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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37)

    他知道那黑衣人已经发现这个夹缝内的异样了,此时他正贴着拐角垂面的窑窟墙壁,与自己形成了夹角之势。
    箭在弦上,间不容发,紧张的博弈感令人近乎窒息。
    孟旷伸出三根手指,让里侧的清虚和穗儿能看清。然后她开始倒数,三、二、一!跑!清虚当即撞开了夹缝出口的障碍物,发出了无法掩盖的声响,他带着穗儿头也不回地往前冲。穗儿不敢出声,更不敢擅自行动,跌跌撞撞地跟着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完全无法知晓孟旷的情况,只能听到后方倏然传来一声男人的痛呼声,以及拳脚击打皮肉的声响。她的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想到晴姐姐有可能会受伤乃至身亡,她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在清虚撞开障碍物的下一刻,那黑衣男子果真按捺不住地探身而出。他很有经验,防备心重,以手挡面,侧身而入,以挡夹缝里的人给自己抛撒暗器毒粉。但他低估了孟旷的身手,孟旷一掌弹开她挡在面前的手掌,下一刻手中石灰粉包被她用指力捏开,药粉以她锻炼多年的暗器手法洒出,直直飞入那黑衣人眼中。那黑衣人当即痛呼出声,下意识以手捂眼,身躯空门大露,孟旷趁机一脚踢在那黑衣人腹部,将他整个人踢飞出去。她自己则跟着抢步上前,身子从夹缝中急窜而出,一击右重拳打在那踉跄后退的黑衣人左耳附近,打得他头狠狠一歪,终于摔趴在地。孟旷再乘胜追击,跪压在那人身上,双膝禁锢他身躯,双拳连续短距冲拳,向下击打那黑衣人头部,每一拳力道都不轻,打得那黑衣人根本无力还手,只能抱头防御。但是这黑衣人体格非常健壮,筋骨结实,孟旷感觉自己每一拳打出去都像是打在了铁块上,自己的重拳对他居然无法造成有效的伤害。
    她不愿继续纠缠,在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谁的情况下,她也不想无故拔刀杀人。干脆一脚狠狠踩向那黑衣人的头部,试图将他击晕过去。却不防被那黑衣人奋力一闪躲开了这一脚,并抬肘锁住了她的脚踝。紧接着他猛然起身,一声怒吼将孟旷掀翻过去。孟旷身处半空,使出一招凌空踢斗,一拧身,未被锁住的左足尖踢向那黑衣人太阳穴,黑衣人不得不松开锁住她的手肘来挡,孟旷腰腹用力,身躯蜷缩,一个旋身空翻稳稳落地。
    那黑衣人虽然发狠躲开了孟旷试图击晕他的踩击,但方才孟旷对他头部的连续击打不是没有起作用。此时他猛然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一下摔趴在地,眼前发黑,一时站不起身来。孟旷见状,当即返身飞奔向身后的院墙,并以极其灵敏的身手瞬间越过院墙翻了出去。
    她不能再和这个黑衣人斗了,斗得越多身份越容易暴露,既然已经拖住他一时半刻,那就赶紧跑。穗儿和清虚应当从正北方向的后门逃出去了,孟旷向北面急奔,去追他们。四周夜色弥弥,朔风骤起,丛林枝叶呼啦作响。孟旷在夜色中奔跑,寒风轻易透过面罩割在她脸庞上,生疼。她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矫健的身手和灵敏的耳目使她能够在坑洼不平、满是障碍的树林中如履平地。耳畔除却自己短促的喘息声和风声,还有脚步声传来。她辨识方向,很快便发现了墨夜中在前方匆忙奔走的清虚和穗儿。她出声打了个呼哨:
    喂,这边!去马车上!
    前方清虚和穗儿见追上来的是她,大松一口气,忙跟着她调转方向往马车那里跑去。三人来不及言语,一路急奔,迅速赶回马车,清虚和穗儿上了车厢,孟旷解开栓绳,跳上车辕,将马车往贫民区赶去。
    什么情况?清虚在车上大喘着气问。
    我把他打晕了,他暂时缓不过劲来。孟旷道。
    咱们这是去哪儿?穗儿问。
    去前面的棚户区,找个隐蔽处藏一下。孟旷飞快答道。
    那人会不会追着车辙痕迹找到我们?
