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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青渊在水(16)

    内侍摇摇头:曹公公非但没有威胁过小人,反而给了小人天大的好处。
    那你说说,曹存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为他效命。
    内侍说:小人刚入宫的时候,俸禄微薄,八成被掌事公公克扣了去。有一次,小人的母亲病重,小人竟然没有钱为她请大夫医治。那一天,小人一个人坐在宫门边抹眼泪,曹公公见了,责问小人,小人便把母亲的事说了。曹公公于是给了小人五两银子,还说,得了病需得尽快医治,他母亲就是一直拖着,拖没的。
    顾励一怔,没想到两人之间会有这么个故事。曹存霖啊曹存霖,这个人多年前动的一次恻隐之心,竟为自己谋到了一条生路。顾励长叹一声:行了,你起来吧。
    内侍十分意外,抬起头,先是偷看顾励一眼,见他面上已没什么恼色,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顾励问道:你叫什么?是哪一监的?
    小人叫周长顺,是都知监典簿。
    朕念在你对母亲一片孝心,知恩图报,饶你一次!不可再犯!
    周长顺逃过一劫,喜出望外,连连磕头。
    顾励想了想,说:曹存霖籍没家财,去守孝陵吧。
    顾励上了辇舆,命人带路前往俞广乐的住处。
    顾励到的时候,郭静已经带着顾由贞走了,俞广乐正躺在床上喝药,见到顾励,要来下跪行礼,顾励免了他的礼,问道:身体还好吗?
    俞广乐点点头:没什么大碍。
    这次说来说去,还是怪朕。曹存霖已经被朕处置了。待你伤好了,便升任司礼监少监吧。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跟朕说。
    只是不能太多了顾励说着,脸上一红,面带赧色。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皇帝,给宫人赏赐居然都得小心翼翼的,真是够丢脸的啊。
    俞广乐冥思苦想,最终一脸茫然地摇头:小人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顾励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当真什么也不要吗?
    俞广乐思索再三,对顾励道:陛下,小人旁的都不想,只想要陛下府库里的一件东西!
    顾励纳闷了,他的内廷府库都被搬空了,剩下的都是内贼们都看不上眼的东西,俞广乐想要的是什么呢?
    你说。
    府库里有一版铜活字,小人只想要此物。
    顾励不知铜活字是何物,但是俞广乐一向乖巧,定然不会要太珍贵的东西,这铜活字便赏赐给他好了。
    顾励便叫小太监去国库里取,取来一看,原来是一套印刷用的活字,皆以铜铸,铁钩银划,纤毫毕现。
    顾励拿起来把玩,啧啧称奇,能在黄铜上刻字,必得绝世的雕工,而要铸出这一套铜活字,也必得是豪富人家无疑。
    俞广乐看见这一套活字,却是神情凝重,在铜活字上摩挲良久,沉默不语。顾励有些纳闷,问道:你怎地别的不要,单单就想要这套铜活字呢?倒没看出来你对版刻感兴趣。
    俞广乐回道:小人小时候在书坊内长大,对书籍版刻感兴趣罢了。
    难怪俞广乐能识文断字,原来是自小耳濡目染,本来说不定是块能科举入仕的料子,如今却在宫里做宦官,真是令人唏嘘啊。
    顾励看着铜活字,忽然想起一辙办报!
    邸报乃是官方报纸,而且多是在朝廷官僚内部传抄,他要办一份报纸,以民间百姓、知识分子为受众!
    顾励越想越觉得可行,问俞广乐:你自小在书坊内长大,那你懂得如何印刷版刻吗?
    俞广乐不明所以,坦诚道:略知一二。
    顾励朗声笑道:那就好!你且好好休养,朕还有要紧事,需得交给你办!
    俞广乐啊了一声,问道:小人斗胆,敢问是什么事?
    顾励卖个关子:朕先不告诉你!
    自俞广乐处离开,顾励先是去文华殿听经筵日讲,今天的经筵讲官是翰林院编修吴无同。待吴编修讲完离开,顾励命人去把兵部尚书杨鸿见请到文华殿后殿议事。
    不多时,杨鸿见跟着内侍进来了,朝顾励行礼。
    顾励问道:杨尚书,建虏所提讲款之事,你意下如何?
    杨鸿见沉默不语,顾励问道:杨尚书是否也并不赞同讲款?
    杨鸿见叹了一口气,说:陛下,臣知辽东连年征战,几乎吃空了国库,此时讲款,乃是对我朝最好的选择,但是臣宁愿战死在辽东,也不愿向我堂堂后楚的属夷赔款。
    顾励说:朕又何尝愿意如此?杨尚书,朕找你来,也是为着此事,议和绝无可能,但朕追查内帑,充实国库需要一段时间,杨尚书可愿意为朕争取这段时间?
