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 > 锦衣泪

锦衣泪——书自清(17)

    她禁不住抬眼望她,见她卧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丝丝缕缕的,牵起了道道思绪。再翻开《汉乐府诗集》,那首《有所思》,当真是让她读入了迷。想起自己重回孟家的第一个夜里,或许她也如现在的自己这般,坐在这书案后等着天明。天微微亮时,便再也熬不住出了屋,挥舞起螣刀,宣泄繁杂的思绪。
    是这样的吧,穗儿私心里真希望孟旷确如她所猜想得那般,希望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莫唤我旷哥哥。冷不丁她方才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穗儿凝着眸子思索。为何不愿自己唤她旷哥哥,也许此情杂然难为外人道。但穗儿却能体会一二,莫不过是气闷与伤感。她到底还是个女子,总听人唤她哥哥,便总不住地被提醒她其实是女扮男装身不由己,心里有气也是必然。真正的旷哥哥眼下有家回不得,流浪外地不知何时归,她其实也对哥哥有着万分的思念,总听人念叨她旷哥哥,亦难免勾起伤怀之情。
    再者乎,他人这般唤她也无妨了,但偏偏唤她的人是自己,心中就又添了一分堵。如若不是自己,也不会害得她二哥离家,她又女扮男装难以回归寻常的生活。自己确实是有些不知廉耻,不懂体恤,太过唐突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恼。之前只是出于简单的晴姐姐与旷哥哥的对应,她才这般喊的。可,自己却又到底该如何唤她呢?小小的称呼问题,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烦恼。她多么想能和她说上两句话,总这般僵着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有个讨她欢心的称谓,那真是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
    她撑着下颌,凝望着昏暗中侧卧在罗汉床上的那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怨怼。这人脾气真是坏透了,凶巴巴的,当年那般温柔体贴的晴姐姐,真是一点也不见踪影了。许是这些年在军中受尽磨难才会这般罢,若是脾气太好,可不得受人欺负?何况她还得掩饰身份,自然要凶一点才能与他人拉开距离。长久以来心里都闷着一股气,难免会如现在这般了。
    说起来她扮作男子时可真是没什么破绽,若是不露头脸,真叫人无法想到她竟是个女子。想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雪夜寒庙中,她第一次对自己摘下面具时的情景,那张昔年秀美的女子容颜,如今却多了三分的英气,七分的俊俏,真是好看。若是不去想她是个女子,合该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她那体格,女子中真是少见。比自己高出大半头去,一展臂就把自己整个裹进了怀里。身上的力道也大,掐她、拽她、抱她,真是半点反抗也不得。但却又不似男子那般一身的浑浊气惹人厌恶,身上总有那么点淡淡的草药香,大约是因为家里是开药铺的缘故。真把你抱进怀里了,却又莫名的温柔。怀抱暖融融的,似那冬日里的暖阳般。偶尔还会现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羞赧状来,真是可爱。
    想到此处穗儿面颊一下烧了起来,她暗道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在这胡思乱想甚么呢。
    她下意识地用手往脸颊上扇了扇风,好不容易将落在孟旷身上的视线收回到书本上,自嘲道:你到底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读她的?
