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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苍梧宾白(36)

    不,根本不是恰好。
    以闻衡的敏锐和矫捷,他甚至有时间打伞,如果他不想被淋,躲开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
    可是他现在静静立在那里,挺拔的像一把剑,雨水打透了衣裳,多到漫溢出来,在他的衣摆下坠成流苏似的一线。
    你
    薛青澜心里突然慌成一团。在几乎要将世界消隐的滂沱雨幕里,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阵恐惧,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攫住了心脏,他还没挣扎,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沦陷。
    他下意识去抓闻衡的袖子,话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师兄,你淋湿了先找个地方避雨。
    闻衡手腕一转,将他冰凉的手扣在掌心里虚虚牵着,动作并不强硬,但薛青澜一下子就不动了。
    闻衡示意薛青澜看远方影影绰绰的群山,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泼天大雨,难得显出一种不同于内敛锋芒的清凉静谧来。
    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好像没有一起看过雨。
    第52章 听雨
    他确实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闻衡过去把自己逼得很紧, 他心中沉郁太多,不爱与人亲近,不会多管闲事, 更无暇去注意四季景致、风花雪月。谷中四年, 他实在穷极无聊, 没有可观可看的东西,有时只能望天分神。
    久而久之,甚至练就了观天象预测雨雪的神奇本领。
    自然是造物者之无尽藏,古往今来, 许多武学都是登山临水、凭虚自照间忽有所得。闻衡不是蠢笨人,他从前不在这上面花费心思, 后来困守幽谷, 逐渐开悟,明白山水草木自有大道至简,便能把目光从自己面前方寸之地移开, 投向变化无端的天地四海。
    如此一来,他跳出画地之牢,心胸澄净旷达,便与从前气度迥异。
    薛青澜叫他挽住,与他并肩躲在伞下, 呼吸间浸满湿凉的雨气, 又不全然是寒冷。闻衡半边身体的温度正顺着两人相贴相牵之处源源不绝地传过来,除了淋湿衣衫稍显狼狈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样想着,心里翻涌的焦躁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薛青澜摇头笑了一下。
    闻衡问:笑什么?
    薛青澜道:煮酒听雨固然风雅,咱们傻站在这儿看雷雨,亦不失为一桩人间乐事。
    闻衡失笑:果然是一桩乐事, 不是一桩蠢事?
    薛青澜想了想,叹气道:蠢就蠢吧,做个无忧无虑的傻子,好像也挺快乐的。
    反正只要与闻衡在一处,事情总会往意料之外发展,眼下痴傻癫狂都不重要,人生最难得的反而是什么都不想。
    闻衡一抬伞檐,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看雨,不是问你的理想,倒也不必这么快就坦白。感觉到薛青澜在他掌心扣了一记,他抓住那不老实的手指,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今日看你在擂台上演示的剑法,迅疾凌厉有余,后劲不足。是不是太久不练,手生了的缘故?
    薛青澜平日里使刀居多,今日为了应论剑大会的景,所以只带了剑,但他在闻衡面前有些心虚,便没详细解释,含糊地道:是我学艺不精。
    闻衡淡淡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又说:我从前跟你说过,你的身板不像别人那么孔武有力,硬碰硬是下下之选。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更别说这世间多得是比你更大的狂风暴雨。今天纯粹是瞎猫碰了死耗子,日后对敌如果还像上午那样使剑,迟早有一天你会在这上面吃亏。
    薛青澜的武功,放在来司幽山参加论剑大会的青年才俊中算是上上乘,到他嘴里就变成瞎猫碰上死耗子。换个人来薛青澜就要暴起揍人了,但他的剑法是闻衡手把手教出来的,闻衡于他而言算是半师,因此并不敢辩驳,只乖乖低头听训。
    以柔克刚,以力破巧,伺机而动,顺势而行,这十六字活学活用,别被一时意气冲昏了头,更不能
    他停顿了一下,薛青澜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
    闻衡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点了点他的胸口: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胡说,我何时不要命了。
    薛青澜一听就知道他还对上午比剑的事耿耿于怀,有点心虚地去够他的手,真事儿似的叹道:我这些年被杂事缠身,武功只能算稀松平常。唉,小时候就打不过你,现在更打不过了。
    闻衡左手被他握着,感觉他剑法没有精进,撒娇倒是更纯熟了:你好端端的,我干什么要打你?
