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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听见“司礼监”“废廷议”“朱批御笔”这几个词,个个都露出了悚然的神色。被皇权压制的恐惧,被内监窥探的屈辱,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大臣们才刚刚直起脊梁骨,百姓们也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天下事要天下议,岂能靠着一支御笔定乾坤?廷议决不可废,内监也决不能容。
    这已不是两党之间的矛盾了,是朝臣与内监的矛盾,是士人所追求的正大光明与权术投机者的舞权弄私之间的冲突。在捍卫廷议制度这件事上,东阁党和翰林党达成了空前的一致。毕竟只有保住了廷议,两党才有关起门来吵架的地方。
    “今日上书弹劾唐公的那几人,我已查过。虽然是翰林党党籍,却都不是核心人物,且这段日子都与宫廷有些来往。可以肯定,已有旧势力渗入了我党之中,”楚江道,“在下已与褚阁老商议,在翰林党内部展开自查。也请东阁党能与我们协作,共同铲除那些不利于新法的蠹虫。”
    “楚大人所言有理,”有东阁党人应和道,“还请冯公拿个主意。”
    冯晋阳手捋青须,沉思半晌,说道:“请大人代为传达,我希望能与贵党的褚春彦大人会面。”
    冯晋阳走出小楼,夜风掀动着他的袍角,胸中窒闷也一扫而空。他抬起头,正对上屋脊那一轮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不觉间,他们至和九年这一科已熬成了朝中元老。也是时候仰仗后来人了。
    建成七年八月,安定了多年的内阁终于迎来了一场阁潮。事情的起因是礼科给事中胡孙树一封含沙射影的上书,上书中用各种不具实的假设和模棱两可的论证,直指内阁阁老唐挽是通敌案的幕后推手。此事在当日的晨会上引起一场激烈的辩论,东阁党和翰林党之间的矛盾再度激化。
    消息迅速传入市井,更多的猜测纷至沓来。不难看出这是一场构陷。唐阁老在兵部尚书任上,南平倭寇、北拒鞑虏,大庸这数年的安定是她一力促成。唐阁老通敌?她若真的通了敌,京城早不知被踏平多少次了。
    随即便有人推测,这一切是谢阁老在背后主使。两人争夺首辅之位已久,加上唐阁老现在不在京城,实在是一个清除政敌的最好机会。
    只是这欲加之罪,未免太拙劣了些。
    于是众人都擦亮了眼睛,等待东阁党的反击。然而东阁党还没什么动静,稷下学宫却先热闹起来了。
    首先说话的是法家学派的几个学生。他们将三法司的判书内容逐条做了整理批注,分析这其中有无暗箱操作的空间。结果是,这个案子是板上钉钉,绝无人为操作的可能。批注的文书被贴在了稷下学宫的公示栏内,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学界。
    做学问的人都爱较真。当他们无聊的时候,就会特别爱较真。也不只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把胡孙树参奏唐挽的奏折原文传了出来,瞬间点燃了各位学界泰斗们的熊熊战火。
    口舌功夫一向是名家的看家本领,众人纷纷对上书中的行文、用词展开校对,以“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的态度,逐字逐句进行批驳。于是胡孙树这一篇五百字的上书,衍生出上万字的笔墨官司。
    其中一个叫顾芳的名家辩者在这场围攻胡孙树的运动中异军突起,他行文诙谐幽默,却又逻辑强势,环环相扣。他引用胡孙树原文里“其伐诛异己之心且莫须有”一句,结合胡孙树的为官历程,给他编出了一个“莫须有”的故事。故事中胡孙树才是内阁的实际掌权人,他甚至夜夜睡在宫廷里,连皇帝都要听他的训斥。
    这个荒诞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讽刺意味。随即又有人模仿他的笔调,写出新的故事以供娱乐。一时间人人争相效仿,京城掀起了一阵以“莫须有”造句的狂潮。
    想象中两党之间的内斗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由学界发起的、全民参与的,对造谣生事的乱臣的群嘲。督察院体会民意,向内阁上书,直言胡孙树少德多宠、才下位高,未免伤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请求罢免他的官职。
    这话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这人水平太差,被百姓们嘲笑了。为了避免整个朝廷跟着他一起丢脸,还是早早给他发落了吧!
    内阁中,元朗对着纷至而来的弹劾胡孙树的上书,陷入了沉思。怎么事情的发展和他当初设计的完全不一样呢?
    每一个现象都有它的根源。学政改革自显庆二年开始,至今已历经十三个年头。虽然还达不到人人读书、个个识字的程度,可百姓们崇尚学问的意识已经建立,尊师尚辩的风气已经形成。再加上儒学绝对地位的动摇,百家学说的兴起,百姓已不再盲从于权威。同样一件事,往往能延伸出十个角度,衍生出上百种评判。大多数的人已经学会了选择自己的立场,并且包容他人的不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朝廷将百姓看做愚蠢的牲畜,用陈腐的教条来禁锢他们,用恶俗的棒子来驱赶他们时,百姓亦会用愚蠢和盲从来回应;可是如果朝廷能将百姓视为平等的人,给予他们知识,分享他们信息,让他们能够独立判断,明辨是非,民众就不会被轻易地被煽动和利用。百姓人心稳固,才是国家真正的长治久安。
    元朗觉得自己错了。可他错得畅快,错得欣慰。当百姓的头脑开始觉醒,新法的春天才真正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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