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 > 他在盛唐种牡丹

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10)

    苏安观察得很认真,没有回话。但见欢语间,萧乔甫问道:听闻昨日,子寿又同至尊对弈?张九龄回礼:诶,是。萧乔甫道:如何,至尊可还攻伐神勇,谁赢了?张九龄和蔼一笑:娘娘的猫赢了。萧乔甫道:子寿。
    下一霎,《太和》之乐萦响满堂,一百零八位老叟起身,文武王公整理衣袍,摆出恭迎的姿态。老叟免礼,百官跪地时,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稽首三拜。圣人驾到,祭月,恭迎
    苏安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亲眼看到李隆基的这一刻,这位被华夷九州拜为皇帝的人,浅眉银发,眼眸漆黑,举止平淡如水,却是他身边的那位惠妃娘娘,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大唐倾注所有的文华和礼乐而浇灌成的一株杜若。
    花好月圆,不必多礼。三千女伎的彩袖在麟德殿前飞舞,李隆基携过惠妃的玉手,唤众人平身,朕代黎民百姓向天父与地母尽孝,来,太子
    奏坐部伎首篇,《景云乐》待女伎退场,几番觥筹过后,知内侍省大监高冯的嗓子又尖啼起来。苏安忘不了这一刻,其实是因为这一刻他什么都记不得。
    他紧张得双腿发软,硬是被托着走上殿前。他的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琵琶弦。要命的是,散序只有丝乐,他的五弦若不弹,别人就弹不了。
    当此关口,李升平手执木槌,轻轻敲一下编钟,所幸是这宫音,惊醒了苏安,他深吸一口气,一串轮指行云流水,终于弹拨出旋律来。紧接着,林蓁蓁的手指如乱珠飞溅在箜篌的弦上,毫无压力地衔接住开篇。苏安的手依然在颤抖,却因练习太多遍,已成为下意识的习惯,便是依着顺着,挺过了散序和拍序。
    直至拍序结束,苏安才晃过神,在急急如雨的拍板声中,见林叶跃入堂中,眼睛倏地睁开,光芒四射,又一个空翻,落地轻如羽,迎来了高潮入破。
    霎时间,舞乐满堂,琵琶珍珠,笙羽毛,笛流星,人声像风一样吟唱,十三弦筝和箜篌如阳光为云镶金,旅者奔跑的脚步是拍板和鼓点,林叶俯身抬举女姬的纤柔腰肢,抛向空中,任凭彩带翩跹旋转,又精准接下,步步稳重无声。
    苏安看几位前辈忘情,手终于不抖了,也顾不得旁边谁在看,越弹越陶醉,越弹越陶醉即便是有几下出错,宴饮也无恙,他依然能续曲。
    一曲《景云乐》,足足缭绕半个时辰,曲终,苏安猛然一醒,魂不守舍地跟着其他乐伎伏地叩首,耳边嗡鸣一片,尽是宾客嗡嗡的赞赏与喝彩。
    前殿的翰林中,有一个声音尤其清亮的,狂饮三斗酒,一边吟唱一边应制。
    红锦何葳蕤,都人登云景。
    香音追牡丹,入破颤金枝。
    五弦覆葇荑,安钿当妩眉。
    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
    麟德无旧曲,圣昭多冶词。
    欲见倾城处,君看月满时。
    苏安埋着脸,眼前是千金一尺的红毯,脑海中是林蓁蓁说过的话,翰林院距麟德殿不到百丈,荟萃天下文豪,是李氏皇族为盛世亲手打磨出的一颗珍珠。
    曲调入韵,舞姿惊艳,新来的五弦也耐人寻味,只是李隆基道,入破时回风乱舞当空霰,待到月圆和美,本当散于无影之中,却有个宫音,凝住了丝部的旋律,显得有些拖泥带水的,升平,是也不是?