    她简单翻了翻汉乐府,眼下却对《吕氏春秋》和《近思录》兴趣缺缺。起了身,她想去找本其他书来读,眸光在书架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一本《花间集》上,兴至,抬手取下。就手从前翻开,便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首,第二首《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反复读着这首词,心口像是被攥住般,柔肠百结。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不禁坐回书案边,铺开纸,提笔沾墨,将这首词细细用心地誊在纸上。誊完后,也不再读书了,趴在桌案上,凝视着这首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诵念。不知何时睡意缓缓袭来,她已渐入梦乡。
    依稀间她梦到了昔年那个暖意融融的冬日,孟家小院里,年幼的孟暧在身边翻着花绳,耳畔有二哥孟旷读书的声音,厨下有赵姨做饭的香味。晴姐姐就坐在她身边,身子紧紧贴着她,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她幸福地笑,说有你在我不冷。好像好像远处的院门边还坐着一个缫丝纺纱的老妇人,是她已故很久的娘亲,面庞都模糊了看不清,但她应当在笑,笑着远远凝望她。
    泪水缓缓沾湿眼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朦胧中,她似乎被人抱了起来,身躯浮空而起,有一双臂膀有力地承载着她,随即将她放入一片温软之中。她双眼迷迷糊糊睁开一道缝,能看见晴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她恍惚间无法认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只任她将自己放在罗汉床中,侧躺好,用温暖的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她舒适地轻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若是能再也不要醒来便好了。
    那人似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穗儿没有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一声轻叹响起,她起了身,吹灭了油灯,书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脚步声轻轻响起,她缓缓离去,就像昔年曾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孟家人,长久的别离与岁月的消磨,让他们淡出了她的生命,在彼此之间竖起一道隔阂。
    别走她出声,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醒了,正身处现实。
    那人似乎身子僵了僵,没有动。
    陪陪我好吗?她乞求道。
    那人没有回答,穗儿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她走了回来,重又坐在了床边。静谧暗夜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在弥漫。此情此景,恰如她二人九年别离后再度重逢的现状,她们似乎都隐在黢黑的梦境中,难辨真实,小心翼翼祈求着对方敞开心扉,却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不愿被对方完全看清。
    我唤你十三哥可好?穗儿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
    随意。她回答道,声音里似是隐着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穗儿不禁放下心来。
    我求你件事儿。
    别总是生气了,对身子不好。
    我何时生气了?
    你何时不在生气?尤其见着我就来气。
    我我没有。孟旷辩解道。
    真是嘴硬,穗儿仗着暗夜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容。
    你说我生气,你倒是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呀。为何总是含糊其辞,遮遮掩掩的?孟旷是真的生气了,忍不住道。
    我已经把我目前能告诉你的事儿都告诉你了,我没有说谎,只是你并不信我。默了片刻,穗儿道。
    她听到孟旷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显出了十足的无奈。
    接下来,郭头会去查你今天说的那些事儿,那应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罢?她道。
    嗯,他也只能查出我所说的这些事儿,不会有出入。穗儿道。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孟旷问。
    若是我能告诉你,那我早就说了。
    我不明白,是那些事儿会牵涉到我吗?还是你不信我?
    那些事本与你无关,只是我的事,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你不愿说,又叫我如何信你
    我就那么不可信吗?她声音中透着丝丝委屈。
    孟旷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道:我是个军人,有话直说,不绕弯。在我心中,你已不是九年前那个单纯的穗儿了。我看不透你,说实话,你今日与郭头的问答,更是让我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你。你太聪明了,而我是个笨人,我只会循规蹈矩地去查,不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我都只能一律存疑,一点一点去证实。我这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执拗,认准的事一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不论你告不告诉我你的事,我都会查清楚。
    你查不清楚的,很多事,我自己都没查清楚。穗儿叹息道,你在我心中也不是九年前的晴姐姐了,现在你是十三哥,冷酷无情又凶巴巴的十三哥。
    孟旷:
    穗儿轻笑补充道:而且确实还有点傻乎乎的。
    你你睡吧,真的不早了。孟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狼狈。
    我睡在这儿,你睡哪儿?穗儿问。
    卧室那张床本就是我的床,我自然是回床睡。
    那床上冷冰冰的。穗儿道,这罗汉床真暖和,是孟旷暖好了,自己才躺进来的。想到此处,穗儿脸庞又有些发烫。
    我不怕冷。孟旷的回答真是惹人发笑,她应当是不好意思了。
    结果,不怕冷的十三哥却是个极度怕羞的人,还是逃出了书房,去了寝室睡。穗儿一人窝在罗汉床中,被温暖的草药香包裹,就像沉在她的怀抱中一样舒适。她此时心口似是团着一团甜丝丝的棉絮,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莫名其妙又不知羞耻的女人。怎么总是对晴姐姐动一些非分的念头。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能对她说实话。
    第23章
    三月初二,皇城千步廊外户部街东侧,大明户部衙署。时值辰初不到,周进同等在户部对面的廊坊门洞下已有半刻时辰了。春寒中,他搓手跺脚的,边上守门的卫士直拿眼瞟他,心里恐怕对此人有些看不起。他们这些门卫,寒风中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哪像此人这么不济。若不是看他是个锦衣卫军官,早就出声调侃了。
    圣上不朝已五年有余,朝会时兴时辍。本月初一未朝,今日初二自也不朝。于是百官卯初至午门外点卯,随即便各归所属衙部,用朝食,然后开始这一日的值务,至如今已渐成习惯。户部点卯的时间点规定得不是那么严苛,卯时以内抵部均可点卯,不算迟到。周进同抵达户部门口等待后,还能瞧见个别户部官员脚步匆匆地赶来点卯。有些人点了卯,用了朝食,便离了衙部,出外差去了。似户部这样的衙部,确有其特殊性,与锦衣卫一般,所属官吏也常出外差。
    没过一会儿,周进同看到了孟旷的身影。她自南面步行而来,依旧是一副修罗鬼面的锦衣卫缇骑打扮,冷冰冰的眉眼让人瞧着心底也跟着发寒。
    百户,见过百户。周进同忙上前拱手行礼。
    孟旷朝他点了点头。
    周进同昨日表现不好,郭大友差点就向刘教头告了状。刘教头是他最敬重的师父,他可不愿师父因为自己在郭大友面前折了颜面。故今日不敢懈怠,提前赶来。但瞧见孟旷,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关在她家中的女子。那女子之美,真是他生平仅见。一见之下便是念念不忘,昨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起了不知多少旖念邪思,早上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他望着孟旷,踌躇着开口询问道:
    百户,您昨夜可睡得好?
