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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48)

    与此同时,宜春北苑的梨花也开到了极致,宫中传遍消息,至尊圣人在东都为法曲《婆罗门》起了一个新名字,梨园夏季就得派出十六名供奉,赴洛阳献曲。
    皆知,改编后的法曲被礼部选中之后,教坊和太乐署方能为梨园安排配舞与合奏的女乐伎,于是,一个热闹有趣的现象就此形成妃嫔和女官把入围的供奉的名字列为了一个榜,戏称新科进士,纷纷予以青睐,都想与之交好
    林蓁蓁和林叶的反弹琵琶,在造型和技法方面比裴神符的更上一层楼,再加之苏安精修过轮指,还仔细地为散序和拍序校对了商音和宫音,故而,他们仨的这支法曲,风靡一时,排在雷海峰之前,与李归雁、李暮并列三甲。
    也正是在这姹紫嫣红的春日,苏安开始了自己和妙运琵琶的三百回合大战。
    于乐而言,苏安是锱铢必较的,也是实在的,拿到一把琵琶,首先要做的就是选择调式并调轸,就像种花,得先知道品种,找到土壤,才能扎稳根系。
    调式是商调,没有什么争议,坏就坏在,当苏安怀着最虔诚的心,祭拜过白明达,坐得端端正正地挑动子弦的时候,怎么转轸子,都扭不到那个音位。
    这就是说,要么他的耳朵坏了,要么这把琵琶是伪造品。为此,苏安特意跑回太乐署,拿了两样法宝来校对音准,一是李升平的玉磬,二是韩昌君的箜篌。
    结果表明,妙运的轸子的精度离音准点还差半个蝶翅,于曲子和乐器而言,这样的偏差就如同一页薄纸之于万卷书,完全可以忽略,但,苏安不能容忍。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安在宜春北苑,把十余间房门都敲遍,总算在裴神符那里找到了诀窍。裴神符的架子中有一百零八种用于润滑的精油,专适调节逻沙檀轸子,苏安就赖在那里,一种一种试过去,熬了三天三夜,才让那只小蝴蝶在轸子上翩翩起舞。
    终于,当妙运的双子、中、缠和老弦渐次发声,在空中产生共鸣时,房前那口水缸泛起了波纹。裴神符念及《破阵》时的一面之缘,就把小瓶子送给了苏安。
    苏安才觉察到,裴神符的性子一向豪爽,只因其黥面碧眼,又不擅汉语,总就显得有些乖张,而梨园人之间争宠归争宠,切磋技艺时,又是光明正大的。
    调好音调之后,总算把花种在了土里,紧接着便要知道何时浇水,何时施肥。
    苏安也是身经百战的丝类乐人,自然知道根据品相的位置和弦的质地来调整力度和动作。任何一样乐器,只要他花费足够的心血,弹奏时定是游刃有余的。
    除了妙运。
    苏安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把性格复杂的琵琶,因为它对风向敏感,所以每次弹奏都能给他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说得好听,是乐器与乐师之间互相驾驭互相磨合的微妙过程,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变着法逼苏安摔琵琶走人。
    苏安想了想,如此好看的模样,轸都调好了,摔定然是舍不得的,只好宠着。
    这一来,苏安又敲响了李暮的房门,请教对处理气流的更为精湛的方法。当时编破阵,苏安没有细究,再打听才知,李暮是个愿为心上之人抛却性命的情种。