    苏安吓了一跳。这个宫音正是他和李升平谈论过的,方才一时兴起,他随手就弹出来,自己没多注意,却不想被龙椅上的李隆基活活捉住。
    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李升平挥起衣袖,敲了一下编钟,回话道:陛下,水有其源,树有其根,世上之万物都有原因,以至于月之圆缺,也并非瞬时之变化,是故,五弦的这个宫音,正为溯上启下,臣,不觉得拖泥带水。
    李隆基笑叹口气:你这么说,倒让朕又想起道济来,他病了,朕放心不下。高冯抹起眼泪:药方还是陛下亲提御笔给开的,燕公哪知圣恩。众臣无言。
    太子和忠王对望一眼,动作整齐地掀起衣袍,跪地参拜:儿臣愿披肝沥胆,为江山社稷之兴盛励志竭精。寿王挥袖随礼:陛下,母妃,儿臣同此心。
    惠妃怀抱一只猫,玉指温柔地捋着白绒绒的猫毛:陛下,升平也没有错,今日是中秋,团圆延年便好。众臣称是。所幸,李升平没有再答话,李隆基也一笑了之,萧乔甫同张九龄评论诗词,殿中又热闹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幕君臣论宫音根本没发生过。苏安的额前悄然滴落一滴汗,才知一切只是戏言。
    林蓁蓁在他后面,悄声笑道:阿苏,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他们就是喜欢参与其中,对诗人和乐人是最宽容的。
    场面再度欢愉,中秋诗会开始,李隆基敬天地,敬鬼神,敬在座的一百余八位耄耋长者,还说起各地风俗,说等东都的佛像雕凿大成,欲请诸君共享天年。
    坐部伎,《庆善乐》高冯再度亮声时,《景云乐》的乐阵退出,容不得人再多看一眼,多留一刻。苏安收拾琵琶,手全是汗水,心却多了几分遐思。
    众乐伎路过前殿,走在水池上的曲桥,宫里的女官围着林蓁蓁和林叶,有送香手帕的,有送白玉镯的,也有写诗填词的,几乎要把路给堵死。
    拥堵之中,高冯从殿中偷偷溜过来,低声几句道:林公子,寿王殿下特赏蜀中的荔子,已送到府上。林蓁蓁道:知道,公公辛苦。林叶没说话。
    苏安优哉游哉,看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步子轻如一个影子,却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记熟悉而清亮的声音,那声音,似剑锋划过他脚下的湖面。
    五弦琵琶留步,公子,留步,不才翰林待诏林逸远,冒昧评一句,公子改的宫音,破俗,好听,若没有猜错,定是作曲《赠秀心》的本人。
    苏安回过身,看见花丛里站着一个头系黛青飘带的人。这人刚才在殿中吟过红锦何葳蕤,长得实在有些放肆,偏偏那对眸子,似夜空闪烁的星辰。
    苏安道:不知你是如何听出来的?我叫苏安。林逸远道:苏公子的曲风,放荡风流,张扬不羁,错处十分明显,不难听出。苏安:
    这人,居然还用了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苏安道:你在夸我?林逸远道:是。苏安道:那你还真是,不太会说话。
    林逸远笑了笑:我要会说话,就不至于在大殿之中应制那样的诗,可我若不吟那样的诗,实在又对不住苏公子,所以敢不敢再让我填词一句?
    苏安道:别,我不识字。林逸远道:苏公子,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苏安道:你听过《南安》?林逸远道:我也思乡。
    苏安一怔,忽然之间又觉得这人知音,可惜时间不多,寥寥几句话,别的乐伎已经走得老远,他只好先行辞别,转头步履匆匆地追去。
    一孔门洞之隔,麟德仙境的笙箫远去,苏安走得神迷情乱。卢兰在他旁边,恰到好处地又掐一下他的腰。苏安没有闪躲,摸过自己的脸颊,搓下一条铅粉。
    过门,右银台门外停着的一架小马车,苏安听见马嘶,深深地吸一口气,先是笑着辞过卢兰,而后,一人藏在漆黑的门洞里不吱声。他在躲藏的时候,对面的顾越就站在马车前,手里捧着一卷粗陋的竹简,也不催人,装作没有看见人。
    一直等到衣着华艳艳的乐伎全都走光,苏安方才出来,又想笑,又心酸,跑过宫道,把花锦袍脱下丢到马车厢里,哗一下子就跨上了马背。
    顾越拿出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阿苏,至尊有没有赏你们吃月饼呐?谷伯道:少东家,你挡着我看路了。苏安朝前指道:我要吃月饼,我饿。
    ※※※※※※※※※※※※※※※※※※※※
    《旧唐书 . 舆服志》:衣裳有常服、公服、朝服、祭服四等之制。《新唐书 . 车服志》:具服者,五品以上陪祭、朝飨、拜表、大事之服也,亦曰朝服。冠帻,簪导,绛纱单衣,白纱中单,黑领、袖,黑褾、襈、裾,白裙、襦,革带金钩褵,假带,曲领方心,绛纱蔽膝,白韈,乌皮舄,剑,纷,鞶囊,双佩,双绶。六品以下去剑、佩、绶,七品以上以白笔代簪,八品、九品去白笔,白纱中单,以履代舄。
    唐时的朝服,不管一品大员还是九品芝麻,不管尚书还是御史大夫,不管文臣还是武将,身上所穿都是一样的绛纱单衣,官品主要靠头上戴的冠、身上佩戴的配饰进行区分,所以,各种影视剧中,用颜色规定官品等级,仅限于平时办公穿的常服(圆领袍衫)(紫袍红袍青袍)
    感谢何闻默小友为本文创作诗词,因为古代的口音和现代不同,所以唐诗很难还原,真的很感谢了,还看到有小天使留言,很开心,也很温暖。