    出了林子我就上车道去绕一圈,碾过几道车辙他就没办法辨识了,不必担心。孟旷早已想到应对之法。
    那到底是什么人?穗儿问。
    不知道我没能摘下他面罩,但听他声音不是郭大友,看他身手也不像是锦衣卫,他使的是摔跤功夫,感觉身手有点像鞑子。
    第48章 甲方(一)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午夜三更过。这片倚着京城西北城墙墙垣聚居的村落本是官营的农庄,如今却成了流民的汇聚地。官府在村落农宅的间隙中搭建起大量简陋的棚户以收留流民,而这里原本的居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少已然迁走。留下居住的大多都是官府专门派来安抚流民的官吏以及家属。
    孟旷架着马车在外面的道路上绕了一大圈,最后专门走了一条被冻得极为坚实的硬路,缓缓驶进这片棚户区。她寻了一个破败无人的院落,将马车赶了进去,然后与清虚一起,寻了稻草铺盖在马车顶上,以作掩饰。清虚给马喂了水和草料,放下车撑撑住马车,解了辕轭让马休息。
    做完这些后,孟旷和清虚这才钻入车厢。穗儿在车厢内,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外头罩了个竹编纸糊的罩子挡风。她正借着昏黄的光线擦拭骨灰坛,见孟旷和清虚进来,她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孟旷。
    彼时孟旷已经拉下面上的黑色面罩,双颊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摄人心魂。她眸光关切地望着穗儿,一进来就询问穗儿:
    如何?方才没有受伤罢。
    穗儿抿唇,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才是,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根本没伤到我。孟旷道。
    清虚插话进来问:今晚在这里过夜,会不会有问题?
    孟旷回道:我方才观察了一下这四周,除了几个流民的棚户在这附近之外无他。这个破院子里没有人住,位置也比较隐蔽,算是最佳的地点了。如若当真被那人找到,咱们再逃不迟。那人应当不是我的对手,看上去虽然受过训练,但身手有限。
    清虚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道:真是奇了怪了,这净乐堂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居然除了我们,大半夜的还会有人去那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那人应当也是去找老姑姑的,不会有其他的目的。穗儿道,我推测不是方铭的人,就是另外一拨势力的人。
    怎么说?孟旷看向她。
    穗儿道:你们还记得两日前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事吗?那天还出了一件事,咱们家十字街西头卖豆腐的孙老三家,他家的男娃那天莫名其妙被人引到了跑马道边,还被推到了跑马道上,惊了一个军官的马,被马蹄铁弄伤了,头上破了个大口子,手臂还骨折了。是小暧给那男娃医治的,她说那孩子手臂上有明显的手指印,是被手劲很大的人捏的。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清虚点头,孟旷脑子里却在回味方才穗儿说的咱们家三个字。
    我当时就一直疑惑,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个人的目的会不会是利用这个小孩受伤需要急救的情况,来解灵济堂的围。跑马道那一带,就只有灵济堂一家医馆,要急救肯定第一时间跑灵济堂。再加上小孩就是在兵马司眼皮子底下受的伤,兵马司应当也会送孩子去灵济堂,这样一来恰好就能让兵马司发现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情况。穗儿分析道。
    孟旷和清虚闻言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信服的神色。清虚有些惊骇,道:
    若果真如此,那这个人也太过心狠手辣了罢,居然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做这种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个人应当与方铭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一直在监视灵济堂,或许是那夜追拿我的人背后的主使者,他们不知道怎么查到了我在灵济堂,但一直不敢明着行动。那日此人利用男童解灵济堂的围,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我想不明白穗儿担忧地说道。
    孟旷却突然道: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抓你的人是武骧卫西营王祎千户手底下的人。他们背后的人是郑贵妃的娘家人。他们不知从哪听闻了你的事,而且知晓了你什么时候会偷出宫去,算准了时机想要拿下你,以逼问出张居正藏宝所在。郑家这些年侵吞军饷,事情就要掩盖不住了,所以联合了武骧卫西营的千户王祎,想要找到宝藏填补这个大洞。
    而郑家其实也被人盯上了,此前灵济堂那个引来流民的膏药订单,其实是另外一股不明势力冲郑家发难的结果。这股势力窃取了郑家和王祎联手吞下的军饷铸银三百两,特意在京城各大商铺广下订单,然后将商铺给的领货单复制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引得这些流民争相去抢货,从而引起京城各方的注意。
    此前因为意外状况频发,孟旷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件事说与穗儿听,后来不知不觉就给忘了。今天才终于想起来,一时有些无奈,她这段时间可真是忙晕了,差点耽误了事。
    穗儿闻言有些吃惊,她眸光闪烁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紧接着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道:
    这是个连环计。
