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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以南——大风不是木偶(28)

    唐蘅听了安芸选的曲子,是一只柔和简单的慢调,有点布鲁斯的味道。
    蒋亚说:这个不行吧?
    安芸怒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自己写啊!
    于是两人又争吵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乐在其中。
    直到他们吵累了,各自拿了一瓶可乐,躺在沙发上看起《武林外传》的碟子,已是下午四点过。
    李月驰还是没有回短信。
    第42章 楚天在上
    五点多钟蒋亚就嚷嚷着饿了,安芸家里有聚会,得回家吃饭去。唐蘅便和蒋亚叫了外卖,两人各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人手一碗五谷鱼粉,意外地安静。
    吃到一半,蒋亚幽幽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
    唐蘅抬头,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以前咱俩吃饭,啊,热热闹闹有说有笑,蒋亚哀怨道,现在呢,有别人啦,不理我啦。
    唐蘅说:你有事?
    没事不能聊聊天啊!
    那聊吧。
    你看了一下午手机,蒋亚笑嘻嘻地,语气相当猥琐,和姓李的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还有他叫李月驰。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和他谈恋爱
    哦,唐蘅顿了一下,低头盯着碗里的鱼粉和鱼圆,那我问你个问题。
    啥?
    你谈恋爱的时候多久联系一次?
    多久联系?蒋亚有些茫然,说,我们就基本上天天见面啊。
    不见面的时候呢?
    打电话啊。
    不能打电话呢?
    你他妈QQ搞网恋啊。
    不是,到底怎么了,蒋亚放下碗,一步跨到唐蘅身边,那个姓李的不让你打电话?
    不是。
    那你打啊。
    我们说好了下午发短信他在医院很忙。
    他忙什么?
    照顾病人。
    靠,蒋亚翻个大大的白眼,再忙能忙到一个电话都接不了?
    别说电话了,唐蘅在心里默默接一句,他连一条短信都没回。明明在地铁里分别的时候他还晃了晃手机,明明在宝通塔里的时候他说短信随便发。
    你得硬气点啊儿子,咱又不欠他的,干嘛这么怂!
    唐蘅低声说:算了,估计他有事。
    你直接打电话问啊。
    不用。
    犟吧你就,蒋亚冷笑,我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唐蘅的确高估了自己。吃完晚饭,蒋亚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唐蘅独自走路回家。珞瑜路华灯初上,熙熙攘攘,下班的人们把步子迈得飞快,四处洋溢着喜迎周末的热闹劲儿。唯独唐蘅双手插兜慢慢踱步,一副毫不着急的样子。他不是不着急,只是着急也没用总不能飞到李月驰身边逼他回短信。古人望尽千帆,他就是望尽手机了,这黑咕隆咚的小机器好像生出灵性,顽劣地不亮也不振,偏和他对着干。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等待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天色渐暗,厚重的乌云聚集在空中,略微起了风。唐蘅路过蔡林记,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要下雨了唉。
    武汉这个地方,总是有很多夜雨。
    唐蘅脚下一顿,猛地想起那个晚上难道要债的人又去堵李月驰了?!
    想到这他再也忍不住,飞快拨了李月驰的号码谢天谢地,没有关机。
    然而很快,对方挂断了。
    又拨过去,又挂断。
    直到第三次挂断,唐蘅总算收到李月驰的短信,短得不能再短:有事,等我
    原来他不是没看见短信。唐蘅想。
    晚上九点,窗外仍然飘着夜雨,唐蘅已经放弃联系李月驰了。他想也许李月驰真的很忙,忙着照顾那位赵老师。唐蘅对自己说无所谓,只要李月驰没事就好,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样安慰自己一通之后,唐蘅进浴室洗澡。洗到一半,忽然听见尖锐的嗡嗡,是手机在玻璃桌面上振动的声音。唐蘅顶着满头泡沫冲出去大伯的来电。
    唐蘅,你在搞什么?唐教授的语气比平时严肃,小于说你要放弃去日本的交换名额?