    是日,苏安进门,看到墙壁陈列着近千余种笛膜,闻声进后院时,又见李暮和雷海青正坐于树桩旁,分别用竹笛和筚篥,比赛用气息操纵盘中的花瓣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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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运(莫高窟第 220 窟北壁经变伎乐图)是阿苏的封神琵琶,我想写得细一点,这部分,一面是《霓裳》的构建过程,一面是漕运的改制过程。当然,谈恋爱也是重要的。
    第71章 丝竹
    二人用的皆是竖吹的乐器。李暮使用的竹笛名跋膝管,发声细密而坚实,高亢不失圆润,一丈之间,空气中的震颤清晰可感,似能渡仙人飞升入云天。
    而雷海青手中的九孔双簧筚篥,音色响亮清脆,比较中原七孔笛管更显出张力,那涌泉般的音豆跳跃闪烁,左横右突,时而风林鸟鸣,时而又刀光剑影。
    一层梨花瓣轻盈柔软,被竹声催逼着飞舞起来,或旋转在空中,或游离于盘缘,渐次排出迥异的纹路。女官纷纷喝彩,那是春燕,那是锦鲤,那是香扇
    苏安在树荫下坐着,欣赏到的却并非这些。他先是看见一根楚地的紫竹,七月十五生芽,吸收云梦泽一载灵气,次年同日,被师出同宗的许合子和李暮相中。
    李暮将其釆伐晾干,因时机正好,不太晚,避免沉闷黯哑,不太早,避免空乏发虚,所以才有飘逸嘹亮的音色;许合子则取出注入竹节的酒,用于滋润嗓音。
    一日日,一年年,师兄妹比谁能合上谁,谁的音高,唱过无数人家,为太乐署选入梨园,一直到中秋宴,李隆基于宫桥赏月,赐誉许合子此女歌值千金
    面对李隆基笑问他是否六指神人的试探,李暮不惊不慌,断去一根手指,删繁就简,用四根手指常速复奏出了那段《紫云回》,丝毫无误。李隆基为其所动,即便内侍省已收许合子为才人,竟从此再无召幸,允了一段绝世恋情。
    而后,苏安又见一支颠沛流离的羌笛,随羌人迁徙,望过天山明月,流进龟兹国,在与胡笳相伴百年之后,开九窍,幻化为筚篥,一路随西域商路流进中原,又随着黄河往东,落入木偶戏班子,被同样流浪过四海九州的雷海青收为己有。
    就像金石懂得轻重恩威,丝弦懂得弹挑进退,竹类的乐人,懂得吞吐气运。
    竹声戛然而止,雷海青跳下树桩,李暮收管,二人齐刷刷朝苏安这里看来。
    苏安听得入迷,恁地醒过神,但觉得器乐皆有魂魄,赶紧抱上妙运,呈放在花盘,有些羞涩地说道:我,我这有一把五弦,桀骜不驯,因弦槽有机关,易受气流的影响,所以每回即便用相同指法,发出的音色都不尽相同,难着我了。
    但凡乐人,不可能不认识传说中太乐祖师白明达的这把琵琶。李暮仔细打量过后,收起竹管,拢袖行礼,既对妙运充满敬意,也不至于见宝就失态。
    胡说八道,哪有琵琶怕风吹?雷海青把筚篥挂回腰间,擦去脸颊边的汗水,笑意盈盈,是十五岁的孩子特有的天真浪漫,你给我,帮你看看。
    苏安哪知,雷海青把妙运抢去,竟然对着背板便是一顿猛敲。苏安道:诶,你轻点。雷海青若有所思,扭头,又使劲敲了两三下:没有那么金贵的,笛子进水,就甩,琵琶走音,就敲,喏,你再试试。苏安:
    雷海青笑得开心:逗你的呢。语罢,捧起妙运,对着妙运的音孔,一口气吹了进去。苏安瞠目结舌,见过拨、掐、反弹琵琶的,却从未见过吹琵琶的,而雷海青偏偏就有这个功底,以一尺六的纤细腰身,精准地吹开了弦槽处的机关。
    霎时,三处凤眼伸出拨片,丝弦乱颤,好一阵子悦人心脾的声音迸了出来。