    什么?孟旷和清虚都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解释道:咱们把事情从头至尾捋一捋。可以看出,有一个不明人物或团体,我以甲方代指。首先甲方为了引发郑家恐慌,先去窃取了饷银三百两。甲方知晓我的所有事,他出于某种目的,窃银后将我的过去以及我偷偷出宫的计划透漏给了郑家人。郑家人果然起了贪念,于是联合武骧卫来抓出宫后的我。方铭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临时取消了计划暂避。与此同时,甲方将被窃走的三百两饷银分散到京城各处商铺引发流民骚乱,不堪其扰的商铺必然会求助于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迫于压力,自然会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紧盯受扰商铺附近出现的流民。我们假设一下,五城兵马司与流民之间的冲突升级会如何?这一段时间,京城必将起骚乱,出入京城就要受限,更有甚者可能会采取戒严。这个甲方,或许是想利用这种方式找出试图出入京城的某个人。
    甲方要找的人不是你吗?清虚奇怪问道。
    应当不是,这个甲方似乎对我以及一直和我脱不开干系的前首辅宝藏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达成某些其他的目的。一是揭发郑氏侵吞饷银的事,二则是我方才所说的,他在用这个方式找某个试图出入京城的人。穗儿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甲方是不是就是那个利用男童的人。假如是,那么这个甲方就知道我在灵济堂,并且他千方百计想引导某个人,再具体一点,会不会是军方的某个特定人物注意到灵济堂,所以那日才会利用男童摔入跑马道来达成目的。
    那男童惊的马,据说是神机营宋提督的马。昨日孙老三家的来拿药,和小东家聊了两句,专门提了一下这个事。他说他现在很害怕宋提督会来找他麻烦,打算搬家了。清虚说道。
    宋提督宋则义?孟旷挑眉讶异道,这人有点本事,我听闻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向陛下上疏,要更换军备,说是现在军中所配备的火器已经落伍了,需要革新。
    不是,我都糊涂了,这个什么甲方为什么一直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行事?如果他想要让宋提督知道穗儿就在灵济堂,他写个匿名信告发不就得了?清虚问道。
    他就是不愿或者不能用寄信的方式,才会不得已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办法。穗儿道,也许是不想留下任何会追索到他身上的证据,毕竟找人递匿名信,是有暴露自己的风险的。何况如果宋则义不看这封信或者不按照这封信的指示去做,又或者这封信不慎落入别人手中,那就坏事了。
    唉,这事儿恁得复杂,我脑子不够用了。清虚挠着后脑勺。
    片刻后,他瞧穗儿和孟旷两人肩并肩坐着,都在沉默着想事情,他才猛然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现在和两个女人同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他觉得不大好,也有些不大自在。这不自在来源于他察觉自己好像有些多余,旷哥儿和穗儿关系这么好,每天都住一屋,自己是不是也该避一避?今夜穗儿如此伤心,也许正是需要旷哥儿安慰的时候,自己杵在这里她们俩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啊我出去把风吧,虽说不怕有人追来,还是谨慎些好。
    我去吧。孟旷忙道。
    别,你都累一晚上了,在车里歇歇。把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个老爷们,不能总让你们女子冲在前面做事。
    那我等会儿换你班。孟旷道。
    清虚笑了笑,也没答应就钻出车去。他下了马车,准备先去查看一番这破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
    车厢内一时沉默下来,穗儿和孟旷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
    十三哥
    那个
    二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愣住。孟旷忙道:
    你先说。一边说着,她一边坐到了穗儿的对面。
    今天谢谢你,十三哥。谢谢你能带我来,让我见老姑姑最后一面。穗儿唇角弯起微弱的弧度,眸光中仍然凝着悲伤。
    客气什么,我说了我会帮你,我就一定会做到。孟旷道。
    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你会不答应的。穗儿道。
    为什么?
    你当真就不怕我趁机跑了?穗儿问,面上终于起了一丝笑意。
    孟旷却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我这里,你还能去哪里?就算你要跑,在我眼前你也跑不了。
    不知为何,瞧见她这般定定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穗儿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面上起了热度,别过头去有些不大敢看她。
    孟旷却盯着她问道:其实我很想问,你告诉我的七成事实中,是否包括你的身世。
    穗儿闻言,垂下头来,半晌才答道:
    我也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大概是觉得吉祥鸟的那个故事很可疑吧。但那个故事我是真的没有听完整,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听完整了。但我自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是与我娘亲有关的。既然你们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今夜老姑姑和我娘亲的关系也明晰了,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孟旷认真的看着她,就听穗儿道:吕景石曾在内官监翻到过一本记录,其上记载了隆庆年间的一些宫廷中的人事调动。隆庆四年三月,景仁宫主位贵妃李氏向内官监要求多派两名都人、两名内侍入景仁宫,内官监便拨了人去。上面记载了所拨之人的名单,里面就有我娘亲的名字李明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还有祁雨禾的名字,是老姑姑。她们两个人是同一时间,也就是隆庆四年三月被分派到了景仁宫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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