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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16)

    陆羽写《茶经》,正是因为他经历了这些,才能写出对世人具有指导意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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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平康
    平康歌舞不歇,是长安内唯一在宵禁之后还能张灯营业的坊里,各家金屋藏娇,曲子勾人魂,莫说郎才女貌,天仙相配,即便一夜风流,亦不失为此生佳话。
    不就是逛青楼,带那么多钱作甚。入夜时分,马车行走在街面上,苏安拢紧衣袍,一脸狐疑地望着挤在他旁边的顾越,也不怕被抢。
    二人的身后是苏十八的板车,车上装满了用茅草包裹的金锭,那圆轱辘碾压在土路上,不仅吱呀吱呀的响,还留下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印痕。
    顾越道:还记得韦文馗么。苏安想了想:记得,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去喝穿他韦府。顾越道:不行,他现在是我的隔山上司。苏安道:啊?
    顾越的消息来得很快,未等吏部考核公示,便已经确定任礼部的小小校书郎,兼知行范阳校书使,与此同时,韦文馗升礼部侍郎,授河北范阳道行军宣抚大使。
    所以,即便顾越一直没说,苏安心里也明白,韦家对顾越的恩情,不比苏十八的春篮和月光,这恩情很沉重,非得偿还不可,就像漩涡,把人越卷越深。
    苏安道:宫里都传,为主持平定契丹的大局,朝廷调动过好多人,年初时候,任信安郡王李祎为河北行军总管,户部裴侍郎为副总管,大败可突干于白山这回,韦文馗能当礼部侍郎,也是其中之一吧?顾越道:至尊英明。
    苏安道:可韦文馗为什么要在青楼见你?难道朝中所传,他排场极大,好色好财,办事只看脸,都是真的?顾越咳嗽一声,拿手揉摁鼻梁,闷闷道:你近来,倒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苏安笑笑:不过十八这张脸一定能行。
    一进鸳鸯坊门,马车闯入盛情海,脂粉香气迎面扑来,街巷挂满红灯笼,花窗飘出鸾吟凤唱,世上无人不欢笑,无人不醉意。
    七娘细腰肥臀,手里拿着金柄团扇,蜻蜓点水一般,扑了扑苏安的肩膀:苏公子来了?三楼厢房几位爷正等着呢。苏安回道:好,先把曲单送去。
    顾越的神情一变。苏安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忘了说,我其实也有场子。顾越道:谁?苏安道:集贤阁的人。
    苏安确实和老鸨七娘有约,不过不是嫖妓,而是听曲。他既然要为牡丹坊排曲,就得先摸清市面流行什么曲子,那宫里的阳春白雪,异国的婀娜情调,他都已经有所领略,却发现唯独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风花雪月。
    顾越听完解释,缓过一口气:那也正好,你谈你的,我谈我的,两不干涉。苏安点了点头,心里打算等自己这厢谈拢,再拐到顾越那场露个脸。
    说话间,七娘余光瞥见谷伯把车往后院里拉去,眼里含出泪来:唉,碧云姑娘辗转落风尘,今夜终要赎身,这韦侍郎来,英雄美人,可不又是一段佳话。
    顾越道:哪恁多佳话,倒是佩服七娘的消息灵通,这样,顾某在这里候着韦侍郎,七娘护苏公子去雅座,他怕女子。七娘道:好叻。
    苏安早已不是那个被茶娘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叶奴,即便心里不自在,面上还是能把持住分寸,他跟着七娘走进花楼,神色坦然,步子轻盈,像常客一样。
    花楼红漆金栏,穹顶吊着一盏旋转的红纸莲花灯,共设三层雅座,各层厢房用彩绘屏风隔开,朦朦胧胧,映得人面桃花。
    大堂摆宴席,多坐的市井无赖汉,一笑泼酒掀裙子,又辣又爽快,楼层高,姿态风雅些,一个个怜香惜玉,作诗唱曲,一筝一瑟销魂且撩人。
    路过屏风,苏安看见上面映有望月金鸡的影态,栩栩如生,便多窥伺两眼,是舞姬身缠琴弦,被捆成此般形态,对面白衣道士盘腿打坐,形如痴汉。
    还有一处,烟雾蒸腾,腥香四溢,走过去才知道是冰雾,桌上躺着三四位玉女的裸躯,鲜切鱼脍和现制冷菜摆在她们的肌肤上,供旁边的食客挑拣。
    七娘道:苏公子莫怪,姑娘们其实很辛苦。苏安道:如何不知,我也是乐人,同为下九流。七娘摇了摇金扇:别说那些,来就是客。
