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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苍梧宾白(27)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若是你,现在会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问为什么。老乞丐叹道,你这小子面冷心硬,又无趣得很,身上没有一点少年气,像个少爷似的,根本不懂随遇而安。我得做点什么,你才能相信我不是要害你?
    闻衡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只道:放我走。
    老乞丐嗤笑:我何曾拦你,你倒是走一个我看看。
    闻衡一想洞外那百丈悬冰,脸色顿时不能更难看。他与老乞丐相对僵持半晌,终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暂时放下戒备,走到火堆对面席地坐下,沉声道:别绕弯子,你说你要做什么,我相信你。
    他这个人天生多思多虑,通俗点来说就是疑心病重,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一定要弄明白怎么回事。
    老乞丐把糊得比较大的那条鱼递给他,自己一口咬去小半条烤鱼,吃得啧啧作响,也不嫌烫,一边眯眼享受,一边说:看你小子有点天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想收你为徒,教你几手功夫。
    闻衡笑了一下,纯属是给面子捧场,看起来完全没有被说服:前辈既然跟我动过手,就该知道我是个教不出来的朽木,何必浪费时间呢?
    老乞丐闻言立刻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这其中深蕴九分嘲讽,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自得。
    没有内力,那是他们不会教。他几口吃完了鱼,闲适地向后倚在石壁上,跷着脚问,若我能教你打通经脉,修练内功,你学是不学?
    闻衡狐疑道:我这体质,不是打通经脉就行,是根本没有经脉。
    哎呀,废话恁多,我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
    闻衡慎重地思量片刻,最后说:还是不了。
    老乞丐好似凭空被一个大雷劈了,猛然睁眼:什么?
    我还有事要做,外面还有人在等我。闻衡说,前辈厚意,晚辈心领了,但人各有志,请前辈不要难为我。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点,老乞丐气得双目怒张,显得面相越发凶恶:等你的人要是连这几日都等不了,那他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做成什么事、能护住什么人?就算我今日我放你走,来日万一落到同样境地,你靠什么脱身?他说着说着,脾气上来了,大怒道:我今日还就做个恶人,你不学武功,决计不能从这里逃出去。你是想早点回去见你的心上人,还是一辈子耗死在这里,自己看着办吧!
    闻衡:不是心上人
    老乞丐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靠着洞壁睡了。
    闻衡无端被绑,无端被骂,冤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举起手中微冷的烤鱼,满心无奈地咬了一口。
    呸,真难吃。
    悬崖峭壁上,飞鸟都无处落足,更别说不会轻功的闻衡,出门第一步就会掉下去摔死。在这极端简单的环境中,花言巧语百般智计都失去了作用,只剩绝对的强弱,闻衡除了妥协没有别的选择。
    他连吃了两天糊得发苦的烤鱼,终于忍不住挽袖子自己动手,迈出了屈服的第一步。
    老乞丐除了手艺不好,承诺能令他打通经脉,像旁人一样修习内功却不是夸口。他所授的乃是闻衡前所未闻的一门《凌霄真经》。这部神功包含极多,既有内功,也有诸般外家功夫,皆尽精妙深奥,光需要记背的口诀就有近三万字。老乞丐随身并未携带纸本绢帛,全凭口传心授,每日里将出招姿势、行功之法一一详细拆解,传授给闻衡。
    武林中百种内功,从来都以气守丹田为要旨,真气蓄于丹田,流转于奇经八脉,这是内功积存和运行的基础,而《凌霄真经》却不重丹田,周身百穴以膻中为宗,内息藏于气海,自正经十二脉流向双手双足,经行全身七十二大穴,最终重汇于膻中,此即行功一周天。长久习练,则气海真气日渐充盈,内力绵延不绝。
    闻衡虽没有奇经八脉,但是个人都有正经十二脉,所以《凌霄真经》正适合他这种特殊体质。然而真正开始修习凌霄真经后,他才明白老乞丐为什么要把他掳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来。这功夫门槛虽低,正经十二脉却只是最基础的一层,仅能让全身真气于经脉中流转,再往下,却要依法门依次打通一百零八处经外奇穴,重塑全身气脉经络。这一步凶险困难,不亚于洗经伐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冲错了穴位,甚至伤及内府,轻则手足不灵,重则非死即残。
