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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大叶子酒(19)

    他还有个古怪之处, 便是放着正宫大殿不住,非要住在宫城一角的东宫里。
    午时已过, 但偌大宫城依旧死寂无声,疯癫的暴君喜怒无常,但对于兴建宫殿之类的事情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似乎很讨厌这种事情,自他登基以来,从未建过一座宫室、一座园林, 相比其他帝王,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简朴至极。
    前朝焚毁在末帝手中的招贤殿,至今还是一片白地,新君没有让人在上面重建宫殿,十余年下来,昔日大魏宫城的中心,堂皇宏伟的朝会大殿已经生满了萋萋芳草,断壁残垣间,零星有野狸猫蜗居在此。
    不仅如此,在这十余年中,陛下很少踏足过东宫外的其他地方,大半座富丽神秀的宫殿群被荒废,没有人打理,那些锦绣珠帘,玉砌雕阑的宫室楼阁,统统成了野物游逛玩耍的地方。
    曜仪殿大门紧闭,两名内侍如雕塑般站立在大门左右,听得室内骤然响起了叮铃哐啷一阵乱音,而后停顿了片刻,里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问:几时了?
    守门的内侍才像是活了过来,他没有上手开门,而是隔着门弯腰答话:回陛下,已是午时三刻了。
    里面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昏暗无光的室内,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朱红色长袍的男人歪歪地躺倒在台阶上,手边倾倒着几只酒坛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他无神地盯着宫殿顶上粉彩珠翠的画发呆,嘴里懒洋洋地哼着歌。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他疯疯癫癫地站起来,毫无章法地在正殿旋转,大袖拂擦着重重帘帷,撞出风卷云散的缥缈感。
    杳冥冥兮羌昼晦
    宿醉加上一夜风吹,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这样的痛苦反而让他眼睛灼灼发亮,脚下凌乱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的调子忽高忽低,似怨鬼在哀哀吟唱。
    东风飘兮、神灵雨
    他唱到这里,开始大笑,张开双臂,踢开碍事的酒坛子和各种不知何时被他扔到地上的器具,笑声张狂疯癫,充斥了整座空荡荡的殿堂。
    笑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他不该起兵,那样太子殿下就不会为了给他铺路让他活下去而决绝赴死,可他若是不出兵,岂不是连殿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了吗?
    楚章的灵魂在两难的折磨里日日夜夜不停歇地哀鸣,他用刀刃划开自己的手臂,划开胸口皮肉,看着血淌下来,在这样的痛苦里,他才能稍稍安抚下哭泣不止的心。
    昨夜划开的伤口被他毫不怜惜地一压,又崩裂开来,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瞬间濡湿了半只袖子,楚章好像没感觉似的,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他猛然惊醒了似的四下张望起来:殿下呢?午时三刻了,殿下该午休的
    啊对了,他又呆呆地坐住了,喃喃自语,殿下在午休,再等一会儿吧兆错,我的兆错呢?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孤寂的梦境里来来回回沉睡又醒来,发呆发了半刻钟,他再次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今天是朝会,不能迟到,殿下不喜欢拖延
    曜仪殿的大门打开,衣衫凌乱,袖口还在淌血的皇帝走出来,他身上实在狼狈,但两旁的内侍却垂着眼睛,脸上神情不变,像是早就习惯了对方这副模样。
    去文渊台。楚章低低说。
    他说完,也没有要内侍抬来轿辇的意思,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东宫里,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群宫人。
    文渊台中众臣已到齐了,对于这位陛下的迟到,他们都没什么反应,没站多久,门外就传来了内监的大唱:陛下到
    众臣齐齐下跪:恭请陛下圣安。
    一抹朱红的衣摆拖曳着从他们身旁过去,来人步履踉跄,像是宿醉未醒,走到上首,将自己摔进宽大的御座,毫无仪态地斜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一群人跪着,摆摆手:起。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说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说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手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说: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说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
    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手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单手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湿淋淋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手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手,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
    26、山鬼(完)
    俯下身体看着这张疲惫木然的脸, 风华绝代的鬼王难得有了失语的时候。
    法则颤颤巍巍地说:这个
    天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指着地上蜷缩着的末代帝王: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经为楚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在楚章带兵入京的情况下, 用什么理由都保不住这个乱臣贼子的命了, 除非直接让楚章推翻大魏自立为王。
    自立为王不是不行, 但是要让天下人信服他,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邵天衡只剩下了几个时辰的寿命, 也做不了更多的布置,干脆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一把利刃交给楚章弑杀亲子, 昏庸无道, 凡此种种, 足够楚章扯起为他复仇的大旗推翻魏帝的统治了。
    理由不需要多么经得起推敲, 只要能撑过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就好。
    楚章明明一开始也做得很好, 轻而易举地平定了大魏十六州, 登基为帝。
    可是怎么后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说气运之子的道真的这么玄乎其玄,就算是自己抢到了人主之位, 也注定坐不长久?
