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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安客栈怪事谭——莲兮莲兮(6)

    重六忐忑地跟着掌柜穿过中庭,一路行至后院,竟然直奔掌柜居住的那间从不让外人进的小院了。
    东家?重六站在小院门口不敢进去。
    掌柜啧了一声,对他招了下手,催促道,进来啊。
    重六有种正在被大灰狼骗进狼窝的错觉。
    他谨慎地迈过门槛,打量了一下四周。小院子被搭理得颇为风雅别致,花木高矮错落,杜衡与兰芷纠缠。大片大片的花藤从墙上垂下,开着某种重六从未见过的奇怪红花。那花瓣颇为厚实,甚至里面似乎还蔓延着细密如蛛网的血管,近乎像是动物身上的血肉雕琢成的。
    地面上也密集地纵横着某种植物的根系,奇异的玄异色彩流淌着,微微地鼓动着,宛如生物的脉动。
    仔细一看,这院子里的所有植物,都有些古怪。要么是花长得太像人手,要么是叶子没有风却在自己摇动
    掌柜从容地从花丛小径中穿过,推开他的房间的雕花木门。那房间和重六想象中的别致典雅全然不一样。各式各样不同年代风格款式的古董、摆设、小物件堆在摆得满满当当的古旧家具上,摇摇欲坠,几乎像是某间疏于打理的老当铺的库房了。
    重六才往屋里走了几步,就不小心踢倒了一座铜制的宫人跪像灯架。他手忙脚乱地把灯架扶起来,又撞翻了旁边的一只景泰蓝花瓶。
    行了,不用管它们,过来。
    重六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找能下脚的位置,挪到已经落座的掌柜面前。掌柜指了指对面一张雕刻着精美竹纹的枣木方凳,坐。
    重六落座后,掌柜把怀里的那枚手绢包拿出来,放在桌上,你有没有用手碰过这东西?
    都是隔着布的那位仙姑让我不要用手接触。
    现在看来,你碰不碰其实都无所谓了。掌柜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他,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吗?祝掌柜忽然低声说道。
    重六不确定掌柜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掌柜都知道些什么,我没有啊
    这世间一切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还未发生的,都已经按照因果的起承定下了。生死定数尤其如此。任何造成重大改变的行为都会引来秽,而被秽气沾染的人,向来难有什么好下场。
    重六呆呆地望着掌柜,一脸茫然。
    掌柜在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
    掌柜看他的表情,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我们客栈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你是不是觉得,这间客栈里每个人都有点怪?重六紧张地攥起了手,我是有点好奇。
    你和朱乙住在一间屋子,是不是听到他说梦话了?
    您知道?
    我手下的人,我怎么会不清楚。掌柜往自己的茶碗里捏了把茶叶,拿起茶炉上用小火煨着的一壶热水倒进茶碗中冲泡,你听到徐寒柯的名字了?
    重六知道瞒不过,于是点点头。
    你想要推迟他的死期,为什么?
    重六愣了一会儿,回答说,死总不是什么好事,能救人一命应该是好的吧?
    死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不是好事?
    重六想了一会儿,答道,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代表就是好的啊。人死了就烟消云散,什么希望都没了。
    看来你不信鬼神,不相信人有来世?
    重六抓抓头,我觉得来世这种东西,就算有,可能也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既然没人从那边回来过,我们也只能瞎猜,还不如当没有的好。
    祝掌柜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你说的不错,所谓来世和因果,确实跟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合上茶碗的盖子,将那蚕蛹捏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蚕蛹?但是有点太大了。
    它看上去是蚕蛹,也确实是从茧里取出来的。但它们和一般的蚕蛾不一样。它的前代某只蚕蛾被秽气沾染,这秽气便一代代跟着延续下来,形成了这种稀有的品种。它们结的茧不是用丝制成的,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而这一只的茧坏掉了,目前介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没有彻底死去,但是也不能破茧成虫。它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新的茧,可以保护它、让它安全成长最后破壳而出的茧。
    您一直说的秽气到底是什么啊?是鬼怪吗?