    薛青澜嘀咕道:这可难说,你这个人向来捉摸不透,说让我等你,一去四年没有音信;现在又说不打我,谁知道哪天就提着剑寻来了。
    闻衡叫他给气笑了,但转念一想,薛青澜这番话未尝不是事出有因。人只要疼过一次,下一次就不会那么容易轻信承诺。
    过去我教你那半套剑法,还记得么?
    薛青澜点点头,道:当然记得,可惜我当年愚钝,没有学全。今日承露台上见你使出那两招,比之从前更加精妙。对了,前两招既然已经定了名,那这套剑法究竟叫什么名字?
    闻衡只微笑不答。
    薛青澜不解其意,纳闷道:没有名字?还是不能说?一部剑法有什么不能说的?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闻衡道,说正事,我们来立个约定。
    薛青澜:什么约定?
    闻衡道:倘若真有一天,你我到了不得不拔剑相向的境地,只要你用出这套剑法里的任何一招,我立刻弃剑认输。
    衡哥!
    薛青澜骤然抬高声音喝止他,眼中闪过一点尖锐鲜明的惊怒,但那失态很快被他自己强行压抑下去。他盯着闻衡,万般情绪在胸中翻涌,最终出口却只有一句近乎无奈的恳求:你不要这样。
    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真让你走到这一步,以防万一而已。闻衡掸去肩头水珠,耐心地安抚着他,换一种说法,道歉不能光听嘴上喊得欢,总要拿出诚意来。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好不好?
    他的态度松弛而自然,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哄一哄他,没有一丁点别的考量。
    但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
    薛青澜侧头看了一眼闻衡搭在自己左肩的手,说不清是认命还是自暴自弃,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闻衡像是没听见一样,抖了抖伞上的雨水,道,雨势变小了,咱们去找间客栈沐浴更衣罢。
    他有意装傻,薛青澜却不傻。
    闻衡恰恰是知道了他最怕什么,才能准确地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这些年他所行的一切悖逆不义、阴险狠毒之事,无惧他人指摘唾骂,唯独不想让一个人对他失望。
    而现在这个人说,倘若来日狭路相逢,他愿意先放下剑认输。
    衡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薛青澜站在伞下,一字一句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吗?
    你愿意说的,自然会告诉我,我何必要问?你不愿意说的,我问了,你还要费心编瞎话,我也听不到真话,那不是平白添堵么?闻衡道,青澜,我觉得你对我有一点误会。
    有些事情我知道,仅仅就只是知道了而已,不说出来,是因为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相信我没有走眼看错人。他的目光沉静地从薛青澜身上掠过,像洗去烟尘的一弯流水,我不是圣人,也没有逼你当圣人的爱好,更不会拿他人评说给你定罪。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该谁欠谁的,就去尽力补偿,大可不必非要来我这儿讨一顿骂才能安心。
    薛青澜:
    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这些话我翻来覆去地说了两遍了,你为什么还觉得我要骂你呢?是我从前对你太严厉了么?
    这话很难答,薛青澜也说不清楚,只默不作声地坚决摇头。
    闻衡思及前事,多少能明白薛青澜的心态:他与薛慈没有师徒情分,平生大概也没有别的长辈管教过他,闻衡像是他唯一的兄长。如今他自觉做了错事,既怕闻衡因此而讨厌疏远他,心里又含着十分的委屈,无处疏解,才自己跟自己较劲。
    说到底,还是这些年里无人陪伴,叫他平白走了许多弯路,吃了太多苦头。
    既然你不清楚,我今日就替你分辨清楚。闻衡道:我对你只有当年提过的那三个要求,从今往后都是如此,你只要能做到,旁的我一概不管;但你要是做不到,我就真的要动手了。
    薛青澜完全想不起他何时提过这一茬,一时怔住了。
    他从气焰嚣张一下落入迷茫的样子特别有趣,闻衡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戏谑道:忘了?可见也没有很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越影山上三个月里,闻衡教导他的实在不少,薛青澜努力回想,却仍是毫无头绪。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闻衡凑近了逼问他,我是不是这么说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这三条里你做到了哪一条,还敢跟我在这里攀扯?