    李暮眸色顿亮,欣然道:这是丝竹交相辉映,一时瑜亮。苏安道:我不敢相瞒,是友人从署里古籍中寻见的,名李暮道:名曰,妙运。
    求艺之道,大抵都讲究一个由简入繁,化繁为简的过程。一个乐师,从最初一样乐器的技法开始学起,到通习各类乐器,再到谱曲、合曲、排曲,及至把燕乐坐立二部伎和教坊六十四曲牌都排遍,就算是由简入繁,走通了乐行的门路。
    再往下,从数百乐器,数十乐派中萃取出自己的钟爱,雕琢到极致,所写之曲,一拍一节都饱含故事,所用之技,一弹一挑皆能说出出处,才是化繁为简。
    李暮和雷海青,一个是老夫突发少年狂,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毅然决定和苏安一起追求这把琵琶。苏安也很振奋,主动请求将来也为他们的曲子奏散序。
    接着便是长达半月的鏖战,由于妙运的面板和背板已经被粘合为一体,拆是不行的,好在雷海青能吹。他娇嫩的口壁和手指能感知每个孔窍最微妙的变化,哪里有毛刺,易产生啸音,哪里磨损得过于光滑,发不出声,竟统统捕捉出来。
    三人又进入密室,李暮用吹粉法,让苏安弹挑琵琶,雷海青配合其余各部,把独奏、合奏、辅奏时,五根弦振动产生的波痕描刻在一幅细沙盘之上。
    看着那些时弯时直,花蛇般的印痕,苏安才知,妙运面板的三只凤眼并非怕风,而是易受其他乐器影响。有如双刃剑,若乐师只使用依靠重复性练习而固定的指法,那么弦音就飘忽不定,显得混乱;反之,若乐师能根据周围各部强弱变化,及时调整动作,那么,妙运就能适曲而发声,达到与人心意共通的完美效果。
    苏安不畏难,果断地使用排除法,请李暮用苇膜封住另两只凤眼,余下一只开窍,如此,循环往复奏曲百余遍,总算把天眼和地眼的规律单独摸索了出来。
    天眼,对竹类乐器的极具穿透力的纵波敏感,竹乐强,则弦音亦铮铮然,铿锵锐利;地眼,对金石的低频波动敏感,底音强,弦音则沉于地面,浑厚圆润;
    而人眼的脾气,又与其它二眼截然不同,竟像水中月,一探就散。苏安在短期内无法辨清,只好和李暮与雷海青商量着,把此眼封死,先熟悉天地二眼。
    从李暮的房门里走出来时,苏安觉得天地焕然一新。有了土,初晓了浇水施肥的规律,身在梨园做小小的一介乐匠,能够亲手培植出花来,岂不美哉?
    岂知,不仅想得太美,也太早。
    同时驾驭天地两只凤眼绝非易事,不仅耳朵要比那发丝般精细的孔窍更加灵敏,而且手指也要比那绷了千钧力的铜拨更加灵活,归于四字,就是动中取静。
    动,是天旋地转之间,满树的花瓣在枝头摇摇欲坠,风一吹,漫天飞舞,扶摇而上;静,是屏息凝神,预判风向,风起时,张弓连发千百矢,不有任何迟疑。
    待风息浪静,所有的花瓣都被定在一面青墙之上,勾勒出脑海中全部的丘壑。
    苏安从未想过,对音律广而爱之的自己,竟然会为一面琵琶而陷得如此之深。
    为了把反应练到最快,他抱着妙运四处找人合奏,专司前六遍,因各家曲风不同又编谱出至少十七八种弹法。奏曲时,他的眼睛不再视物,周身感知融于耳朵和双手,他面前是疾风骤雨和密密麻麻的花瓣,他却发誓,连一片都不能放过。
    这些,也就是可素可艳的五弦琵琶在法曲之中,删繁归简,统领全局的地位。
    过程之中,若委屈曲中的任何一个音,错过任何一片花瓣,苏安便要沉默整日;若曲终没有排布出他想要的那个画幅,哪怕只差分毫,他便会要求重新来过。
    端午时节,梨园的百家供奉都开始挑人选角,合成终曲,而在宜春北苑,人们茶余饭后交谈之时,口中都离不开苏安阿苏昨晚睡没?可又忘记用饭?