    纵然闻衡在武学上天赋出众,体内又有顾垂芳所传的深厚内力,他完全打通这一百零八处奇穴也用了近四年的时间,期间数次因练功出错而险些偏瘫,右手臂有半年多的时间完全失去知觉,逼得他不得已练了左手剑法。
    不过内功既成,闻衡学起刀剑拳法来进境一日千里。他原本涉猎众多,权衡后仍取剑法为所长,配合凌霄真经使出,威力无匹,然而依旧打不过只剩独臂的老乞丐,每天还要被他骂剑法匠气太重,不够圆融自然,未得剑道真谛。
    从仓惶出奔到离开纯钧派,这几年来闻衡心中一直绷得很紧,许多事情日夜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始终记得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做什么。岳持这个名字从来没被他接受,从始至终,他都是作为庆王世子存在于世。
    至于闻衡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性意气如何,他无暇关心,甚至不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
    可老乞丐突然半路杀出,却彻底打断了他的计划,像是硬生生被人拉着走上了另一条路,又挣脱不得,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试着接受,一切重头来过。
    在这叫天天不灵的荒僻山谷中,岳持也好、闻衡也好、甚至庆王世子也好,忽然都不重要了,他只是他,像个终于脱去壳衣的种子,骤然拥有了广阔静谧的天地,天性之中对剑那种最幽微的向往和欢喜见风即长,渐渐长成了一切招式法诀之外的骨。
    他磕磕绊绊用左手练剑那段日子,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学剑的情景,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的剑招,手指上的血泡逐渐磨成老茧,也不愿放下那柄剑,只要能完整地使出一招,就会有种挡不住的开心。
    武学与心性相辅相成,当闻衡在百丈峭壁上身轻如燕、来去自如时,他脚下乘着的风、目中所见峻拔的山岩与幽谷深寒的碧潭,都熔铸在他的剑意之中。血染的山寺和梦魇般的雪夜不再牵扯每一次挥动的剑锋,剑光尽处是天光,他手中最锋利的剑,终于被完整地收入心鞘之内。
    从此剑随心动,再也没有拘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闻语嫣接受设定,准备开始漫长坎坷的闯荡江湖之旅时
    作者:小龙女速成训练营,走你。
    第39章 师门
    飞鸟难越的孤峰之中, 一个身影顺着峭壁飘然而下,像没有重量一样,几乎未经借力缓冲, 就轻盈地落入茂密树冠, 从浓绿的枝叶缝隙间脱身而出, 踩在碧潭边的湿润土地上。
    他解下腰间水囊灌满清水,又换了个地方,蹲在碧潭稍浅处,盯着几条一尺长的鱼游来游去。
    闻衡挽起袖子, 看准其中一条,闪电般地探手入水。
    游鱼何其灵敏, 一受惊便唰然四散, 可再快也快不过闻衡出手。哗啦啦水珠飞溅,一尾大鱼扬波出水,在闻衡的钳制下不断挣扎, 被他随手甩在岸边岩石上敲晕了。
    第二条也是如法炮制,闻衡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匕首,蹲在谭边将鱼收拾干净,用树枝穿好提在手中,起身走向对面山崖峭壁。
    这片石壁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只有些零星凸起, 闻衡提起一口气,踩着有限的落脚点飞身而上,短短数息便踏上悬崖中段一块仅容半身的小石台,躬身低头钻进了石洞。
    他个头高出的几寸则全长在了腿上,稍一不慎就容易碰头,好在洞内足够宽敞。闻衡扬手将水囊抛向角落里睡觉的老乞丐, 对方就像后脑勺长眼一样,头也不回地接住,慢吞吞地爬起来喝了一大口,意兴阑珊地问:今天又吃鱼?
    闻衡找来干柴生上火,熟练地烤鱼,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四年过去,加上练武的缘故,他的肩较从前稍宽了些,骨骼长开,挺拔劲瘦,不再是少年时代那种稍显单薄的身形;容貌倒是没怎么大改,只是轮廓更深一些,颌骨转折处线条收束分明,脱去了最后一点稚气,彻底长成芝兰玉树般的俊美人物。
    可惜老乞丐不知道什么叫秀色可餐,唧唧歪歪地在那哼哼:唉,吃腻了,嘴里淡出个鸟来!
    老乞丐姓宿讳游风,本业不是乞丐,但其游手好闲程度,并不逊于任何乞丐。虽然他把闻衡强掳到这里,但这四年的教导却做不得假,于情于理,闻衡得管他叫师父。
    当弟子的听了师父这句抱怨,没说什么,只默默将其中一条鱼从火上取下来,作势要扔。
    唉,别扔!宿游风一跃而起,扑过来救下那条鱼,又给端端正正地放回火堆上,絮絮叨叨地数落道:你看你这个不孝徒弟,为师不过说一句,你就耍小性子。
    闻衡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反问:师父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多此一嘴呢?
    宿游风生性豁达狂诞,也被这徒弟噎习惯了,并不太计较师徒尊卑、以下犯上这种事,在那搓着手盘算道:你想吃什么,不如明日为师出去弄只烧鸡回来打打牙祭?