    三楼厢房里的几位,卢兰、贺连、许阔、孟月,一看见苏安就热情的不得了。卢兰刚被苏安甩了面子,越发胃口大,死活要点人。孟月没吃过透花糍,想尝几块。许阔说这是偷腥,不能告诉秀心。
    苏安全部答应。彼时,几位奏曲的风尘女抱着琵琶、笙、箫、琴、筝、瑟来,他们面面相觑,却都暗暗笑了,这是同行看同行,病相怜,情同理。弹琵琶的阿兰名属第一部 ,问听什么曲子。苏安道:且把教坊四十六部弹来听听。阿兰应是。
    教坊的曲部,多以叙述田间地头的风土和前朝的情爱故事为主题,泛音很多,听着听着,大家又沉默不语,尤其孟月,听到《采桑》时,悲酸不已。
    咱们将来退了长役,便是这般下场。孟月吃着精致的透花糍,委屈道,为这样一块点心,音不能正,律不能合,只得靠俗曲来勾人。
    阿兰不知其身份,回道:《采桑》多泛音,若觉得不好,一会爷可以听听碧云姐姐的,她生在淇河之岸,弹这曲闻名。苏安道:泛音是曲调的变化,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一句,在姑娘这里,媚而不俗,欢而不噪,苏某受教了。阿兰怔住:探花宴苏公子?苏安回礼:是。
    苏安安慰过孟月,说起正事,他想在秋院招三十个人,付太乐署三倍月钱,平时也不耽误署里训练,坊里演大曲的时候到场就行。孟月问:这样能管多久?苏安道:只要牡丹坊还开着,只要你们愿意来,我管一辈子。
    几人合计一番,怕就怕上面按三条铁律查下来不好交代。卢兰看得开,劝说外教坊早有人这么做,可许阔毕竟吃过一堑,还有些担心。贺连从头到尾都在观望,大家说好他就好,有一个人不好,他就不好。
    苏安见众议难平,说道:如今顾郎任礼部校书,上面若查,他能提前透风声。许阔左右一看,问道:校书郎是抄写公文的么?苏安胡诌道:差不多,礼部事务与三寺相通,鸿胪寺管外宾,光禄寺管宴膳,太常寺管礼乐,礼乐就是咱们正说着,贺连笑了一声:公子苏安,你不就仗着顾郎么?
    沉默中,苏安看着面前盘子里剩下的透花糍,竟觉得脊梁被扎进了一根刺。透花糍是什么?用糯米捣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成的馅,雕成各种花朵样子,又好看又好吃,是他从前路过东市时想都不敢想的点心。
    许阔见势不对,劝和道:诶,别那么说,反正我要拉扯鼓儿,巴不得多挣钱。孟月道:我也是。贺连的手不停地摩挲那盘子,人仍然没有表态。
    苏安等候片刻,把盘子挪开,言道:贺连,那时候你管崔立叫叔,我只能忍着饿,攒下月钱请顾郎去梨花阁吃酒,你贿赂崔立过夏关,我只能挨那几十道鞭子,将计就计在顾郎面前扮苦情,到如今,长安乐器行半数被我捏在手里,人人称我是苏十八的东家,你才知道我仗着顾郎么?晚了,我问心无愧。
    贺连苦涩一笑,拿袖子抹过唇角:你还要拿崔立压我多久?苏安道:我说过贺连道:是我糊涂!阿苏,我们原本就该同舟共济!
    苏安一怔,旋即释然地笑了笑,拿出雇契,把牡丹坊招工的规矩一句一句给说清楚,待几个人全都同意并摁好指印,才又和和美美地点上了十盘透花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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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坊是新科及第之后重要的社交娱乐场所,逛青楼不犯法,且是风尚,产生了歌咏乐伎的诗词派系,比如白居易就写过很多精彩绝伦的作品,这里不多讲。
    又比如,后期的裴思谦倚仗宦官之势,以状元及第,作红笺名纸十数,游群妓所居平康里,且赋诗《及第后宿平康里》自夸。
    银缸斜背解鸣珰,
    小语偷声贺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
    夜来新染桂枝香。
    再比如,后期郑合(谷)的《及第后宿平康里》当时楼里喊客人状元郎是普遍的叫法,和现在喊美女差不多,诗中的楚润是一位教坊女妓,后多可指代名妓。
    春来无处不闲行,
    楚润相看别有情。
    好是五更残酒醒,
    时时闻唤状头声。
    第30章 千金
    这厢刚刚谈拢,一记羯鼓从楼下的台面传来,鼓点由稀疏到密集,再由密集到稀疏,如夏季的暴雨而过,叫众人都明白,这是要为头牌赎身。
    白面郎君打着拍板,说唱道:碧云今十七,原是那陵川官家女子,身通六艺,只可惜阿爹忒糊涂,头戴乌纱帽,身中赌坊套,落得个家破人亡啊
    纱幔落下,一个婀娜的身影抱着琵琶卧坐于狐皮软毡,掩面而不语,台下的潺潺小溪漂过七八朵玲珑剔透的花灯,越发衬得其身世坎坷,出淤泥而不染。