    薛青澜:
    他似乎应该松一口气,可又觉得周遭水汽都沉沉地坠入眼里,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用心练功。等着我去找你。
    这是昔年分别时,闻衡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之后,薛青澜就再也没有见过闻衡。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出自臆想,是他在苦海里挣扎得无望了,才错把梦境当真实。
    是我没做到,薛青澜低声自语,所以你才没有来。
    凉风吹雨,朝他脸上扑来,闻衡略一侧身,将他挡在伞下:不对,小傻子,是因为你做到了后头那一句,所以我不会再走了。
    第53章 夭夭
    后面闻衡说了什么, 薛青澜记不太清了,等他从恍惚中醒过神,两人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
    闻衡收了伞, 背后完全湿透, 衣衫贴在身上, 勾勒出肩与腰的优美轮廓,相比之下薛青澜就好太多,除了袍角衣袖上沾了零星水迹,别处几乎没有被淋到。
    两间上房, 尽快送热水来。薛青澜将一锭银子抛在柜上,小二殷勤引路, 替他们两人打开相邻的两间客房, 恭敬道:客官稍坐,厨下备着热水,这就给您送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闻衡摇头示意无事, 薛青澜瞥了他一眼,转头对小二道:你去街西那家成衣铺里,叫他们按方才那位客官的尺寸再备一身衣袍,连带着中衣靴袜一并送来。动作快些。
    小二领命而去,走廊里只剩他们两人。薛青澜站在闻衡旁边, 却哑然无话可言。方才在雨里的对话似乎耗干了他试图剖开心胸的孤勇, 羞惭后知后觉地漫涌上来。闻衡居高临下,将他眉目间的犹豫神色尽收眼底,体谅地率先进门:时候还早,去歇一会儿,等我沐浴过后再去找你。
    少顷热水送到,闻衡宽衣入浴, 在一片暖洋洋的水波中闭目养神。脑海中陆续转过许多念头,眼下薛青澜已经找到,最要紧的一桩心事落了地,接下来就是纯钧派和鹿鸣镖局,不知范扬这几年又变成了什么模样。等见完故旧,还有顾垂芳托付的纯钧剑、宿游风他们师徒的死敌冯抱一京城是非去不可,当年离家太仓促,许多事情来不及细究,现在亡羊补牢,但愿还来得及。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在外头被人敲响,闻衡还以为是送衣服的小二,抬高声音道进来。待脚步走近,他听见足音才意识到不对:青澜?你怎么来了?
    这小镇客栈中的上房连个屏风都没有,只在隔断处挂了一道青纱帐,勉强遮住里间。闻衡背对着门泡在木桶里,从薛青澜站的位置,可以透过朦胧轻纱看到桶沿以上露出一小片肩背。暗红疤痕从右肩头起,横过肩胛,没入水中,虽是经年旧伤,在白皙肌肤上仍显得触目惊心。
    薛青澜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别过脸去,道:给你送衣服来了,不用起身,我说几句话就走。
    有纱幔挡着,闻衡倒也不怕被他看,只是心里有点微妙的别扭:什么?
    薛青澜道:这几年我搜集了一些纯钧剑的消息,也试着查过聂竺这个人。四年前被盗的那一把假剑至今下落不明,三十多年前的真剑倒还有些眉目。
    嗯?闻衡坐直了,你说。
    垂星宗在穆州陆危山,山下有一个大湖,名叫西极湖,是宗门的机密重地,守卫重重,寻常部众不许进入。我是到了垂星宗之后才知道,西极湖底有个占地极广的地宫,相传是本宗武功的发源之处。这个说法是不是很熟悉?薛青澜道,我在宗中又打听了一下,果然听说垂星宗也有一把祖传的名剑,名为奉月。宗主方无咎虽不用它,却珍爱无比,一直藏在地宫中。我去年才寻着机会进去看一眼,那剑非常特别,倘若纯钧剑与它相类,你一见就能认出来。
    此剑一体铸成,材质不是寻常金铁,黑中泛银,分量颇重,正面剑铭奉月,背面有蚀刻花纹,十分精细,但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此后我又命人四处寻访类似剑器,所得有限,只从一个业已金盆洗手的大盗口中听说,他昔年曾在宫中行窃,被追来大内高手刺了一剑,在月光下看到这把剑的模样,与奉月大致相似。
    宫中闻衡喃喃道,又是宫中?
    薛青澜起身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个聂竺实在难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不定早已死了。
    闻衡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你对聂影了解那么多,是因为他姓聂吗?
    薛青澜僵了一下,那口型似乎要说不,却到底没有出声,只说:反正顾垂芳只要你找纯钧剑,聂竺是死是活不重要。
    闻衡心中明悟,叹了口气,道:多谢。这些年辛苦你了。
    薛青澜说这些不是为了跟他邀功,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踌躇半晌,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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