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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青渊在水(11)

    傅少阁行事干脆利落,径自找了胡同口一处拓印钥匙的匠人,而后又去了宣城伯第园聂文裕早把这五进大厝买下来,用来安置他待产的娇妻。
    傅少阁在宣城伯第园门外遇到聂文裕,这倒巧了,聂文裕正要去官署,见到傅少阁,便邀他一同坐轿子。
    傅少阁说:南浦,我家中有事,下午去不了官署了,你帮我跟计少卿说一声,家中有事。
    聂光裕爽快道:下午也没甚要紧事,你去就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傅少阁与他道别,往北走,刚好取了钥匙,回到普恩酒馆,推醒了汤尘:汤兄,瞧你醉成什么样了,我送你回府署去。
    傅少阁雇了马车,扶着汤尘上车,往北面的顺天府署驶去。
    汤尘在半路上就醒了,掀开车帷吹了吹冷风,头脑清醒下来,对傅少阁说:瞧咱,滋了两口黄汤,就醉成这熊样儿了。劳烦傅寺丞送咱回来。
    到了顺天府署,两人下了马车,汤尘要给车资,傅少阁拦着他:贤兄这就见外了。
    傅少阁对车夫摆摆手,车夫吆喝一声,驾着马车驶远了。傅少阁扶着汤尘:进去吧。
    汤尘愈发不好意思起来,遂而邀请傅少阁:傅寺丞,下午我审讯时,你一道来看看?
    这话正中下怀,傅少阁推却道:不了,下午还得去太仆寺应卯呢。
    汤尘坚持道:那是多大的事儿!留下留下,今儿咱非得让你看看这手绝活儿不可!
    第15章
    两人一起去了府牢,刚一进去,便一股森寒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这牢里究竟死过多少人。汤尘却是习惯了,由看守引路,轻车熟路,两人带着傅少阁走到最里间的审讯室,审讯室门上挂着两把锁,看守数出腰间第十二把大钥匙,开了一把锁,汤尘拿出腰间的钥匙,打开另一把锁。
    里头拷着一个人,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鲜血淋漓,形状凄惨,只剩下一口气在。
    傅少阁远远站在门口,汤尘走上前,取下油亮的鞭子一条,抽了一下,声如爆竹,啪啪作响。
    地上瘫着的人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真的是少芳。
    傅少阁一颗心沉了沉,退出审讯室,不声不响地出了地牢。
    他出了地牢,来到顺天府署内,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许多人他都认识,是以也没什么人拦他。路上见到一顺天府孔目,叫蔡思,两人说了几句话,傅少阁自称是跟汤尘进来,地牢里气味不适,他来透透气。
    蔡孔目引他到办公处,为他端了茶水,傅少阁四处看看,见到一面墙柜,上着锁,多看了两眼。蔡孔目解释道:这是放卷宗的所在,府署内的案子,审完归档,都需得放在此处。
    既然是审完的案子,那么少芳的卷宗想必就不在这里了。傅少阁四处走走,不经意间,看见一书案上摊着的卷宗:
    方从鉴,湖广襄阳府人士,化名少芳,正合三年来到北直隶,宿在鹫峰寺街北面惜薪司西厂后头,猫耳朵胡同内,以小唱身份为遮掩,行刺探机密之事
    蔡孔目见他在看这卷宗,走过来笑道:这案犯就是今日上午拿的,说来好笑,揭发他的,乃是一个乞丐,叛军围城那日,这乞丐晕厥,被他救了,带回家中暂且安置。这乞丐瞧见他偷偷放一鸽子传递讯息,再加上这小唱曾对乞丐说:就算城破,咱们也不会有事。,言之凿凿,想必是知道些什么,乞丐觉得奇怪,便偷偷溜走,来府衙揭发了他。
    傅少阁眸光微微闪动。
    蔡孔目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府尹大人便差人前去拿解,又传召附近一带的邻里,据一个叫桃英哥的倌儿说,这人去岁来京,一直独来独往,今天早晨,却见到他与两名生员打扮的男子一同离开,虽是生员打扮,行为举止却压根不似生员,委实可疑,府尹已差人前去拿这两人。
    京中的这些小唱小倌们,一般都由人蓄养着招待客人,混出了头的菜能自立门户,是以方从鉴独来独往,惹桃英哥猜疑。傅少阁回忆他遇到少芳那次,欲去少芳家里,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只得到傅少阁的住处一番云雨。傅少阁清醒过来时,不免后悔自己被欲念冲昏了头,竟把这人带到了家里。
    傅少阁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了他姓名家乡,又说他来京乃是来找他弟弟方从思的,其他一概不说,恁地嘴硬。
    傅少阁扫了一眼卷宗,一目十行,的确未曾看到少芳曾吐露过有关他的事情。他一时间稍微宽心,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辞别蔡孔目,回到地牢内。
    牢内又来了一名刑吏,与汤尘已经上了一轮粗活,此时正收鞭喘气。傅少阁在门边看着,恍惚间,少芳似乎连胸口起伏都瞧不见了。那酷吏端起一盆水,兜头泼下,少芳这才抖着身子,又醒转过来。
    汤尘问道: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只要你全交代了,助府尹大人抓住反贼余孽,咱便即把你放出去,给你延请大夫医治,给你美酒饭食,你何必这般固执呢?