    今夜为给碧云姑娘赎身,楼上那位老太爷拉了好几车来,据说有八百金。卢兰笑了笑,捏起一枚,塞进身旁佳人嘴里,爷可没恁多钱给你赎身。
    一片唏嘘悲叹中,苏安扫见堂中飘进两个身影,一个是顾越,另外一个,刚进场就被莺莺燕燕追捧着,像英雄觅红颜那般,将碧云姑娘打量了一番。
    别看此处一片歌舞升平,世间不平之事多了去。韦文馗衣着光鲜,在小吏的簇拥下提袍登楼,碧云姑娘心气高,卖艺不卖身,至今冰清玉洁,难得。
    厢房门前,韦文馗往里探了一探,嫌暗,站住不动:怎么黑咕隆咚的。顾越笑着吩咐侍者,多摆了几盏并枝的灯烛,照得亮堂堂,韦文馗这才安心进去。
    今夜原本是三个人,还有裴延。韦文馗瞥过案前摆的烧春酒,一扬衣袍,坐下道,裴延任中书右拾遗,算是我的旧属,可他洁身自好,不来。
    顾越于是摆好两只酒杯,一一添满:裴兄是凭心做官,我其实很佩服。韦文馗道:这话说的,那你凭什么?脸?顾越道:哎呀呀。
    韦文馗不讨好,自罚了酒:顾越,至尊圣人钦点的状元郎,我可不敢把你当下属,只是斗胆把你当兄弟,叫你来,一起谈出使范阳道幽州宣政的事。
    因边陲遥远,州政刺史和领军节度使往往各自为政,为让当地百姓和各族藩王记得朝廷恩德,礼部每年都要派遣官吏千里迢迢去宣扬朝政,简称为出使宣政。
    这其中,范阳道幽州最为特殊,也最为敏感,尤其是在朝廷把精力腾挪到平定契丹之后,即将被派遣去的这批官吏如何行动,已经成为朝中人人关注的事。
    顾越往左右看了看,示意侍者都退下:韦兄,我能否直言?韦文馗道:直言不讳。顾越道: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
    现如今连长安铁器铺的匠人都传言,自白山大捷之后,幽州虽屯兵十万,拥天下近三成的钢铁和兵器,却拘泥于榆关不战,为人不耻。我认识一些在那里做生意的商贾以及衙门里的吏员,想借出使宣政的机会,替你查清其中的实情。
    韦文馗看着烛火,笑了笑:顾郎愿以身涉险?顾越再次为其添酒,低声道:顾某万死不辞家国事。韦文馗的笑容变得微妙:哦。顾越静了一静。
    韦文馗仰面饮酒,把杯掷在桌上:出使宣政,功上三等,你也别装糊涂,那范阳道节度使薛玉,平阳郡公家的五郎,他怕什么?他怕契丹一旦被平定,可突干一死,鸟尽弓藏,薛家祖上的爵位不保,所以一直在从中作梗,时败时胜,这就是原因。
    现在,萧阁老不仅要拉拢李郡王,还要调我那河西的老丈人一并移镇幽州,如此且不说薛家在当地根深蒂固,光朝中不主战的,李、张、裴,哪个稳得住?
    在这关口上,你成了新科状元,我成了礼部侍郎,你即将要去幽州宣扬朝廷的恩德,我即将要面对整个长安的口诛笔伐,不小心都是个死,何其荣幸?
    可即便如此,你想出头还得孝敬我,我生平最恨墙内开的花,墙外香,无论萧阁老或李郡王赏不赏识,我韦文馗一句话,诶,就能让兄弟你重回太乐署流外。
    顾越:
    未等回答,顾越起身去拉开一面屏风,只听楼下羯鼓再起,琵琶曲《采桑》于千呼万唤之中破茧而出,曲风之惊艳,曲调之活泼,刹那间沸腾了整座花楼。
    碧云怀抱四弦琵琶,弹出一段盛夏光年在淇河与洧河两岸采桑的玉女,一边卷起衣袖去摘桑叶,一边欢唱着对心上郎君的真情与思念。
    韦兄,相比于前朝乐府的《陌上桑》,这曲《采桑》,剥离去相思哀愁与人世艰辛,只留貌美品端的一个形象,我虽外行,却也觉得是佳作。
    韦文馗闭眼倾听,渐渐起了兴致,却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一声锣响,万家挥金求一人的场面开始。各厢房的绣花旗翻飞舞动,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起,白面郎君高喊:暖香阁一百金!紧接着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呈晴阁两百金!玉兰阁五百金!楼上那位老太爷,风光一度,喊出了八百金。
    白面郎君奔前走后,用嘶哑的嗓音道:八百金佳话!八百金佳话!老太爷掀纱幔!碧云姑娘则用琵琶半遮面,娇羞得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慢着。就在那花即将绽放之时,顾越对韦文馗行过礼数,站到栏杆边,往下吩咐了一句,七娘且慢,韦侍郎这厢惜玉,千金赎人。
    花楼里登时鸦雀无声,韦文馗用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韵律,一边回味《采桑》,一边享受着这样万家痴缠而不得,独是英雄救美人的壮阔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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