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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大叶子酒(81)

    被他一番插科打诨后,梵行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了,顿了半晌,慢吞吞地说:贫僧方才想说,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课,贫僧也是要检查的。
    燕无纠大惊失色,一个猛回头: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吗?
    梵行比他还惊讶,眼神茫然:贫僧为什么要找借口?贫僧来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课啊。
    燕无纠的表情纠结成了一团,最后赌气闷头往前冲了几步,他还抓着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着快走了几步,两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这里的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无纠却在里面如鱼得水,拉着梵行几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这个什么千字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背这个了。燕无纠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个字儿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同一套东西,顶好没意思得很。
    他声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对于他不想学这个也不动怒,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也一模一样地问了不生,不生性子温柔,不是会主动挑拣东西的人,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怎么回答,燕无纠与他截然不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两眼发光,原地一跳:我要学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个,嚓嚓嚓唰唰唰!像戏文里的剑客一样,嗖嗖嗖就飞起来了!
    他说得兴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划着持剑扫荡的模样,小脸兴奋得通红。
    梵行有求必应,慢慢点头:好。
    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到燕无纠面前:贫僧这里有剑法一卷,上有绝世剑客所书剑谱一十八式,你可以照着练习。
    燕无纠看看剑谱,又瞅瞅他,一脸怀疑:绝世剑客?有多绝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万剑之主。
    燕无纠眼睛一亮,也不去问这样厉害的人写的剑谱为什么会在梵行手里,一把抓过剑谱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随即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凝固。
    燕无纠翻完了一本书,沉吟了片刻,将书册扉页抹了抹,抹平那点褶皱,毕恭毕敬地递还给梵行,语气严肃: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练习剑法,还有别的选择吗?
    梵行接过书,书页里密密麻麻全是笔画虬曲优雅的繁复文字,丁点儿图片示意也没有,一眼看过去几乎能看得人眼神发直。
    佛子收起这卷剑谱,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软硬鞭法?
    燕无纠将信将疑地接过绢布,一抖便抖开了,上面用浓墨淋漓写了几十行字,墨迹都渗透到了绢布背面,字迹肆意狂放,和方才那本板正如贴着尺子写就的书不同,这里的字每行都歪得很随性,一些笔画字符几乎要贴着绢面飞舞起来。
    燕无纠又凝固了。
    他抿着嘴看着这些字好半天,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这是谁写的?没有刚才那个写得好看。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吗?
    梵行唔了一声:论及鞭法,天上地下,无出其二。
    燕无纠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垂死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屈服了:那个有只有图的吗?就是画着小人的
    他比划了两下手指,描述自己想象里那些武功秘籍的样子,梵行收起绢布,将这个在某种意义上能称为绝世珍宝的东西塞回袖子:带图的小人画
    僧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问:你要上面有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还是三个人的?
    功法也有人数不同之分,一人功法最多,双人刀法和三人刀法也不是没有,梵行问的是这个意思,但燕无纠明显被问傻了。
    燕无纠、燕无纠被面上清纯禁欲的和尚的这个问题问的灵魂出窍了!
    他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理论上是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提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跟他提起这回事的,还是个和尚!
    和尚啊!
    燕无纠现在还没有练就日后城墙般厚的脸皮,换了几年后的他,只怕就要笑嘻嘻地邀请梵行一同来看了,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噗噜噗噜冒烟,整个人被火烧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花和尚!居然还有这种小人书!等等还、还还有三个人的?
    他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震惊中,梵行与他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在燕无纠越来越扭曲的眼神里,僧人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说的该不是房中术的法门?佛家虽然不修习这个,道家却有不少此类功法,可巩固内力,但是你年纪小,练不得这类功法。
    梵行从头到尾都正气清平,说到房中术时都没有一点羞涩,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门功法而已,顶多就是涉及面有些不同,正常修炼的双修功法并不是邪道,就算是佛修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可是这个反应还是让燕无纠震惊了个彻底,他的脑子里还转着三个人,与梵行的解释混在一起,好容易才将二者分开,方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脸登时红的要滴血,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能直视那些带图的武功秘籍了,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和先生,你教我认字吧,我一定好好学。
    梵行看着他一脸英勇赴死般的壮烈表情,微微翘起了嘴角,声音和缓:好。
    燕无纠丧丧地鼓了鼓脸颊:可是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呢,真的要像他们说的,考个状元么?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却也将它们听了进去。
    他,燕无纠,去考状元?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更不要说别人的看法,燕多糖也只认为他拜梵行做先生,是为了认得几个字以后好去做拿钱多一点的账房,或者找个大户人家做小厮。
    梵行没有笑,他的手按在小孩头顶上,潺如春水的声音带着掌心的温度传进燕无纠心里:状元?你想做状元吗?
    你说的好像状元很好考一样。燕无纠撇嘴,觉得这和尚是念佛念傻了,连状元是啥都要不知道了,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就要给梵行科普考状元的难度和状元的风光,顺带说起了去年科举时状元打马游街的热闹事迹,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单纯羡慕。
    他说一句,梵行就捧场地应一声,燕无纠说得兴起,没有看见捻着佛珠的僧人垂着眼眸,眼里与他此刻模样截然不同的冷酷野心:你要做的,是指定你认为适合的人去做状元,而不是被人指着去做什么状元。
    燕无纠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又没听清楚,便转头去问:你说了什么?
    白衣的僧人笑意温润:贫僧方才说,你不适合做状元。
    燕无纠颇感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小孩活泼的声音响了一路,伴着月色被遗落在了两人拉的长长的影子后面。
    92、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思绪如天马行空, 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 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 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 本来也清贫得很, 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 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说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小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说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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