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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9)

    你的袜子,绣着春海棠的纹样。那是尚服局宫女才有的服制。孟旷应道。
    穗儿顿时十分懊恼,心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没想到身上的衣服全换了,唯独漏了袜子。早知就不该脱鞋烤火了,一下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快回答我的问题。孟旷催促道。
    我能出来,自然是因为我聪明。穗儿哼了一声,没回答。
    你为什么会进宫,九年前,你到底去了哪里?我父亲和长兄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孟旷低声逼问道,语气中透出的可怕杀意让穗儿浑身就像坠入冰窟。
    你你父亲和长兄怎么了?她害怕地问道。
    当年他们送你去辽东,你现在反倒来问我?孟旷不可思议地反问道。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你的父亲和长兄把我给卖了吗?你现在好意思来质问我?
    我父兄把你卖了???孟旷吃了一惊。
    我们刚出城没多久,我就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后来就没有意识了。等我再醒来,我已经被抓了起来。难道不是你父兄在水里下了蒙汗药,把我卖了吗?穗儿怒道。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旷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怎么不可能,去辽东根本就是个借口,他们只是想在我身上谋利!穗儿越来越愤怒。
    他们死了!被人暗算死了!孟旷切齿道。
    穗儿浑身一撼,顿时哑然。
    前方郭大友好像听到了后面有动静,回头看了一下,喊道:
    十三?没事儿吧,那女人一直在闹?
    孟旷抬臂打了个手势,表示没事,郭大友回了个手势,继续专心策马向前。
    此事以后再谈,等会儿入城,你切勿多言,也别妄想逃跑,老老实实随我们过关。孟旷冷冷说完,便不再言语。穗儿紧抿双唇,初闻孟氏父子死讯,震惊过后,她此时内心已被悔恨与痛苦占据,根本无心去在意孟旷对她的态度了。
    大约未初时分,三人终于赶回京城,从西直门入城。过关时,二人直接出示锦衣卫令牌并加密特派过所,以北镇抚司钦差身份免查入关,策马入城。马上的穗儿被蒙住头脸,只说是情报关键人物,守门官兵不敢横加干涉,连正眼都不敢多瞧,连忙放行。
    入了城,郭大友寻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与孟旷停下来叙话:
    十三,这女子暂时安顿在你那儿,我先回去复命。她的事,咱们不能声张,得暗中查。你知道,我单身一人住在卫所,实在不方便,还得麻烦你了。
    孟旷点头,表示同意。
    你家小妹没问题吧。
    孟旷忙摇头,表示不会有问题。郭大友了解孟家的情况,遂点了点头,道:
    这边忙毕了,我便去寻你,你看顾好这女子,别让她跑了。
    叮嘱完毕,他便与孟旷分道而行。孟旷携着穗儿一路策马往城南行去,出了宣武门,最后行至校场口,在校场二条后巷的一户人家前停下。孟旷翻身下马,抬起手臂示意穗儿扶着她下来。穗儿在马上颠了这么长时间,身子完全僵了,翻身下马时脚被马镫勾了一下,整个人惊叫一声跌落下来,被孟旷眼疾手快一把捞住,牢牢抱在怀里。
    慌甚么?孟旷刺了她一句,便把她放了下来。穗儿惊魂未定,围巾下的面庞煞白。
    孟旷用钥匙开了院门上的挂锁,先让穗儿进去,自己才牵马进来。这应当是这户人家的后院,有一个不大的马棚,只能容下两匹马。马棚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诸多的马具。院子东北角有一口井,井的不远处是茅房,正南方则是后罩房。
    孟旷栓了马,便领着穗儿穿过后罩房通后院的边门,入了二进院。穿过二进院,过耳房边的甬道,进了一进院。穗儿进二进院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等到了一进院时,味道已然十分浓郁。一瞧,正堂上挂着个匾额,上书灵济堂,堂内布置成诊室。东西两侧厢房均是药房。院内此时无外人,唯有药房门口,有一个年轻道士正在煎药。他抬眸一瞧,发现孟旷回来了,不由高兴地站了起来,唤道:
    旷哥儿!你可回来了!
    孟旷不知何时已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挂在腰间。冰冷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道:
    暧儿呢?