    掌柜看了他一眼,道,秽是怎么形成的,都有怎样可以测定的特征,现在我们所知还很有限。可确定的是它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更像是一种现象,就像打雷下雨一般会出现的现象。这世间万物的荣枯运行都有自己的规律,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道。就像是一朵花必然要从种子开始,一只豹子一定会靠捕杀猎物为生,一只茶碗就是用来装茶的器皿,一把刀子就是用来切割东西的工具。
    但有时候,出于某种仍旧未知的原因,道会发生紊乱。规律和因果被打乱了,你就不再能预测你的行为会触发什么结果。比如当你宰杀一只猪的时候,却发现一刀下去后被开肠破肚的却是自己;或者当你在平地上走路,却忽然摔进不存在的深渊,在你身后的山坡上摔成肉酱;亦或者你照着镜子,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惊讶的陌生人。我们就称这种现象为秽。
    重六一瞬间不能确定老板是不是在诳他,但是一想到客栈众人的种种古怪,比如廖师傅那永远喝不完的茶壶,小舜那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到的同伴,朱乙那古怪的梦话,以及今天他在拉住徐寒柯那一瞬间看到的怪物他便有种如在梦中的不敢置信。
    看着重六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祝掌柜低笑几声,仿佛感觉他的脸色很好玩。他拿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这世上的方士,尤其是降魔派的方士,大都致力于清除秽。但他们总是不清楚,秽是不可能被清除的。宇宙中的秽就和宇宙中的道一样是恒定的,不可能增添也不可能减少。他们做的,不过是把一个地方的秽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然后再去另外那个地方把秽转移到第三个地方,如此反复,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如犬逐尾而不自知。掌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嘲讽。
    重六搓着自己的手,一种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他在这槐安客栈待了这三个多月,关于掌柜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却听掌柜说着这些寻常的客栈老板不可能知道的玄理。
    他想起街坊邻居告诉他的传言:从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搬来这汴河大街、甚至是零星几个世代居住于此的老人们记事起,这家客栈的老板就没有换过
    还有掌柜那神秘的牙人生意
    还有突然来他们这槐安客栈入住的昭宁路宪司
    这其中似乎都是相互关联的。
    那徐寒柯身上就沾了秽,他一来我就注意到了。或许他是在调查忠王案的时候沾染的,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我知道,他恐怕活不了很久了。秽虽然与道相反,可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被秽沾染而死去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因果。祝掌柜轻轻说着,漆黑中带着几分空蒙莫测的视线再一次凝聚在重六的眼睛上,可是,你打断了这种因果。所以那徐寒柯的秽气,现在黏在你身上了。
    第7章 嫁衣(7)
    掌柜的话宛如那从不知何处幽幽潜入的风,钻进重六的衣领,令他打了个寒颤。
    手指尖有些发痒。那红色的丝状物吸附在他皮肤上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在山上都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掌柜的声音仿佛是一条牵引的线,将下午他在山路上看见徐寒柯之后的记忆勾住,一丝丝牵了出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原原本本交代他当时所见所想的一切,叙述之详细,甚至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记得的细节。
    掌柜静静听着,似乎没有事情会让他觉得意外。
    徐寒柯认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孩?
    重六点点头,他说他以为自己在往玉虚观走。
    掌柜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着,沉吟道,按照你的描述,应该是徐寒柯身上的秽气引来了盲。在紫鹿山上竟然会有盲,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盲?
    有人叫它们盲神。一种说法是它们的祖先或许是远古时期某种十分聪慧的猿类,被秽气沾染后一代代变形,最后变成你看到的样子。你应该有听过在深山里如果听到小孩子哭,或者是看到小孩,附近又没有村庄或者猎户,不要轻易和他们说话这种说法吧?
    重六点点头,是听说过可要真在山林里遇见一个在哭的小孩,就算知道这种说法,还是会担心万一那真是个迷路的小孩怎么办
    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喜欢伪装成小孩。掌柜微笑道,它们也会根据猎物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自己的策略。有时候它们会模仿猎物同伴的声音叫猎物的名字,所以你应该也听说过在山里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头这种说法。总之,这种东西最喜欢人,准确的说是喜欢吃人。但它们不吃活人,只吃刚刚死掉的人。不过它们最怕被看见它们的真面目,所以在你看见它的一瞬间,它就跑了。
    所以那是某种喜欢吃尸体的猴子?