    杨鸿见问道:陛下的意思是?顾励笑道:虚与委蛇,拖延时间。
    杨鸿见想了想,说:陛下,臣最多能拖延到今年冬天。
    足够了。
    杨鸿见走后,顾励又叫人把穆丞相叫来。穆丞相一把年纪了,大老远从承天门外赶过来,进殿时气喘吁吁的,顾励有些过意不去,让人上了茶。
    顾励先是问候一声,丞相用了午膳没,君臣二人寒暄一番,才进入正题。
    顾励说:昨日朕出宫去,并非是为了玩乐,乃是为了看看民间疾苦。
    不管今天谢杏村劝谏他,有没有穆丞相授意,他都要争取穆丞相的支持。
    穆丞相笑道:不知陛下看出些什么来了?
    顾励便把昨天关于粮食价格的忧虑说了,又说:近年天气恶劣,明明已经开春,前几天却刮起了北风,按照这个气候推断,今年的粮食作物成熟时间,只怕也要推迟。再加上多处耕地曝荒,朕怕今年粮食减产,又闹出饥荒来。
    穆丞相捋了捋胡子,点点头:陛下对农耕之事如此上心,乃是百姓之福祉啊。
    顾励笑叹道:穆丞相无需一味地夸赞朕,朕以前有多么顽劣昏庸,朕是知道的。朕请穆丞相过来,一是为了让穆丞相明白朕出宫并非胡闹,二来,是为了请穆丞相做一件事。
    穆丞相说:陛下但说无妨。
    朕想请穆丞相派人,搜集四种作物。
    穆丞相面露疑惑之色。
    顾励把自己画出来的玉米、红薯、土豆、花生展示给穆丞相看。绘画上标有名称,穆丞相接过,仔细地辨认道:玉米?土豆?这玉米不曾见过,土豆倒有些像鸡卵。
    这土豆未成熟时表皮发青,成熟后表皮变黄,而且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并非是鸡卵。
    穆丞相不便多问,便点点头,将画册接过,说:臣会派人前去寻找。
    顾励提醒道:或许可以到广东、浙江、福建等沿海一带寻找。需得尽快。
    穆丞相答允下来。
    顾励把批阅的奏折交给他,穆丞相浏览一遍,见顾励朱批勾画,王正发配中都,夏星骋贬为庶人,竟是都饶过了他们一命,不禁有些意外顾励的宽厚大度。
    顾励说:穆丞相,这些阉党之中,犯案情节较轻的,朕以为无需公布姓名,令他们折银赎罪即可。
    比如洪枕秋、傅少阁这种没做过什么害人的事,只是行贿,顾励觉得他们还可以挽救一下。如果把名单公布出去,党派倾轧之下,那些一朝翻身的清流党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势必要斩尽杀绝不可。
    穆丞相亦是宽厚爱才之人,顾励此举,正中他下怀。穆丞相唏嘘道:陛下所言极是!这份名单,仅会审的三法司之首并老臣知道,老臣会叮嘱他们的。
    阉党之中,未必无可用之才,清流之中,不无庸腐之辈。朕想要的,不过是能心系家国天下的治世良臣。
    当此际,顾励想起的是晚明时期的阉党和东林党,崇祯上位后,阉党被斩尽杀绝,可是东林党难道就救得了晚明吗?大部分东林党,亦不过政治投机罢了。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满口仁义道德,清军入关后声称要投湖殉节,临到湖边,却抱怨湖水太凉,飘然而去。
    这些以左世爵为首的清流党,也不一定就能比阉党高明到哪儿去。
    穆丞相喟然道:陛下能有如此洞见胸襟,臣臣老怀甚慰啊!
    顾励握住穆丞相的手,道:穆丞相这些夸赞的话,就留到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之时再说吧!
    穆丞相看着顾励,像是在看一个顽劣不堪的儿子终于长大,眼神欣慰慨然。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穆丞相告辞离去。
    顾励叫周长顺弄了跟麦秆来,一头叼在嘴里,一头戳在颈脖处,拼命吮吸。
    周长顺不解,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顾励道:朕在这种草莓呢!
    周长顺道:陛下,小人的爹在地里侍弄了一辈子庄稼,可从来没种过这叫草莓的呢。
    顾励笑了,找出昨天换下的襕衫,折叠好放进怀里。
    周长顺这才反应过来,小声道:陛下,您还要出去啊?
    顾励跟他说:不准跟别人说,有人来问,就说朕在午睡呢。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朕唯你是问。
    周长顺愁眉苦脸的,顾励又说:你对曹公公倒是忠心,现在考验你对朕是否忠心的时候到了。
    周长顺立刻道:小人誓死效忠陛下!
