈当归的看家本领。这个以草药当归为名的锦衣卫,今年二十有五,皮肤黝黑,中等身高,身材精瘦,有一双绝佳的鹰眼,更兼祖辈父辈都是给人看风水的术士,懂得堪舆之术,但凡登高就能判断清楚附近的地脉走势。
    陈当归得令,挑中了附近一棵最为高耸的大杉树,以令人惊讶的高超攀爬技巧,仅凭一根腰间的多种用途的绳索,就蹭蹭蹭地上了笔直的杉树顶端。他拨开杉树略显稀松的针叶,尽量不让树顶的积雪大片掉落,四处眺望一番后,又迅速下了树,向郭大友汇报道:
    郭头,东北方有一片高地,看上去林地更稀疏,那高地上有棵树看上去被熊蹭过,应该会有熊洞可以藏身。
    郭大友点头,陈当归则补充道:
    如果咱们要去那里查看,得加紧脚步。那队骑兵,已经分散为多个小分队在树林之中搜索,有一队人也朝着那个高地上去了。
    郭大友思索了须臾,立刻做了判断。
    他命令管鹰隼的王诩立刻写消息向周进同传信,让周进同甩脱追兵后绕道黑山岭最北侧隐蔽等待汇合。他则与管马的刘忠坤、陈当归一道合力给马缚口绑蹄,减少动静。不多时准备完毕,四人当即出发,迅速抄近道向高地进发。
    第185章 闯关东(六)
    穗儿靠在孟旷的怀里,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炭盆里的焦炭缝隙间闪烁着细微的红光。这一盆炭基本都要烧成灰了,洞里不通风,烧炭的烟气弥漫在洞中,呛人倒是次要,如今却已然让人有些头晕恶心之感了。
    穗儿知道这是碳气,有毒的,如果长时间闷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有生命危险。
    但她们现在出不去,黎老三一直扒在洞口,从洞口大石的缝隙中向外探看。追兵一直就在附近搜索,并未走远,从早上到傍晚,如今已是黄昏,难以想象她们还要在洞中再熬一整夜,如果不能尽早脱离这里,她们很快就会被憋死在洞里。
    几人中穗儿的体能最弱,因而反应也是最大的。她已经浑身发软,坐都有些坐不住了。孟旷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而孟旷自己则背靠洞穴岩壁。二人尽量屏息,减少呼吸频率,降低吸入碳气的次数。
    孟旷比竹妍的状况要稍好,只是觉得胸肺间呼吸不畅,略有头晕。而竹妍比穗儿要好,她还能强忍着难受,蹲在江云平的尸体旁边仔细研究着什么。
    江云平的尸首被她摆放成了折叠形态,使得尸首上半身与下半身呈现一个弧度,这么做是因为尸体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僵硬,他们如果要将尸体放上马运输,僵硬的尸体将无法挂在马背上,必会造成不便。在低温环境下,尸僵的自然形成会减缓,但尸体内部的水分会冻结,同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僵硬。竹妍懂医术,对于尸体变化也有研究。
    黎老三因为一直靠在洞口观察,反倒吸入碳气更少,情况最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妍走了过来,坐在了孟旷和穗儿的对面。二人能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芒看清她手中拿着一物。隔着手套,竹妍将那枚扎入江云平左大腿的银针拔了出来,捏在手里,并在孟旷和穗儿的眼前晃了晃,道:
    这上面的毒,我初步判断应当是蛇毒,但可能并非只是蛇毒,还混合有其他的草木毒素。这种毒沾之即死,哪怕只是擦破一点皮,碰到此毒,也就是几息之间人就没了。张允修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这种剧毒,这种毒素往往来自于西南大山之中。
    孟旷和穗儿没有说话,也许是张允修曾经去过西南,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西南地区有人来了辽东,总之他肯定有途径拿到这种毒药。
    我有点疑惑,张允修落在锦衣卫手中这么久了,锦衣卫难道没有搜过他的身?怎么他身上藏着这样的毒针,你们没有搜出来?竹妍用帕子将毒针包裹,送进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竹筒之中,据说这竹筒是她专门采集一些毒物而自制的,筒口有十分精巧的封圈和锁头。
    孟旷和穗儿一时间都没说话,因为这个细节她们都不清楚。张允修被捕后,孟旷并未参与对他的押解,她自己也被捕了。张允修最开始是随着穗儿和郡主的副手邱白一起上京的,入京之后就直接被掌刑所暗中羁押至暗屋,三个月来负责看守他的也都是掌刑所的人,以江云平为主,这些人都归属于掌刑所千户孙建兴孙七统辖。
    而穗儿这一路上也并未见到过张允修身上有任何疑似毒针的事物出现,她本也没有去搜他的身。邱白或许简单翻查过他的行李,没有见到过银针。
    也许是他藏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锦衣卫没搜出来。穗儿道。
    这玩意儿可是剧毒啊,藏在身上他也不瘆得慌,他能藏在哪儿?鞋底还是裤/裆?难不成发簪里?锦衣卫抓住张允修之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将他从头到尾扒个精光,身上所有的行头都要换一遍,换下来的衣物配件一定都细细搜过了,我可不相信他能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藏住东西。何况,这剧毒银针藏在身上,万一一个不小心破了,扎到了自己,那可死得太冤枉了。竹妍有些不信,我感觉这根银针应该是近期他才拿到手的,躲过了最开始锦衣卫对他的搜查。
    这怎么可能?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与锦衣卫在一处,不可能有机会得到银针。孟旷蹙起眉头,除非锦衣卫内部有叛徒帮助他。
    说到此处,洞内顿时陷入了沉默。孟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不成当真锦衣卫队伍之中有叛徒在帮助张允修?
    谁谁是那个叛徒?
    孟旷将张允修被抓后锦衣卫对他进行羁押的全过程捋了一遍,似乎毫无异样,但掌刑所羁押张允修的那三个月确实是空白,外界无法了解到其中细节,只有掌刑所的人才知晓。而从始至终,有一个人一直被安排陪在张允修身侧,这个人就是江云平。
    孟旷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不远处静静躺在黑暗中的江云平尸首,一时之间只觉得匪夷所思,连番否认自己的想法。
    此时穗儿突然虚弱发声道:莫不是江云平说罢,轻微地咳嗽了两声。
    穗儿的想法再次与孟旷不谋而合!
    孟旷一面帮穗儿轻抚后背顺气,一面缓缓说道:按道理说,如果要长期羁押某个犯人,惯常的做法是看管犯人的羁押人员要定期更换,防止犯人渗透或控制羁押人员的思想,钻了空子。一般来说,人手若充足,会一天一换,同一个人可能要到十天之后才会再轮到一次。又或许,会直接选择对犯人封口,不让其说话。但似乎看押张允修的过程里,江云平一直都是负责人,我起初认为这是掌刑所的孙千户对他信任,才会全权交与他负责。但这件事如今看来,似乎有必要重新审视了。
    没错,为什么舒尔哈齐的人恰好就埋伏在江云平携着张允修逃跑的方向之上,甚至算准了埋伏的地点?哪怕是出于地形地貌的判断,也不能做十成的把握。我感觉其中有问题。况且,江云平说他在城外放鹰隼时偶遇巡察的李成梁,看到了李成梁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做任何怀疑吗?他发来的消息当中说东门没有异常,那是没有异常的情况吗?大批的人马就埋伏在东门,蓄势待发,分明就是军备作战的状态,他作为训练有素的锦衣卫难道察觉不到丝毫的迹象?穗儿一口气说道,说完后有些轻微地气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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