    其实也不一定是猴子掌柜再次端起茶碗,轻飘飘地说,也有人认为有些所谓被盲神隐藏起来的人们并没有全部被吃掉,那些幸存者被它们一点点同化,最后变成了同一种东西。甚至也有一些罕见的典籍上说盲本就是人类迷失在山里沾染秽气后变成的,它们还隐约保留着支离破碎的人类记忆,所以才会害怕被看见自己的真实面貌。
    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他的语调听似平淡,但随着徐徐的诉说,那声音在头脑中与思绪产生共鸣,重六竟有些出神,眼前出现了清晰的影像。
    他能看到那些永远消失在了森林中的年轻人茫然而无措地走在寂静而黑暗的森林里。他们跌跌撞撞,头发蓬乱,衣服被树枝扯破了,脸上、手上、膝盖上都是在林木中跋涉摔倒时沾染的泥巴,汗和泪把泥巴和在一起,几乎辩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他们有些尚且年少,有些已经是耄耋老人。有些是游玩时不小心迷了路,有些是战乱逃亡到深山中却与亲人走散,还有些不被期待的孩子或因为年迈而头脑昏聩成为累赘的老人被亲人遗弃在山林里的,甚至还有些只不过是在经过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山路,却因为遇上了鬼打墙平白无故地走不出去了。
    天下种种不幸太多,而他们被森林吞噬的缘由也难再考。
    他们经历了困惑、不信、焦虑、害怕、惊恐、茫然等等一系列的情绪的地狱,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离开这片山林。他们开始觉得饥饿,于是他们试图抓住林木间偶尔出现的松鼠、野兔。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抓到,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便只好吃从泥土里挖出的蚯蚓,石头下翻出的蟋蟀。当他们觉得渴了,便收集树叶上凝结的露水,勉强滋润干涸的喉咙。
    无法自己觅食的孩子们在凄厉地啼哭,困惑的老人们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下环着自己枯朽的身体,他们都是最先死去的。有些被野兽吃掉了,有些在风吹雨淋后病死了,有些不慎跌入悬崖或深坑,残骸在森林里一点点腐坏回归泥土。
    年轻人的存活能力更强些,但他们之中最不幸的,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染上了秽。或许是一开始就遇见的,或许是在迷路之后才遇见的,或许是吃了错误的虫子,或许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待在了错误的地方,但相当数量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沾染了。总之,他们的身体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变形。
    先是眼睛的位置移动了。
    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少有见到自己倒影的机会,所以并不能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他们只是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有些奇怪。走路很难保持平衡,经常摔跤,也更难抓住猎物了。
    这个过程中又有一部分因为视线失衡而无法捕捉猎物、或是失足坠崖,或是发生了其他意外而死去了。
    而另外一些渐渐适应了。
    接着,嘴的位置也移动了,手臂的位置也开始有点不太对称,原本不应该能看见东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见东西了。他们不太明白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只有当他们在河边照到自己的影子时,才会发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前胸、腹腔、后背开始鼓出硬块,开始长出随机的新肢体,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们的身体开始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形状,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他们生而为人的记忆也随之渐渐褪色模糊,不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记住,也没办法抓住片缕。
    终于,他们变成了它们,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人了。但它们还是隐约有着一丝向往,一种变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们喜欢模仿人,喜欢吃人,它们潜意识中以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向往。
    一代又一代,这种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秽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残酷的规律。
    重六猛然从那太过鲜明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因为惊恐而颤抖,眼睛甚至开始发胀发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涌上的痛苦和绝望感凝结成的泪水压下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动位置,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扭曲变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被山林带走的人们难以承受的无助和恐惧。
    怎么回事?
    掌柜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歉意地望着他,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会因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掌柜你是不是方士啊?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非常。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
    祝掌柜摇摇头,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方士了?
    可是你会法术是不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会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众生。我只是个生意人。祝掌柜语调平平地说说着,站起身来,将那蚕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间的另一面。那整面墙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占满了,仿佛是药店里储存药材的药柜一般。他拉开一个抽屉,把蚕蛹放了进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怜的,但是你没办法救他们,也没办法感化或是超度它们。形成的因已经出现过了,现在你看到的结果也就是没办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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