    想来也不是不可能,道是修行根基,气运之子各自都有最合适的道, 选错了道就是走错了路, 天生的鬼王做不了人主,强行为之的结果就是这样,道不成道, 反而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天道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样,还忙着打理其他化身的事情,一个没注意再回过头来看,楚章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暴君,精神好像也出了问题。
    法则盘在他头顶,也有些不能理解:太子的死好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天道不知道心里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是什么,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尖锐。
    不再和法则说话,鬼王抬起一只手,将刚刚死去的皇帝的鬼魂抽离出来,鬼魂刚离体,他和法则就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法则奶气的声音都吓得有些粗了: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啊!
    面前的鬼魂泛着浓厚的死气,几乎要凝实的鬼气不受控制地如浪潮般汹涌溢散出去,鬼王迅速结了个印罩住这个凶气横生的厉鬼,再次目瞪口呆:他他做了什么啊!活人一死就化成这种等级的厉鬼是因为天赋异禀吗?
    法则在虚空里拖着小尾巴绕着楚章转了一圈,小声说: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天天在给自己上酷刑也不过如此了吧?
    到底是什么,让他能将身为活人的自己,活活折磨成令人胆战心惊的厉鬼?
    居然连一点外力都没有用到,就成了厉鬼吗楚章从混沌中醒来,就听见这句含笑带嗔的话。
    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声音里是不走心的惊讶,有着美艳面容的鬼王沉思片刻,笑了起来:你看,你死之后还是要见到本君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楚章直直盯着鬼王的脸,仿佛认出了他是谁,忽然挣扎起来,他挣扎的这么用力,几乎要活活将自己的魂体撞碎在鬼王布下的结界上:为什么!
    希夷惊讶地将眼睛睁圆了:什么?
    他撤掉结界,红衣的厉鬼扑过来,像是要去抓希夷的衣领,被鬼王轻飘飘一弹指掀开。
    摔落在地上的厉鬼黝黑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淌下了两行血泪:你为什么不救他?!那块令牌!你说可以完成我的一个愿望!那天我叫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凄厉的哀鸣。
    希夷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给过他一块令牌,也说过可以完成他的一个心愿,不过
    不过他那天当然不能去啊!要是把邵天衡救活了,那后面要怎么办?!
    为了免去麻烦的解释,在接到活鬼牌传来的声音时,希夷干脆没有理会,只要他不去,邵天衡就必须死!
    不过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和楚章说的。
    于是楚章就见那个侬艳俊秀的鬼王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因为这个愿望,你已经用过了啊。
    楚章瞪着他,希夷继续慢悠悠地提点他:没想起来啊?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诶,草原上的风景倒是挺好,当时没听你道谢就算了,现在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这种态度吗?
    楚章的神情随着他的话语慢慢有了变化,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忽然想起那次突入北戎王庭,而后落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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