    问到寿王,这里说明一下,因他排行比较远,年纪尚且还比较小,被封为王差不多六七年这样,距离惠妃给他选媳妇,卷入权利斗争还有一阵子,其次是,媳妇杨玉环的传奇大多发生在天宝年间,会写一些,但不是本文主线。
    第19章 中秋
    麟德殿大宴,至尊让百官家的童子替一百零八个老头子剥蟹肉吃,我想想,萧乔甫,张九龄,韩休,裴耀卿,李林甫也在,还有韦寺卿,实在是光华照人。
    弹琵琶的时候,我浑身直打颤,怕得要死,幸亏是李大人的一个宫音我弹错了,至尊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就和几位阁老说笑过去。
    一路,苏安趾高气昂地骑在马上,把宫里的香艳场面说得栩栩如生,回过头,才看见顾越的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又立即恢复温润的笑意。
    阿苏,今天我叫了两个朋友,一直以来是他们照顾着顾十八。顾越道,刚巧中秋,他们也都是自由性子,想见你一面。
    苏安道:见我做什么,托孤?顾越咳了一咳:算是吧,万一你见异思迁,以后不乐意,我上哪里找少东家去?苏安笑道:书生,小气。
    中秋望月的习俗起源于宫廷,传到开国时定为皇室必过的节日。后来天下太平数十年,宫廷讲究也就渐渐传遍民间成为风尚,家家户户都开始吃月饼了。
    从前,在韶州老家的乡下,月饼就是一个白面团子,加芝麻已经极少见,糖更是奢侈之物,哪家都不吃。然而现在,明月当空照,顾十八里人山人海,酒肉的香气四溢,一百余个伙计穿行在透风的草棚下,自娱自乐,扭来扭去。
    苏安娴熟地跳下马背,走到柜前,吩咐多提库中的三百壶桂花酿,与阿伯阿婶的打过招呼,一人坐下,眼里瞥着庭院里两个陌生的影子。
    顾越端着印花的精致月饼来,笑道:宁远斋特制,小麦黄皮,莲蓉的陷,流金油的蛋黄,细腻酥软,胡老板说长安独此一份,宫里人都吃不上。
    苏安道:多谢。顾越道:进宫一趟不得了,还谢?快去把脸给我洗干净。苏安道:不,先说他们是谁。顾越道:王庭甫,郭弋,来见少东家。
    一位是布衫半敞,发束凌乱,面容消瘦,腰间别着顶斗笠,浑似江湖人。可这人的眸子睁开,又如同在枯萎的荆棘里燃起火光,别有番轩昂气宇。
    另位举杯邀明月,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衣袂轻扬,勾勒出俊逸清健的身形,若非蹀躞上悬挂的瑞马牌如铃作响,几乎是月下来去无声息的一个影子。
    苏安妆还未退,就这么见到了东市署丞王庭甫以及南衙左卫长史郭弋。这两个人,虽未曾和他见过面,却已经在顾十八的伙计口中和他打过无数次的交道,每回,只要永昌坊里一起纷争,顾越必找他们摆平。
    王庭甫,范阳道人士,明经入仕,现管长安万年县市场,哪家缺斤少两,哪家开张关张,全在职责之内,据说他曾查封顾十八多达八次,没有一次能遂愿。
    这么位官爷,在人前文质彬彬,才情不浅,却因为喜好武术而偷拜谷伯为师,立志要攻破黄沙从军行。他方才舞的枪重八十斤,是郭弋的贴身之物。
    郭弋武举出身,口中喊丽娘大嫂,和满城金吾卫称兄道弟,还曾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砍下过吐蕃帅旗,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喜欢作诗,而且诗作得很多。
    一度秋风送爽,来年顾某必能高中。顾越拿起刀,按照四方的简单规则,切开那流油的月饼,盛在四个陶碗里,阿苏,委屈你跟他们分一分。
    苏安尴尬地笑了一笑,心想这二人的扮相简直是颠倒黑白:那我为几位官爷弹一曲琵琶助兴?顾越点头道:你若陪曲,定当拿出真心意。
    王庭甫饶有兴致,一手扶正斗笠,问道:听人说,其实梨园林蓁蓁的名曲都是苏公子所作,是真是假?顾越道:真的。郭弋道:那正好,王市丞填词一首如何?王庭甫摆了摆手:人前卖弄,比不得郭将军,老来风流。
    既然这样,这曲子我一定得弹。苏安笑了笑,饮酒陪乐,他十三岁就喝过两坛烧春酒,如今是千杯不醉的量,曲子是乐正所授,清乐《白雪》。
    郭弋很高兴,吟出一两个词:明月,哦,明月苏安道:来,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顾越皱起眉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闭上眼的时候,苏安心里想的是一块和和美美的月饼,睁开眼,想的又是大明宫里的瑰丽繁华,若不是顾越和面前这两位,他还不知要多久才愿意醒。
    顾越按住他琵琶的弦:阿苏,不管什么银花树又半仙戏,如今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而王市丞和郭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他们是什么人,只说两件事。
    一来,开元初市税原本贫富一律,如此每逢朝廷庆赏或打仗,总有富者行贿王公而延迟交税,把贫者挤兑走。当年事发,是王市丞谏言时任京兆尹的裴大人,按权重,先征富人税,后收穷人税,只是为了立这条规矩
    死了妻儿之后,还是这个大胆的王庭甫,建议太府寺和内侍省将各类宫俸分给胡市,向西域各国展示朝廷维护和平的诚意,以便腾挪力量,平定东北的契丹。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