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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70)

    韩佳儿本是个夜猫子,从前在宫中尚服局经常做夜工,养成了熬夜的习惯,这会儿虽然身子疲累,倒也不觉得困。她在厨房中忙碌,打算煮点热汤,配着众人包袱中用油纸包裹好的干粮做一顿饭,好歹要吃东西填饱肚子。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小院里的厨房内根本没有储存食物,韩佳儿想煮姜汤都找不到姜。吕景石让她先别着急,等天亮了,他打算和罗道长一起去一趟附近的市场,先去采购一点食材,以及目前众人急需的药材。
    这一带都是国子监的地盘,一溜的宅院中居住的大多是国子监的教谕和监生,也有不少书香世家聚居在这附近。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于鸡笼山下四牌楼设国子监,因这附近建有四座牌楼,故得名四牌楼。国子监北及鸡笼山,西至进香河,南临珍珠桥,东达小营,覆盖成贤街两侧大片地区。成祖北迁后,南京国子监称南雍,鼎盛时期,有来自海内外近万名监生吃住在这里,大片的房屋宅院都是国子监的地产。成祖时期的《永乐大典》就是从这里编纂而出。
    约莫辰正时分,罗道长领着吕景石出门采买去了,孟旷独自一人继续守着院子。她有些朦胧的睡意,盘膝闭眼,打坐吐纳。过了没多久,孟旷好像隐约听见后门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三长,她心头一跳。此前罗道长与她约定好,他们这些日子都只会从后门出入,正门外的锁会一直上锁,如此可以继续制造院中无人居住的假象。而小院的后门是从内部闩住的,每回有人出,都必须要从内部把门闩住,回来时敲门对暗号即可,暗号就是三长两短三长的敲门声,代表着孟这个字。只是罗道长和吕景石这出去的时间也不很长,回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难道说是二哥!城门也开了有段时间了,二哥应当已经入城,步行到此处来时间都已足够。如此想来,孟旷忙下了罗汉床,着履,快步往后门跑去。但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开门之前,她特意压低嗓音,用沙哑难分性别的声调问道:
    西南密林出?
    螣龙送三孟。门外一个清亮悠扬的男子音回答道。这是一句孟家祖上传下来的家族口令,说的是孟家先祖三兄弟走出西南大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的发端,只有孟家人才知道这个口令。
    孟旷终于放下心来,随即心中升起无限的激动,拉开门闩,打开门,门外人立时映入眼帘。他身材不算很高,与孟旷相仿,身躯十分消瘦,以至于那身青布交领直裰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但他腰骨脊梁却十分挺拔,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倔强意味。他手中拄着一根齐腰高的黄梨木拐杖,足蹬一双百纳鞋,头戴文士大帽,身上背着箱笼,俨然一副远游举子的打扮。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符身份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那里面都是一些食材,有红糖、黄姜以及一些驱寒的草药,一些鲜蔬,半袋白米,还有一只已经宰杀清理好的鸡。
    孟旷一开门,他便立时跨步而入,随即带上了门,重新将门闩好。
    二哥孟旷呼唤自家哥哥,声音在发颤。
    男子从容地放下竹篮和拐杖,卸下箱笼,摘了大帽,露出了那张无比熟悉却又依稀有些恍惚的容颜。他的容颜与九年前的差别不很大,只是线条更坚毅阳刚了,皮肤晒得有些黑,至少与孟旷相比要黑一些,但孟家素来遗传白皮肤,他实际上仍然干净白皙。他五官生得无比俊俏,与孟旷有七分相效,眉目间却有一股与孟旷截然不同的浩然深邃的气质,十分迷人。他已及冠数年,因而也开始蓄须,唇上蓄有两撇薄薄的髭,修剪整齐,衬得他越发成熟。
    孟旷从未见过二哥蓄须的模样,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大习惯。恍然间,竟是九年了。她杵在原地,有泪意在鼻喉翻涌,千言万语堵在胸肺间,不知该如何吐出。只是憋红了眼眶,咬着唇,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衣摆。
    孟子修也在打量自己的三妹妹,这个与自己龙凤双生的女子是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九年未见,她好像又长高了,颀长的身材一点也不输给自己。她强壮的体格一点也未变,面容却越发显出女子俊秀雅致的线条。尽管为了女扮男装,她尽量将身材衬出男子肩宽背阔的模样,可若是熟悉她的人,仍可一眼瞧出她女子的身份。三妹这些年真的辛苦了,一个女子在军中打拼究竟有多么辛苦,他完全可以想象。而她眉目间也因着多年的军旅生涯,染上了一层凶煞悍然之气。孟子修会观人面相,因而尽管眼下的孟旷没有透出半点凶厉,他仍能看出端倪。
    阿晴,你又长高了,我总也比不过你。孟子修笑着道。