    嗯,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不想去了?!
    我留在学校写毕业论文。
    论文哪不能写!
    反正不去了。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唐蘅可以想象出唐教授板起脸的画面,你能不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
    正好我妈也不想让我去。
    哦,这时候想起你妈了!那我看你干脆也别出国读研了!
    我
    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唐教授轻叹一声,语调透着些失望,有出国交换经历的话,对你申学校也有帮助。我叫那边保留了你的名额,明天反悔还来得及。
    唐蘅挂掉电话,把手机用力掷向茶几,嘭一声闷响。
    身上的水珠在地板上汇积成小小一滩,他低头盯着那滩水,半晌,慢吞吞走回浴室。他不太想承认自己的失落,就算没人看见,也不想承认。
    洗完澡,读了二十页布迪厄,又从冰箱里找出王阿姨包的饺子,煮了十个,吃掉。
    做完这些已经十点零二分。
    手机躺在茶几的边缘,仍然不声不响。唐蘅想要上床睡觉虽然这么早根本睡不着,但他也提不起兴致做别的。沉默片刻,他关掉所有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灯,借着那一缕柔软的光芒,他静静凝视几步之遥的手机。
    说不清是在和手机置气,还是在和自己置气。
    半晌,唐蘅认输似的拾起手机,摁了一下,没有反应。
    不是吧,摔坏了?
    连上充电线,唐蘅捧着手机坐在床边。如果是因为电量耗尽而关机,那么需要充一会儿电,手机才能开机。这黑色的小机器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手心里,也坠着他的心。
    过了一会儿,右上角的小灯闪烁起绿光。原来真的没电了。长按开机键,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是诺基亚的开机动画。
    动画结束,短暂黑屏,又亮起来。
    弹出提示框,您有三条未读短信。
    唐蘅一下子站起来。
    第一条,21:35,李月驰:我回来了,可以见面吗?
    第二条,21:45,李月驰:明天见也可以。
    第三条,22:01,李月驰:晚安。
    唐蘅重重坐下,觉得自己从空中跌落,一颗心终于落回结实的大地。
    他拨了李月驰的号码,几乎在忙音响起的一瞬间,电话就被接通。
    唐蘅,李月驰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你睡了吗?
    没有。
    嗯,他笑了笑,不然也看不到我的短信。
    那你睡了一下午?
    算了,唐蘅说,早点休息吧。
    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
    下午赵老师走了,李月驰沉默片刻,我想见你。
    一刻钟后,唐蘅看见李月驰。他换了身衣服,黑T恤,黑运动裤,如果不是撑着把枣红色的伞,大概就整个人融化进夜色里了。唐蘅走上前去,俯身钻进他伞下,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很清淡的沐浴露香味。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说话。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也听不见声音。
    下午太忙了,李月驰低声说,后来一直在殡仪馆。
    那你别太难受。
    李月驰颔首:已经有准备了。
    那就好,唐蘅顿了顿,我刚才只是有点担心你。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殡仪馆,李月驰的声音很闷很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在那个地方听你的声音。
    唐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走出凌波门,过马路,来到东湖边上。这时已经很晚了,又下着雨,湖边空无一人,连路过的车都很少。眼前是黑茫茫的湖水,身后是黑茫茫的校园,头顶的苍穹也是黑茫茫的,无星无月,这是一个茫茫的夜,似乎专为他们而来。
    李月驰说:我以为她能再撑一段时间。
    不怪你。
    我知道,但还是有点难受,他把腰抵住栏杆,面向唐蘅,我初三毕业的时候原本要跟我爸去矿上打工,她到我们那儿支教,去找我爸妈,和他们说一定要让我念高中。
    然后你就念高中了?