    少芳抬起头,气若游丝,轻声问:那你们能帮我找到从思吗?
    汤尘哪知道从思是谁,只满口答应:只要你招供,别说葱丝,就是蒜丝、姜丝、豆腐丝儿,咱府尹大人也保管给你找到!
    少芳苦笑一声:可惜从思已经死了
    傅少阁微微一震,站定没动。方从鉴声音虽小,傅少阁却从那微弱的声音中听出了格外的沉重与悲痛。
    酷吏不耐烦,呵斥道:休要戏弄我等,你到底招不招?你在城中有无同党,何人接应?
    傅少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少芳与他认识,又不仅止于认识,若是少芳受不住酷刑攀咬了他,他必定遭殃。
    傅少阁明知该回避,双腿却死死地钉在地上。感觉到方从鉴眼神扫来,他一颗心一瞬间扑通直跳,这般刺激感,许久不曾有过了。
    方从鉴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闭口不答。汤尘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又取下鞭子,狠狠一抽。
    方从鉴痛得闷哼,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颤。
    傅少阁开始纳闷,开始好奇。
    为什么,他不呼痛,不求饶,不痛哭流涕?
    这不符合傅少阁对受虐方的固有印象。
    太奇怪了啊。
    这个弱者。
    汤尘不经意间转头,就看见傅少阁双眼放光,眼神近乎病态的明亮,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盯着牢犯。
    汤尘霍了一声,说:傅寺丞?
    傅少阁看向汤尘身旁的酷吏,拱拱手:不知这位贤兄如何称呼?
    那酷吏道:愚兄名讳上赵下定锋。
    傅少阁笑道:二位贤兄劳累了许久,一道出去歇歇如何?
    汤尘有些犹豫。
    傅少阁走到少芳面前:瞧瞧这可怜虫,都快叫贤兄们弄死了。若是他死了,这叛军的线索断了,康府尹那里可不好交代。还是叫他喘口气吧。
    汤尘点头道:是这道理。收拾好刑具,带上赵定锋,与傅少阁一道出了审讯室,挂上大铁锁。
    赵定锋掂着另一把铁锁,问道:这把不锁上?
    汤尘道:这锁的钥匙在顾牢头手里,反正待会儿还得回来,又得叫他进来开锁,恁地麻烦。
    三人于是出了地牢,到顺天府署对面的解家胡同内,一处三进的大宅院门前,一长班见了两人,笑嘻嘻地将人迎入院内。
    这大宅院的主人原是个泼皮无赖,不知何处发了笔横财,于解家胡同内买下这一处院落,养了几个倌儿姐儿,专招待顺天府署的衙内们。
    汤尘笑道:咱中午才吃过酒,这才什么时辰哩。
    傅少阁笑道:愚弟初见赵典吏,合该如此,方才不失礼数。
    三人笑过,饮了一旬酒,这院中的姐儿们梳妆打扮妥当,各个簪金佩玉,穿着簇新的马面裙,一一前来侍酒,一时间莺啼燕舞,热闹起来。
    傅少阁把两人灌醉了,命姐儿们扶两人进屋里休息,他一个人出了解家胡同,雇了一辆马车,叫车夫在顺天府署后门等着。
    此时已近酉时,该到看守们的交班时间,两名看守在牢外百无聊赖地站着,一人道:呔,老汤去吃啥酒,吃了这许久了。
    另一人道:该不会是去解家胡同快活了。
    此时一衙役走来,叫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两看守问道:江巡捕,您老人家有什么见教?
    江巡捕道:莫要罗唣,随我去拿叛贼!
    两看守笑嘻嘻道:怎么的,您老人家在这北京城里转悠了一天,还没找到那两个生员吗?
    衙役脸色一黑:非得触你爷爷霉头?!赶紧滚来!
    看守道:原该赵岳庭、何秀庭前来接班,这两人不知死哪去了。卑职不能擅离职守。
    衙役道:他们两人在大门口应卯呢,你俩快些,别躲懒!
    两人只得应一声,懒洋洋地跟着衙役去了。
    傅少阁在暗处等候多时,待几人走远,进了地牢。他取出配好的钥匙,开了审讯室的门,方从鉴仍被拷在墙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傅少阁走上前,仔细打量方从鉴,他有太多的疑惑,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
    明明这眉是文秀的眉,这眼是含波的眼,就连紧闭的睫毛,都待着几分脆弱,为什么这个人,却能有非同寻常的骨气?