    闻衡拨着火堆,道:也好,带上我一起吧。
    宿游风满心都是烧鸡,随口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你要干什么去?
    我已练成了《凌霄真经》,避世而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该做的事还是要做。闻衡不紧不慢地给烤鱼翻面,道,你带我出去,咱们的师徒情谊还能有始有终,要是我偷偷跑了,师父恐怕又要骂我不孝。
    宿游风愕然问:你你你你知道怎么出去?
    闻衡看他目光里几乎要带上怜悯了,轻声细语地解释:师父,此地一共两个出口,一个是你平日钻的那道石缝,另一个在水潭底下四年了,就是傻子也该摸清楚了。
    宿游风经常不打招呼就消失一天半天,再出现时洞里就会多出烧鸡酱肉烧饼馒头之类的吃食,这些东西总不可能是树上长的,闻衡都不用刻意跟踪,他自己就把秘密暴露的一干二净。
    宿游风搔头道:我怎么不知道水潭底下还有出口?
    师父。闻衡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如果那是一潭死水,你觉得咱们这四年里吃的鱼,都是哪里来的?
    宿游风是当世少有的完全练成《凌霄真经》的高手,断了一条手臂也能跟闻衡打个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故意乔装乞丐掩藏行踪,他应当是与纯钧派掌门齐名的人物。此人身上谜团很多,可惜闻衡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
    闻衡一直觉得他是故意装傻,但今天他有点怀疑是自己想错了。
    你啊。宿游风收敛起嬉笑神色,倚着石壁,似笑似叹地问,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
    这孩子一向有分寸得过了头,这四年里从不主动提起,如今神功大成,决定要走,也应当去得毫不留恋。
    闻衡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离开,当初宿游风把他强掳来,他报复一下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什么是比四年筹谋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好的报复呢?
    因为我叫你一声师父。闻衡面不改色地答道,凭你的功德,本来能做再生父母,可惜被你自己作没了。
    宿游风一怔,继而了然地笑起来。
    烤鱼在火上散发出香味,是上千个日夜里他们非常熟悉的味道。在这世外仙境唯一的烟火气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坦诚。
    我第一次见你,觉得这孩子谨慎、细致,年纪不大,但处世老成,不该是个药堂学徒;后来趁夜看你练剑,又觉得你是明珠蒙尘,动了收徒的心思。
    快别生捧了,闻衡实在没忍住,戳穿了他,你那时候明明说我的剑只配用来杀鱼。
    宿游风嗤道:小兔崽子,就会翻旧账,你那时候把剑当烧火棍使,我难道说错你了?
    闻衡懒得跟他撕扯,一笑而过。
    《凌霄真经》是未曾现世的神功,而且干系重大,宿游风对收徒一事十分谨慎,既要徒弟天资好,又要徒弟能担事。然而这种好徒儿哪里那么容易找到?最好还是手把手地从小教起。可惜那些资质上佳的苗子通常早早被送进了各大门派,剩下的都埋没在碌碌众生里,宿游风要找,也只能混迹于市井之中,慢慢地四处搜寻。
    闻衡算是个难得一见的特例,他于剑术一道是真有天份,也是真的先天不足,内力缺失的太明显,连纯钧派也救不了。这样的毛石风险很大,开好了是价值连城的美玉,开不好便与砌墙砖无异,可偏偏叫宿游风遇见了,不能不说是天定的师徒缘分。
    你跟着为师,不算野路子,咱们这一派有正经师承,昆仑山步虚宫听说过吗?
    昆仑山巍峨入云,行人难至,步虚宫是个隐世门派,跟中原武林几乎没有往来,闻衡听是听过,但知道实在不多。
    宿游风幽幽叹道:昆仑步虚十二楼,玄冥楼司伐逆不臣,就是你师父我的来历。
    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幸拜进了步虚宫。闻衡也跟着叹道,您老人家不在昆仑山上修身养性,反而流落街头,形容落魄,是犯下大错被逐出了师门,还是被什么来头极大的仇家追杀了?
    宿游风瞅了他一眼,很想为他这张神断铁口鼓掌。
    我这条手臂是被本门一个叛徒断去的,他指指自己空荡荡的衣袖,他对步虚宫生了贰心,偷走宫中几本珍贵秘笈,宫主发现后命我下山追缉此人。数日后我在博山北麓截住他,十几个弟子围困,却还是叫他给逃了。
    十几个人围杀,其中还有宿游风这样的高手,结果是宿游风被他断去一臂,留下了纵贯全脸的疤痕。
    闻衡光是看着那条狰狞的长疤,心中就涌起一种微妙的战栗感。并非畏惧,而是面对强敌时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警惕和兴奋。
    他原先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好战,但武功修练到一定程度,就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习武之人对杀意的一种敏锐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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