    小东家在正堂清理货单呢。
    话音刚落,正堂已跑出来一个年轻女子,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猛然一头扑入孟旷怀中,紧紧抱住她唤道:
    哥
    我回来了孟旷拥着她,轻抚她后背,爱怜道。
    二人拥抱了一会儿,随即孟旷松了怀抱,引着孟暧看向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的穗儿,道:
    我带她回来了,这些日子,她会住家里。
    九年过去了,曾经十岁的孟暧已然长成了大姑娘,圆圆的小脸削尖,大大的眼睛也成了美丽的杏眼,儿时的模样还残留在她面庞之上,但她气质已然大变,不再那般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看上去沉静美丽又聪慧睿智。她瞧见穗儿时面庞上一瞬浮现出震惊,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从眼底溢出,眸光中已泛起泪花。她紧紧抿唇,最后一言不发扭身离去,入了正堂。
    穗儿绞着手指,心下似是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无法喘息。
    你随我来吧。孟旷叹息一声说道,音色再次凝上寒霜。
    第12章
    孟旷领着穗儿回了二进院,开了西厢房的门,淡淡道:
    现在家里大了,空房多,你暂时住这里吧。
    穗儿跟在后面,一大堆的疑问闷在她心中,可她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来。她觉得自己就是罪人,已然不能够再面对孟家人。
    穗儿被孟旷让进西厢房,却不防孟旷转身就出了门,并且利落地给西厢房上了锁。
    喂!怎么回事!穗儿在里面拍门喊道。
    你老实待着,我一会儿回来。孟旷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穗儿没有再继续拍门,一股子悲怨之气上涌,泪水已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扶着门缓缓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复杂得难以言表,一方面她对孟家人抱有难以洗清的负罪感,觉得是自己害得他们如此,以她目前所见,孟家似乎只剩下孟晴孟暧这姐妹俩了,那样一个幸福的六口之家,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不明细节,猜也能猜出其中的凄惨。可是另一方面,穗儿心中又有万般的委屈悲苦无处诉说,谁又能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呢?她们怪罪自己,自己又该去怪罪何人呢?她为了活下来,经历了九年无间地狱般的生活,无人安慰她,无人照顾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谎言欺骗、利用奴役、尔虞我诈,好不容易以为就要解脱,却不曾想被命运捉弄,她又回到了孟家。也许,这是上天也要她来赎罪。
    她好恨,恨苍天这般凉薄待她,让她自幼孤苦无依,又遭诸多劫难。记忆中的温暖,除了孩提时在养母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就只剩在孟家逗留的那三个月的短短时光。如今,孟晴孟暧对她的态度如此仇恨,就连这仅剩的温暖记忆,也要被夺走了吗?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依靠着门扉,隐隐哭泣。一如九年前她刚到孟家的第一个黎明,小小的她缩在孟氏姐妹的床榻角落里瑟瑟发抖一般。
    命运轮转,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穗儿在冰凉的地上坐了太久,身子都冻僵了,嗓子也哭哑了,泪水糊在面庞上,双目红肿难堪。终于门外响起了开锁声,门吱呀打开,孟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大概是没想到穗儿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时间错愕了一下。
    瞧着她面庞哭得一塌糊涂,孟旷冰冷的神情一时间闪过一丝不忍。她唇角颤了颤,道了句:
    起来,过来吃饭。
    随即自己率先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把食盒中的餐食摆上桌。
    等她摆好餐食碗箸,半晌,穗儿都还愣在原地不动弹,孟旷坐在桌边远远瞧着她,又冷冷刺了一句:
    怎得?哭懵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不会还要我去扶你吧。
    屈辱之感涌上穗儿的心头,她咬牙,愤愤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了,一时间眩晕上头,身子摇摆,差一点跌倒,忙扶着墙闭目缓了缓,才总算站稳。她没看到,孟旷身子在原地动了动,差一点起身去扶她,最后又保持回了原状。
    穗儿走了过来,孟旷指了指一边的盆架,道:洗个手擦把脸再过来吃饭。
    穗儿顿了顿,依言做了。然后坐在了孟旷的对面,桌上摆着一碗热汤,穗儿哭到口渴,嗓子喑哑,这汤真是恰到好处,她忙连喝了几口,解了渴。桌上只摆了一人份的饭食,两份剩菜一个白馍,没有肉。穗儿都吃下去了,没有浪费。
    孟旷一直沉默着等她吃完,才终于发话。
    当年我父兄送你去辽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这九年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入宫,如今又是怎么出来的。你详细说来。
    穗儿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再如何问我,我也是不知的。
    你先说。
    穗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以平静的语调开始叙说:
    我说了,我随着你父兄出了城,一路往东,大概行了二十里地,到了第一家驿站三元驿附近歇脚。我喝了水囊里的水,很快就人事不知了。你父兄之后去了哪里,发生了甚么事,我一概不知。我醒来后,就被人抓了,关在水牢里。我最初不知道抓我的人是谁,他们瞧上去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但是嗓音尖细。我后来才明白他们应当都是宫中的内侍,受过军事训练。他们逼问我在张府到底绣了什么,我被折磨了好几日,大半个身子长时间泡在水中,失温,窒息,双手被吊着,手腕皮全磨破了,不停地流血结痂又流血。我受不住,答应告诉他们我绣了什么,但是要他们把我捞上去,我得手绘,身子不能废掉。
    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弄出水牢,蒙着眼送到了一处院子里,请了一个大夫给我养伤。也就三两日,他们又来逼我画图。我以手受伤尚未痊愈为由表示不能画,他们就强行把我按到案台上画。我最后不得不把图画出来给他们。
    那是什么图?