    顾励笑而不语,拍拍小伙子的肩膀。
    第24章
    宣城伯府的小唱们,不仅活儿好,个个都是绝顶姿容,还有不少是碧眸赤发的异域人呢!车夫越说越有兴致,道:这些都是顶顶好的,咱普通人哪里见的着,别说宣城伯的堂戏班子了,就是那解家胡同里的一帮姐儿们,也向来只招待顺天府的官家们哩!
    顾励啧啧称奇道:你知道的不少!文御厨我知道,不过这左冢宰和大司成又是谁?
    车夫扫他一眼,问道:老爷是打南边来的吧?不然怎么连这都不清楚!左冢宰说的是咱吏部左尚书,他是庆和十二年的状元郎,文采斐然,他随手一幅字,在吴中一带,可卖到一百两银子,许多豪富人家请他写碑铭、墓志铭还得托关系。大司成说的就是咱国子监袁祭酒,他倒没甚特别,稀罕的是他家的墨匠,技艺绝顶,一墨难求!
    顾励说:原来如此,我初来乍到,的确不甚清楚!
    哟,我说呢!老爷是何时来的?前阵子皇城上头有佛祖显灵,不知老爷见过没有?
    还有这等事,那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当时这城里的百姓都争着去看佛祖,我浑家也去了,鞋子都被人踩脱了。您可别说,自从这佛祖显了灵,这叛军被打退了,圣上他老人家还下令,减免三年赋税!果然是菩萨保佑啊!
    顾励笑道:看来我后楚福祚绵长。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顾励说:我酉时还得出门,你能否帮我雇顶软轿,在二条胡同东路口等我?
    车夫爽快道:那有什么难的,您就请好儿吧!
    顾励交代他:我就住二条胡同东头往里数第五间屋子。轿夫来时,让他在我门外敲三次,说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
    这般奇怪的要求,车夫也不多问,笑道:老爷好精致的排面,放心吧,小的必定叫个伶俐哥儿去接您。
    顾励在护城河边下了马车,又付了软轿的定金,便径自往二条胡同内去。
    进了宅院,陈奉倒没他想象中的形单影只,凄凄惨惨,他进屋时,这位大爷正躺在窗下看一份抄本呢。
    顾励看了一眼桌子,桌上只一个粥碗,一个药碗。顾励问道:吃午饭了没?
    陈奉看着他,嘴角带笑道:没呢。
    顾励总觉得他的笑怪瘆得慌,难道是自己一夜半天未来,陈奉这小狐狸起了疑心?
    陈奉问道:你这一夜去哪儿了?
    顾励一脸无辜:昨天不是说了,俞公公找我呢。我可是伺候了俞公公一整夜,近午时才勉强起了床,若不是惦记你,我就住在俞公公那处,不回来了。
    陈奉说:想不到你还挺关心我。我还没吃午饭,喏,钱拿去,今天我想吃鸭子,你去买只来。
    顾励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嘀嘀咕咕:就知道差使我,要不是看在你有伤在身的份上,我才不搭理你!
    嘴上说着,还是拿着钱出去了。
    陈奉放下手中的邸报,皱着眉头,夷辛进来时,身上带着一种奇特的熏香。据他所知,这种香只有宫里才有,可若说夷辛是从俞公公处沾染来的,也不是说不出去大太监们窃取宫中禁物作为私用是常有之事。
    但是想起他今天从京城的线人那里听到的消息:昨天陛下偷偷出了宫,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听说宫里那位最厌腥膻臊味,羊肉、牛肉都得挑部位吃,鸭子是从来不沾筷子的,他倒想试试,这身透御香的夷辛,究竟是真小唱还是假小唱!
    顾励一无所知,回来时还喜滋滋的,把手里拎着的鸭子亮给陈奉看:瞧瞧!多漂亮的小麻鸭!养了一冬的肥膘,保准肉质鲜嫩!
    见陈奉只打量他,不说话,顾励有些忐忑,小声道:也没花多少钱,别这么看着我了,我这不是看着你受伤了,想给你弄点好吃的嘛!
    顾励嘀咕着,坚决不承认他是馋宜兴老家的鸭浇面了。
    他坐在厨房里,手脚利落地烧开水,去鸭毛,煮面,蒸鸭子,陈奉站在外边,看着顾励头发上黏了根鸭毛,脖颈处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痕,忽然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看这人干活的利索手脚,别说是皇宫里来的,就是南方的士绅人家,也不可能有这种子弟。
    陈奉回到卧房里,等了有一会儿,顾励端了两碗鸭浇面出来,虽然他中午吃了饭,但自从昨夜把文御厨辞退,宫里的伙食就一落千丈,吃得他食不知味。这时候能有一碗家乡风味的鸭浇面,他又怎能不食指大动?
    陈奉跟他一起坐在窗边,闻着面的香气,不禁也勾动了食欲,难得地称赞一声:想不到你烹饪的手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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