    我爸妈不同意,因为家里缺钱。她就天天往我家跑,劝他们,还贴了五百块钱给我交学费。
    她很好。
    嗯。后来我来武汉念大学,又和她联系上,去年年底她高烧了一段时间,在中心医院确诊骨癌,已经扩散了。
    唐蘅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月驰,死亡这件事实在距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他爸去世时他才十一岁,当时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唐蘅又想起李月驰喝醉之后说,她也是代价,这句话他仍然似懂非懂,只好用力攥了攥李月驰的手,发觉很凉。
    李月驰笑了一下,大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你呢,下午干什么了?
    在蒋亚家选歌。
    选歌?
    我们乐队打算出张专辑,安芸之前编了几首曲子,我们先挑着。
    她编曲,那谁写词?
    我和蒋亚。
    来得及吗?
    什么?
    你要去日本了。
    不去了。
    你不能反对,唐蘅半开玩笑地说,谁都能反对,你不能。
    是因为我?
    是。他觉得没必要撒谎。
    我可以等你回来,李月驰说,真的。
    我当时报名去交换是为了躲你。唐蘅理直气壮道。
    李月驰便不说话了,唐蘅只听见他很轻很轻的叹息。然后他俯身向前,把下巴支在唐蘅的肩膀上,双臂拢住唐蘅的手和腰,如一张网笼上来。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呼吸也沉甸甸的,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更清晰了。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橙色车灯远远掠过他们,和着那一束细长的雨丝,拉长他们的影子。其实只有一团影子,因为他们交叠在一起,像两块不分彼此的石头。
    李月驰把脸埋在唐蘅肩上,低声说:我给你写一句歌词,行吗?
    嗯?唐蘅有点惊讶。
    李月驰说:我想想。
    他在思考的时候,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扑在唐蘅身上,就像全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细雨中的东湖是一片海,远方是海,身后是海,天上也是海,他们脚下是唯一的陆地。
    你是,湖水,他停顿了足足半分钟,笃定道,卷进我肺里。
    唐蘅问:为什么是肺?
    他笑了笑说:因为肺是很重要的器官。
    你是湖水卷进我肺里?不待唐蘅多想,他收了伞丢在一边,双手捧起唐蘅的脸颊,慢慢亲吻起来。从额角,到眉尾,到眼睫,到鼻梁,他干燥的嘴唇划过唐蘅的皮肤,带来一些缠绵的痒意,像某种小动物轻轻蹭过去。唐蘅感觉自己小幅度地颤抖起来。最后他的嘴唇碰了碰唐蘅的嘴唇,四下寂静,天地混沌,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唐蘅分开双唇迎接他,胸膛以和他相同的频率起伏,触感在唇间爆裂开。唐蘅模糊地想,好像真的有湖水卷进了自己的肺里,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停下来。楚天在上,他们就把彼此交给彼此吧。
    第43章 赵雪兰
    唐蘅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场梦,梦里又回到武汉,都是熟悉的地方,珞瑜路,宝通寺,东湖出国前两年,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武汉,所以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梦里他已经27岁,穿西装打领带,像是去汉大开会的学者。他走进校园里,看见春天时梨花和樱花都开了,粉白一片,到处是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他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找不到李月驰。
    他觉得李月驰还在学校,但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他在社会学院拦住背着贝斯的安芸,问她:李月驰呢?你们这学期不是一起上课么?安芸眨眨眼,表情困惑。他在图书馆遇见田小沁,问她:李月驰呢?你们不是一起做项目么?田小沁抿着嘴笑了笑,不说话。最后他在东门撞见一头红毛的蒋亚,他问他有没有看见李月驰,风清日朗,蒋亚微笑着说:李月驰杀人偿命,你忘啦?
    唐蘅猛坐起来,低喝一声:李月驰!
    视野里是纯粹的黑暗,他发觉自己坐在一张床上,硬邦邦的,不是他教师公寓的床。
    刚才是做梦么?然而此处又是何处?唐蘅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记忆好像断掉了,他只记得他博士毕业去了澳门,对,理论上他应该在澳门但这是哪里?熟悉的恐惧感又出现了,他想不起此刻的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他像一个茫然的点,找不到坐标。这情形已经很久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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