    待手指侧边因精修拨片轮指而起的水泡,磨烂了五六回,终于结痂成茧时,苏安用一段节奏由慢速而快,弹挑,轮指,扫弦渐次进入,交相轮回的散序,合住了百余种竹声,通开双眼,又用一段商音与羽音合鸣的小调谱成拍序,绘的是凤凰游于九重天,洋洋洒洒落下金羽毛,为那秋千戏中的美人拾去,误作花簪。
    繁音急节在六遍之后,入破,美人思无邪,问遍帝王将相,凡夫俗子,哪知这花簪无主,既不是诸仙遗落之物,也不沾玉门尘,不染塞北雪,更无亲无故,不为世间繁华而来,不为诗乐风雅而去,美人一哂,无佛无道,那便做羽衣裳罢。
    是年端午,宫中又作射粉团的游戏。苏安用妙运为林蓁蓁和林叶的舞姿合完全曲,走在往寻李归雁的宫道中,思索如何破开第三眼,便遥见含凉殿里雾气朦胧,宫娥的彩裙翩跹往来,一支支箭矢从水池上的彩虹穿过,纷纷落于玉壶。
    苏安转过水车,一页一页流水之间,梨园使张行昀的声音断续传来至尊与申天师、道士鸿都客同游月宫,自望仙山归来,改《婆罗门》名为《霓裳羽衣》
    往洛阳侍驾者,林氏公子二人、裴神符、雷海青、李暮、李归雁等等,包括苏莫谙在内,共十六人,皆在其列。
    听闻苏供奉让了入破,专攻前六遍,是俗是雅?正这时,李归雁的仙逸身影出现在宫道尽头,眸中清明,怀里亦抱着五弦,可愿与某在此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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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元天宝年间,宫廷音乐机构几乎都能表演此曲,应该说是开元年间发展成熟,天宝年间的表演达到巅峰。
    从《唐会要》卷33诸乐中所列太乐供奉曲名有此曲来看,它在太常寺太乐署中有表演;从唐崔令钦《教坊记》中所列盛唐教坊表演的曲名中有此曲并且还为大曲,因此它在教坊中有表演,而且从唐人的诗作来看,其亦是法曲,顾况《听刘安唱歌》即今法曲无人唱,己逐《霓裳飞上天》,因此此曲亦在梨园中有表演,于鹊《赠碧玉》中《霓裳》禁曲无人解,暗问梨园弟子家、孟迟《过骊山》中《霓裳》一曲千门锁,白尽梨园弟子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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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寿安
    小曲之中,最适于切磋技艺的莫过于《投壶乐》,两把五弦,你番唱罢,我番上阵,节奏越来越快,指法越来越复杂,比的是速度,比的是随机应变的能力。
    对于丝类乐人来说,这些基本规则,就像掰手腕比力量大小,真实而又残酷。
    苏安却是不怕的,在他心中,李归雁既是指点过《破阵》的前辈,也是在花萼宴与他并肩交游的知音,更是梨园中为数不多的,卓尔不群,朋而不党的人。
    彼时,两个人面对面而坐。苏安取开了蒙住凤眼的苇膜,而李归雁把自己的五弦架在左腿,右手揉住山口。苏安道:请。李归雁闭眼,手指打弦而过。
    下个瞬间,苏安的耳边刮过一阵风,但听得李归雁的一支铜矢叮地落入壶中。苏安不甘示弱,挑弦追去,加快了速度,加强了力量,亦是一发中的。
    同为五弦,苏安不必考虑天地二眼,故而没有弹错或者弹漏,然,毕竟妙运的人眼已开,音质难以控制,他首尾不能相顾,随着节奏逐渐变快,跟得也越发吃力。一遍过,壶中箭矢满满当当,李归雁不动如山,苏安却已满面通红。
    二遍,节奏快如蜂翅舞动,李归雁的轮指化为糊影,音却如玉柱洒落,粒粒饱满圆润,而苏安既要感知变化,又要弹曲,被逼得汗水直冒,指筋打结
    且慢最终,玉壶倒地,苏安把指尖的拨片一甩,喘着气撑在红漆柱上,只觉湖面的倒影都是箭矢在乱飞,无论如何,他没有掰过李归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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