    一句话让孟旷顿时泪如雨下,禁不住抱住孟子修,哭泣出声。此时此刻的她仿佛一下就被打回了昔年那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女孩儿,自幼在父兄们的羽翼下长大,不论如今的她有多么的独当一面,强大坚韧,但在兄长面前永远都是那个值得疼爱保护的女孩儿。
    孟子修红了眼眶,却依然笑着,用力抱住三妹妹,抚慰她的脊背。
    孟旷有多久未曾这样哭泣过了?记忆中自打二哥离家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如今这一哭便如洪水找到了泄洪的口子,她几乎将这些年所有经受的艰难困苦、委屈愤恨、心痛伤悲、哀思惆怅尽皆发泄了出来,她哭得太伤心了,泪水如泉涌,打湿了孟子修肩头的衣衫布料。孟子修终于在妹妹伤心的哭泣中落下泪来,想起父母长兄早逝,兄妹分离九年,天各一方,直到如今才终于能够重逢,不禁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的情绪才逐渐平息下来。结果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二人在后院哭泣的动静吵醒了在屋内休憩的女子们,穗儿最先出来,瞧见孟子修后,忙回去叫醒了孟暧和白玉吟。三人急匆匆赶到后院,孟暧立时一头撞进二哥怀里大声哭泣起来,闹得孟子修又是一番安抚,瞧见多年不见的小妹长成了大姑娘,孟子修真是感慨万千。
    穗儿也上前打招呼,孟子修对穗儿外貌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因而虽然这一路跟着孟旷等人而来,远远地能望见穗儿,感觉十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她是谁。此时穗儿蕙质兰心,突然道了一句: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出自东汉《论衡》。于是不用孟旷做介绍了,孟子修已然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这可真是出乎人意料,你竟能出宫来。孟子修惊讶道。
    这话让穗儿眉头一蹙,孟子修此言潜在意思是说,他本就知晓穗儿这些年身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能出宫来?但是孟子修又是从什么途径得知此事的呢?为何他知晓却不告知孟旷和孟暧姊妹俩?眼下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穗儿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罗道长和吕景石还在外采购未归,随着韩佳儿也被介绍给孟子修认识,此时此刻唯一未曾上前与孟子修打招呼的人就是白玉吟了,她一直静静地立在远处,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紧张,她始终未曾上前,只是绞着手指,咬着唇,期期艾艾地望着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孟子修,面上却又合着喜悦欣然与希冀的神色,以至还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孟子修也瞧见了她,目光粘在她身上,一时无法移开。白玉吟低下头去,害起羞来,双颊染上好看的红晕。孟旷见此情状,忙向穗儿和孟暧使了个眼色,二女当即会意,孟暧立刻出言道:
    呀,二哥你可真周到,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咱们先拿到厨房处理去,一会儿等师父他们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顿饭。白姐姐,你替咱们招呼一下二哥罢。说罢,孟暧、穗儿并韩佳儿一起提了篮子往厨房去,孟旷则拿起孟子修的箱笼和拐杖,道:
    哥,我给你收拾屋子去,东厢那间正好空着。说罢,笑着拍了拍孟子修的肩膀,看了一眼白玉吟,也迅速离去。
    后院一时间只剩下孟子修与白玉面前,突然伸出手臂将白玉吟揽进了怀中。白玉吟的泪水当即落下,孟子修这身衣衫再度被泪水打湿。千言万语都化在了这一抱之中,七年的分别,他们终究跨过了时间的隔阂与地域的分离,再度重逢。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孟子修的声线颤抖,悔恨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小心翼翼地祈求白玉吟的原谅。
    白玉吟在他怀中摇头,抓紧了他瘦削后背之上的衣衫布料。七年不见,他已不是那个记忆中的俊俏少年,但此时此刻的他反倒更加让她着迷。她本以为七年的分别会冲淡她对他的感情,她以为她只是靠着一股执念一直在追求着他的背影。可如今再度见面,她却发现自己压抑的情感已化为更浓郁的深情,在见到他之后涌溢而出,充斥满她的心灵。
    如果你愿意,我拿我后半辈子补偿给你。孟子修轻声说道。
    你可真傻,我如何会不愿意,你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年了。白玉吟带着哭腔说道。
    孟子修笑了:那我可得好吃好睡,康健长寿不可了。
    白玉吟在他怀中笑出声来。
    第89章 孟子修(二)
    老郭啊,我自打十年前认识你,就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你这是惹到哪路人了?
