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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意气投且贪欢笑,光阴长共游书海

    却说这林煊,乃是大理寺卿林大人家的独子,遗传了他爹冷面无私的性情,常年端一张黑脸,出口必冷言冷语,兼之喜服玄色衣衫,远远望去,好似一尊阎罗王。
    谢知方这样顽劣不堪的性情,油嘴滑舌,风流跳脱,偏偏长着副堪比女儿家的精致相貌,一笑露出两个浅浅酒涡,甚是讨喜,和林煊本应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极端。
    可这两位,见了面却如亲兄弟一般,亲密无间。
    “听说你病了,我吓得跟什么似的,从我外祖家一路赶回来,下船连家都没顾上回,便赶着来见你最后一面,可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又装病?”林煊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眼睛里却闪着细碎的光。
    谢知方晃了晃扇子,嬉皮笑脸:“瞧你,明明是在关心我,说话怎么这样难听?我是真的病啦,不过如今已经大好,不碍事。”
    他毫不客气地打开林煊带来的食盒,欢呼一声,拈起块双糯玫瑰糕塞入口中,毫无形象地大嚼特嚼,赞道:“好吃!”
    林煊嘲讽:“吃吃吃,胖不死你!不是我说,你照过镜子吗?你比两个月前胖了整整一圈知道吗?”
    谢知方不服气地站直身子:“你没发现我还长高了吗?你等着,最迟到腊月,我一定超过你!”
    林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看了看门外值守的小厮,放低音量,说起正事:“我这次去外祖家探亲,经过辽东,你猜猜我碰见了谁?”
    谢知方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仍旧是没心没肺的笑模样:“难不成是宁王殿下?”
    “你怎么知道?”到底是年纪小,还不会遮掩情绪,林煊的脸色十分惊讶。
    他怎么会不知道?
    谢知方苦笑,嘴里的糕点也失去了香甜的味道,变得索然无味。
    投靠叁皇子宁王,是他和林煊生命中的重大转折点。
    一个通向登天大道,一个通向幽暗冥府。
    那年,他不堪忍受父亲的不公正对待和董姨娘的面甜心苦,负气出走,直奔宁王所辖的辽东大营。
    林煊也怀着建功立业的大抱负,悄悄离家,和他同行。
    所有的少年意气,经过一场真刀真枪的血雨浇袭,立时散了个干净。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一剑贯入那个蛮夷人的胸膛,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脸,可那人还没断气,张大嘴巴,露出雪亮的牙,扑过来咬他脖子,打算拖他一起下地狱。
    是林煊惨白着一张脸,从背后补了一刀。
    两个少年,像抱在一起取暖的幼崽,哆嗦着,煎熬着,互相打气,撑过了大大小小十余场战役。
    可是,谢知方永远记得,在隆安五年的腊月叁十,在普通百姓兴高采烈辞旧迎新的那一晚——
    林煊,死在了他的怀里。
    敌军突袭,箭矢穿胸。
    谢知方此时想道,是否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不然为何,林煊的死法和他一模一样?
    宏图霸业转头空。
    重活一世,谢知方俱已看破。
    林煊正在兴致勃勃地和他讲述宁王是如何的具有天家气度,又是如何爱民如子云云,谢知方笑了笑,并不搭话。
    “明堂,你不是一直说很敬仰宁王殿下,想要投奔于他吗?我觉得……”林煊正打算撺掇他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忽听谢知方淡淡说了一句。
    “不,我改主意了。”
    “什么?”林煊愣了愣。
    “我说,我改主意了。”谢知方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打姐姐那里顺过来的丝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沾满了点心碎屑的手指,“我不想争那劳什子功名利禄了,我们家虽然不算豪富,产业也算殷实。背靠大树,混吃等死,不是挺好的吗?”
    林煊的冷脸上,罕见的出现了呆呆的神情。
    谢知方看了想笑,却又忍住,正经道:“阿煊,你若想选择从军报国这条路,我不拦你,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家叁代单传,最好还是不要以身犯险。”
    “你怎么突然想通了?”没想到,林煊竟然松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多想去吗?还不是怕你自己跑出去闯祸,没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走到谢知方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欣慰:“你不去最好!咱俩就留在长安,寻欢作乐,仗势欺人,再快活也没有的了!”
    谢知方眨了眨眼睛。
    原来,林煊竟是不想去从军的吗?
    他陪着自己远赴边关,出生入死,终至将命搭在里头,原来只是为了全这一场兄弟之情吗?
    谢知方心头酸涩,竟然讷讷无言。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约定好下次出游的时间,方才告别。
    谢知方拿着林煊带过来的话本子,兴冲冲地跑到姐姐面前献宝。
    再怎么循规蹈矩,谢知真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少女,看见神鬼志异之类的书籍,由不得不生出几分喜欢。
    姐弟俩头挨着头凑在一起,读了半日的书,谢知方不时扮作鬼怪吼叫说话,惟妙惟肖,逗得谢知真乐不可支。
    待到用过晚膳,暮色渐深,谢知方窥得左右无人,拉着谢知真的衣袖,提了个建议。
    “姐姐,父亲书房里私藏了不少话本,皆是珍品孤品,这会儿爹爹应当已经歇息,不若我们……”他挑了挑长眉,古灵精怪。
    谢知真有些意动,又颇犹豫:“父亲平日里不许别人进他书房,若是被他发现,只怕不太好。”
    “姐姐放心,我平日里经常偷跑进去看书,从来没有被发现过。”谢知方拍着胸脯保证,“就算父亲真的临时去了书房,里面又有架子又有柜子,想找个藏身之处又有何难?”
    在他的一力劝说之下,谢知真毫无立场地妥协,换了轻便的衣裙,避着众多耳目,蹑手蹑脚地和谢知方溜进了书房。
    两人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尽头的架子处翻找,谢知方手中揣着颗小小的夜明珠,权作照明之用。
    翻到某个制作精美的画册时,他的手忽的抖了一抖。
    “阿堂,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异常,谢知真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谢知方面不改色地将画册卷了卷,塞进衣袖的暗袋中,“看见一本我找了很久的琴谱。”
    他心里早就惊涛骇浪:没想到啊!真的没想到!
    父亲那么道貌岸然的一个人,竟然私藏春宫画!
    还是画工精美到了纤毫毕现的精品!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谢知方一边鄙夷着,一边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这样的好东西,改天一定要拿给林煊看看,让那个臭小子好好开开眼界。
    正寻思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谢知方十分警醒,利落地将夜明珠藏进衣襟。
    第一次做坏事,谢知真颇有些紧张,下意识地贴近弟弟,低声道:“阿堂……”
    “嘘——”谢知方带着她往书架底下的柜子里面钻,好在两个人身量尚小,倒也勉强塞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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