    孟旷点了点头。
    您早上可吃的好?
    孟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人问得什么问题。
    唉百户,我与您直说了罢。到底是军人,心里藏不住话,那个女子,李惠儿,她在您家里有多少时日了?
    孟旷举起两根手指,表示已有两日两夜。此时她心底已有八分明白周进同这小子脑子里在动什么念头,顿时升起一股警惕感来,这警惕感中还暗含着三分不悦。
    这往后,您该如何安顿她?非亲非故的,可既然被咱们抓回来,又不好随意就甩了包袱罢。周进同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应该已经被孟旷看破无疑,但他仍然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试探着一点一点推进话头。
    孟旷似是冷笑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意思是必要时可以直接杀了省事。当然她是故意表达出这层意思的,目的是想吓唬一下这小子,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周进同面色白了白,许是对孟旷那逼真的杀意信以为真,忙道:
    使不得,百户。这女子也是可怜,咱们还是别徒增杀业了。
    孟旷眼神现出十足的戏谑,周进同见之不由心下一宽,内心苦笑:原来百户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呀,这玩笑可真是颇具百户特色。
    百户,属下多嘴,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婚配了?
    孟旷有点想打这个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还不知要止了话头。她瞪着这个小子,也不答话,就等他下文。
    若是您尚未婚配,或者已有谈婚论嫁的对象,她在您家中到底不便。孟小娘子身子也不好,看顾灵济堂已然疲累,还要顾看于她,着实是负担。我家里他闷着头继续说,话还没完全说完,突然郭大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你俩久等了,跟我进来吧。
    郭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户部门口了,周进同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了嘴。孟旷狠狠剐了他一眼,这小子运气真好,他要是继续往下说,指不定自己就直接拳头招呼了。
    周进同被孟旷这凌厉的一眼给吓到了,不由讪讪,暗道看来自己猜得没错,百户对那女子确实有意。
    收拾起心思,他们随着郭大友入了户部。锦衣卫调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完全不与被调查对象直接接触的刺探,也有像现在这样半公开的、直入调查对象内部的调查。不过,这次调查完全是突击,锦衣卫之前完全没有与户部打过招呼。故而入门后,郭大友直接向门阍出示了锦衣卫令牌。门阍当即面色一变,很是恭敬地走出来,亲自领着郭大友三人往内行去。
    三位上差,今日是来巡哪个部门?门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想和湖广、江西、山东、浙江四省的清吏司郎中聊聊,此外想调取军储仓和广盈库的流水账簿看看。郭大友很和气地说道。
    今日所查内容,孟旷与周进同事先一无所知,全是郭大友自行决定的。他熟知朝中各部门的情况,对当下全国各省的形势也有独到见解,专门挑出的这四个省,都是产粮大省,也是军需物资最主要的来源地。此外还有一个南直隶拥有独立的户部建制,要查就得调档案,这就要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了。
    门阍哪里请得动这些上官,只能先将三人带到户部用以接待的会客堂内,斟茶侍奉上,然后去通报。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一个年逾六旬的三品文官携着三名五品文官,一名六品文官急匆匆地赶来。为首那三品文官一跨过门槛进来,就立刻笑着拱手行礼,道: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