    我不知道,在我看来都是一些十分古怪零散的碎片画,画上的图案勉强可以辨认出豹、狼、虎等等猛兽的。也许可以拼接起来,但我自己试过,完全没有头绪。当年在张府,我刺绣都是按照京城送来的图稿绣的,给我什么我就绣什么,图稿陆陆续续送了一年,我也就绣了一整年,全是碎片画,有四十多幅,每幅都有三尺见方。穗儿解释道。
    孟旷蹙着眉听她说完,没有再继续追究绣了什么这个问题,让她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画了图稿,他们也不放过我,大概是拿着图稿无解,他们又来逼问我到底这图是什么,怀疑我是胡乱画了几幅画糊弄他们。我被他们用鞭子抽,折磨得遍体鳞伤,我知道若再这般下去,我定会一命呜呼。为了活下去,我想了一个办法自救。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逼问藏宝地在哪里。想必你也知道,当年抄没张府财产,抄出了黄金两千多两,白银十五万两,金银器共逾万件,另有珍珠、玛瑙、翡翠、水晶、象牙等贵重物品近两百件,锦缎纱绸三千五百余匹。这些在穷苦老百姓看来富可敌国的财产,在很多官员的心目中,确实是少了。人们猜测还有一大笔财产被张太岳藏匿起来,而我作为书房侍童,突然被送回老家刺绣,很不寻常,很多人猜测也许我绣的就是藏宝图。当年不论是诏狱的黎老三、你父兄,还是后来抓我的好几批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想要找到那批财宝的下落。那一年,张家五子张允修依旧下落不明,几个发配烟瘴之地的张氏子弟离得太远,要找他们十分困难,而且逼问他们暴露自己的风险太大。我作为一个近在眼前的知情人,位卑人轻,自然就成了最佳的逼问对象。
    我编了谎话告诉他们,也许我能找出藏宝的地点。宝藏被分了几个地方藏匿,我需要将那些刺绣画与大明舆图进行比对,然后找出可能的藏宝地点。我的这个说法说服了抓我的人,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时间。这帮人开始按照我分析的地图出去寻找宝藏,我则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后来让我寻到机会,逃脱了出去。我知道是有人帮我的,光凭我自己的力量不可能这么轻易逃脱。抓我的这帮人之中,还藏匿着其他势力的暗桩。果不其然,我刚逃出去,就被这个暗桩带走了。他告诉我,抓我的人是东厂中官张鲸,而他是恭妃的人。
    恭妃!孟旷吃了一惊,恭妃王氏是当今皇长子之母。今上登基后,围绕着立储的问题,皇长子与皇三子已然争了好些年,事关恭妃,事情立刻就更加复杂了。
    那暗桩告诉我,恭妃和皇长子在外的势力不强,能帮我的很有限,甚至根本不敢直接与张鲸的人起冲突,只能暗中救我出来。为今之计,我必须想办法入宫,只有入宫,我才能保命。
    那暗桩是谁?孟旷追问道。
    方铭,当时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后来听闻升了南镇抚司的副千户。我后来才知道,南镇抚司有相当一批人是张鲸的人,专门做他打手,方铭也是其中之一,但他其实是恭妃和皇长子安插在张鲸身边的人。穗儿答道。
    孟旷点头,她知晓此人,因他也是当下十三太保之一,行十二,尚排在孟旷之前。诨号典校郎方十二,是锦衣卫内难得的文雅人物,且对锦衣卫庞杂繁多的内部人员情况一清二楚,活似书库的典校郎一般。
    穗儿顿了顿,低下头来道:我当时别无他法,便只能听从方铭的安排。他悄然带我入宫,买通了尚服局的司衣,将我加入了当年新入的一批尚服局刺绣宫女名单之中,化名惠儿。此后数年,我留在宫中,张鲸曾查到过我的下落,我为求保命,拼死博得太后看重,指名要我制衣,张鲸才不敢明着动我。宫中尔虞我诈,暗箭难防,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挣扎保命,数度差点被阎王索命,无数次死里逃生。一直到万历十六年,张鲸圣前失言,被罢官归乡,彻底失势,我才能够获得些许喘息。此间,恭妃数度找到过我,也问过我有关那笔传说中的宝藏的事。但因为张鲸搜索多年无果,恭妃也不能确认我的想法是否是正确的,宝藏之事自此成迷。唯一的办法,就是寻到现在仍然幸存的张家人,从他们口中得到些许消息。
    此后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前段时间的事,恭妃和皇长子派出去寻找张氏子弟的人终于传回消息,说是找到了五郎张允修。但是张允修声称他也知道得不完全,只知道一部分拼接图纸的口诀密钥,另有几段密钥,张氏兄弟分别掌握。如今张家长子二子均已死,还剩下三子、四子和五子天南地北苟延残喘。而当年那批绣品已然被焚毁,我是唯一记得全部图纸的人。他必须亲眼见到我,让我当着他的面画出图纸,他才能按照我画的图说明图中的奥秘。据传回的消息,张允修双足有疾,已然不能长途跋涉,现如今人在大同。所以恭妃才安排我悄悄混出宫去,赶往大同与张允修会面。但不知怎么消息泄漏了,我出宫后,恭妃安排送我去大同的人没有出现,反倒有一群陌生人一直在跟踪我,我不得以拼命跑出城去,一路快速向西北方向逃亡,不巧遇上大雪封山,只能逃上了妙峰山。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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