    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叫?这才是懦弱的可怜虫该有的姿态,不是吗?
    傅少阁百思不得其解,盯着方从鉴看了许久,直到方从鉴自昏迷中醒来,见到傅少阁,方从鉴愣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
    傅少阁忍不住吐露疑惑:你为什么不求饶?
    方从鉴哑着嗓子,说:你怎么进来的?快出去吧。
    傅少阁踱了两步,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向他求饶?你为什么不攀扯我?
    牢中的犯人受不住酷刑,胡乱攀咬,只求片刻的喘息和心理平衡,是常有之事,就算方从鉴咬出他来,他也不至于生气,可是,为什么方从鉴不这做?
    傅少阁想不明白。
    方从鉴皱着眉头,问道:牢头和典吏呢?你还不出去,撞见他们回来,可说不清楚。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各自都无法理解对方。
    傅少阁在刑具架上找到一串辨不出原色的钥匙,挨个试了,替方从鉴解开了锁拷。
    方从鉴愕然道:你要劫狱?
    傅少阁扶着他,问道:还能走路吗?
    方从鉴勉强抬了抬脚,双足受了刑,伤可见骨。见他这般勉强,傅少阁只能把外衫反穿在身上,背起方从鉴,从刑具架上抽了根杀威棒倒提在手里,往入口去。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说话声:夏总宪,督察院之职在纠察百官,我这顺天府的刑名典狱,何时轮到督察院来管了?
    接着是夏星骋的声音:本官乃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兼刑部左侍郎,你顺天府既然抓到了叛军奸细,我刑部侍郎过问一二,又有何不可?
    康启宗一时间哑然。
    脚步声近了。
    第16章
    傅少阁顿住脚,无路可走,退后两步。
    夏星骋?这二品大员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星夜前来顺天府的地牢,又有什么图谋?
    傅少阁当机立断,背着方从鉴快步回到审讯室内。刚把反穿的外袍穿好,便听见脚步声直冲审讯室而来。
    夏星骋大步流星,推开审讯室的大门,原以为应该没有其他人的审讯室,居然还站着个大活人,穿的还是太仆寺的官服。夏星骋看向康启宗,康启宗亦是愕然,问左右道:此人是谁?
    傅少阁见他脸色红通通的,说话有一股子醉意,想来是酒桌上匆忙赶来,上前见礼,自报家门道:下官是太仆寺寺丞,鄙姓傅。听说顺天府署抓到了叛军安插在城内的细作,剿匪之事,一直由我兵部做主,既然抓到了细作,我兵部又岂能作壁上观?
    康启宗惊讶极了,夏星骋是朝廷二品大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也就罢了,这小小的太仆寺丞,不过一六品员吏,居然也敢代表兵部,来顺天府的地牢耍威风。康启宗简直头晕目眩,酒意上涌,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傅少阁不卑不亢:下官是如何进来的,就要问问康部堂的人了。
    康启宗登时一噎,酒都醒了不少。
    这府署之中人浮于事,懒散腐败他是知道的,但是当着夏星骋这督察院的面,傅寺丞敢直言他管理失职,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康启宗又岂能甘心被太仆寺一小小寺丞煞了威风,当即喝道:来人!此人冒充太仆寺官员,给我拿下!
    傅少阁不急不缓道:我是不是冒充,有一个人能为我证明。
    康启宗问道:谁?!
    夏星骋上前一步,冷冷道:本官!
    康启宗扭过头,昏沉的烛光森冷,阴湿的地牢肃杀,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太仆寺的寺丞,想必也是阉党。就算没什么交情,可是相互遮掩扶持一二也不在话下,这些人,可真是比左世爵那帮清流党们团结多了。
    康启宗一个头两个大,给门外的府丞使了个颜色,府丞悄悄离开。
    夏星骋并未注意这些,他为傅少阁出头,乃是有自己的打算。果然,只见他上前两步,看了看被拷在墙上的方从鉴,道:康府尹,既然今夜兵部、刑部、顺天府要员俱在,那便事急从权,快些将这奸细审问了吧。我看他出气多进气少,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康启宗无法可想,又不敢正面刚,只得走进审讯室,命人准备桌椅笔墨。一旁的傅少阁却是心念电转,飞快递思考当前的形势。
    夏星骋会为他作证,不过是看在都是王正党羽的份上,再加上今夜会审结果,也需得有旁人在场作证,并不代表夏星骋对他有多少情面。
    而且听夏星骋方才言外之意,待审完案子,夏星骋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方从鉴只怕凶多吉少!
    傅少阁不由得看向方从鉴,心中感慨,看来是这方从鉴命该如此,无法可想,他的疑惑,怕是也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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