    唉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南京外城东,孝陵卫大营外南面,有一片依托着营地建立起的村落,名唤周村。戍守孝陵的军士乃是世袭罔替,且本家先祖与太/祖皇帝有密切关系。当年太/祖皇帝选中了老家凤阳周、李两姓为自己守陵。三百年变迁,李氏已然离散,还剩下周姓人作为孝陵卫中的大多数守陵军士绵延了下来。村中居民大多是孝陵卫军士们的家属,也大多姓周,故名。军士们往日里在营中操练度日,遇到休沐假期,便会离开营地回村中与家人团聚。
    五月初三,未明时分,受伤的郭大友一路强撑着骑马来到了周村之中,趁着天色未亮,尚未有人出门走动的时机,敲响了村中南头一户人家的院门。院中养的黄狗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和血腥气,一阵吠叫。屋中主人被吵醒,披衣出门,按下黄狗,戒备着将门扉开了一道缝隙,便见到了外面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的郭大友。
    他吃了一惊,将郭大友迎入屋中。话不多说,赶紧为他疗伤止血,烧水擦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忙定了,他终于能坐下问话,便有了此前二人的一番对话。郭大友将他离京前后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这位中年男子闻之沉默了。
    老周,怎么样,你有路子入城?我还想联系一下城里的童哥,要托他帮我找人,顺便打听些事。郭大友问。
    老周沉吟着回答道:带你入城没问题,反正我天生的每天都要打通济门入城上工。就是你得掩去身份了,免得被人认出来,咱们得低调行事。至于童哥我有些日子没和他碰头了,也不知他近况,进城后稍安勿躁,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郭大友大喜过望,由衷道:那可真是太感激了老周,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郭大友。
    唉,哪里话,都是曾经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何必这么客气。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这些老兵,都指着你,但愿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兄弟们都看着我呢,我可不敢有丝毫懈怠。郭大友垂眸,缓缓说道。
    五月初三,午初时分,成贤街小院内。
    外出采购的吕景石与罗道长已然归来一段时间,手脚勤快的孟暧、穗儿和韩佳儿麻利地在厨房中整出了一桌子饭食。饭做好时,孟子修与白玉吟也差不多叙旧结束,一众八人围坐在餐桌边,开始举箸用食。大家都饿坏了,尤其是孟旷等人,从昨天傍晚折腾到现在颗米未进,这会儿能吃上一顿热饭,打心眼里觉得幸福,就连素来斯文的女子们,也吃得极快。
    罗道长与孟子修也陪着吃了不少,用食时,餐桌上很安静,只能听到碗筷碰撞与咀嚼声。风卷残云之后,众人面现餍足神色。穗儿与韩佳儿在宫中做宫女多年,习惯了见到眼前有活计就立刻动手,于是又麻利地将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泡了茶上桌。众人一面饮茶消食,一面谈起事来。话题的中心当然是围绕着二哥孟子修进行。
    最先开口的是孟旷,她已然酝酿了很久了:哥,你跟我们讲讲吧,这些年你究竟调查出了些什么。怎么你似乎对很多秘辛都很了解的样子?
    孟子修笑了,道:这真要从头到尾说出来,恐怕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咱们延后再论罢。这两日你们都得在这小院中藏匿,有的是时间说。我想讲几件要紧事,是有关于咱们当下的形势的。
    见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孟子修理了理思路,继续道:
    你们应该猜到了,埋伏在城外要拦截追捕你们的人,就是潞王的人。这一点,我今晨入城时,已经从冯把总那里确实了。冯把总告诉我,昨日控制朝阳门和太平门的人是南京锦衣卫的千户顾言秀,他是潞王的连襟,也是东南豪门大族顾氏的三公子,就是一个挂职锦衣卫的贵族,往日里不怎么管事,但关键时刻也能启用。
    哥,我们昨日遇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使马槊的高手,你可知道是谁?这人应当也是潞王信任的部下。孟旷问。
    啊,你说的是秦啸风罢,潞王豢养的武道高手。潞王府里养了一大群私兵,私兵中有一部分人十分出类拔萃,大多都是行伍出身,上过战场杀过人,武艺高强。护卫潞王的同时,这些人也会替他做脏活。这个秦啸风是京中人,家里世袭军籍,他祖父做到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家里是军事贵族。他自小就显出绝佳的武学天赋,习练了一身强大的骑射与骑战功夫,手中一根黑铁长槊是请了工匠耗时耗力专门打造出来的神兵,锋锐异常。孟子修娓娓道来。
    二哥你从哪里知晓这些的?孟暧十分诧异。
    孟子修回答道:我调查潞王已然有很多年了,算起来应当是我当年离家后抵达南京不久,就开始查潞王。不然,我也不会去将玉吟救出来,我当时就知道她家里是因潞王被害的。至于为什么会查潞王,我以后慢慢与你们说,眼下先不着急。
    他顿了顿,看向吕景石与韩佳儿,继续道:我听闻你们是从京中来南京内官监采办局赴任的,眼下因着潞王守在南京城中抓人,你们若是明目张胆出现在内官监采办局,会有被抓捕起来审讯的风险。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潞王掌握多少关于你们的情报。因而,赴任这件事是暂时不可为之了,得视外界情况变化再定。
    吕景石与韩佳儿相视一眼,均点了点头,孟子修说得在理,他们也明白眼下的处境。
    孟子修随即安抚道:其实大家不用着急,虽然眼下潞王在搜捕玉吟,但他应当很快就会被迫收手。今日已然是五月初三,后日,五月初五就是端午节,南京城每年都要举办大型的龙舟赛,地点就在秦淮河之上,届时所有城门都会大开,城中官民出而祭祀,登高钟山,泛舟北湖。周边商贩云集,大家都会入城赶集,十分热闹。这是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民俗,潞王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封城,他本就不想把事情闹大,强行封城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到时候咱们混在人山人海之中,很容易就能离开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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