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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7)

    在韶州老家时,叶奴惯于看别人作威作福,可现如今,整个太乐署的乐伎,无论冬院还是夏院,都敬他为一拳把崔立给打走的英雄,他倒成说一不二的了。
    他去夏院听坐立二部伎时不再偷偷趴在门后,而是落落大方地坐在廊下,有什么见解,也不再耻于示人,而是磊落地刻在竹简上,拿去和师父韩昌君讨论。他的心胸很开阔,一边弹琵琶还能一边跟着顾越跑市井,一边把韩昌君教的曲子练得累了,一边就尝尝人间百态的冷暖滋味。
    一回,桂月,丽娘犯头风病,顾越帮忙去景仁堂取四君子汤的药材,叶奴在旁边踮起脚尖听,刚巧听见柜上的白发人叫张半仙。
    顾郎,张伯和张郎是父子吗?叶奴低声问道。张半仙和蔼地笑了笑,也不避讳,说来是一段奇谈。景仁堂百年大店,前朝就有名声,而张俭曾经只是冒充张家人的江湖行医,一路流浪至长安。当时事情被揭发,半仙寻顾越替他出面,毫不留情撵张俭出行,可三年后,半仙遇着张俭开过的方子,竟大惜其才,又寻顾越把张俭请回来,认其为义子。原来真金不怕火炼,期间顾越一直照顾张俭,药方也是请张俭开具之后,托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半仙老头的眼皮子底下。
    半仙道:义子性善,捂活不少无赖小蛇,反被蛇咬时候,得亏是顾郎方才摆平,还在皇城给寻了差事。顾越道:不说那些,张伯,今年景仁堂新领东宫药藏局的药俸,一进门来就是喜气冲天,荣光四照,某先恭喜,某也高兴。
    半仙一丝不苟地把人参、白术、茯苓及甘草配好,包在红纸里递去,道:都说是高兴了,就莫要道酬劳,但凡遇见皇城里的事,有顾郎在,才能安生。
    叶奴不识别的,山里的药材却辨得清楚,那手腕子一般粗的黄褐野山参,百八十年也难得遇见,看得他瞪圆了眼。风言风语中,他也知道东宫属衙就在皇城的东北面,而药藏局约摸是其中之一,然而他不明白什么是药俸,于是开口问。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顾越道,你看,和太乐署年年都在赵家买琵琶一样,东宫就把买药材的地方定在了张伯这里。
    叶奴道:那是要恭喜张伯。张半仙莞尔一笑:小郎君,下回再来呐。叶奴点了点头,抱起怀里的琵琶:张伯,我给你们店里弹一曲。
    一座长安,一百零八座坊里,叶奴就这样跟着顾越走过。终于有一次,顾越意味深长的,把他领到了永昌坊里那家名叫顾十八的茶铺。铺里养着百余个伙计,那茶娘照面就喊他叫苏少东家,吓得他捂紧嘴巴,一溜烟跑得没影。
    顾越倒是追了老半天,问他道:怎么还没出息,一见女子就跑?!你花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能来我这里看一看条件么?叶奴站住脚跟,不跑了。
    一座小院子,门前插红底绣字旗,院里铺里合计约摆着二十张茶案,却不卖酒也不卖茶。偶有客人进来讨水,便只能喝水,要面食也有,不过不好吃。
    叶奴转来转去,一阵阵木香音绕鼻翼,八根圆杉木为柱,十六道红漆粟木为横梁,雕花柏木门槛,香樟楼梯和凭栏,地方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玲珑精巧。
    于是,叶奴鼓起勇气,端正态度,和两个店中的老伙计打了招呼。一个脖颈上有三寸长的刀疤,古铜皮肤,魁梧高大,笑起来却很温和,唤谷伯。一个妩媚动人,一个笑颜能叫行客绊住双脚,吓得他只敢看她额前的花钿,唤茶娘。
    顾越道:阿苏,我在长安八年,一心考进士,可进士登科难,人又得谋生计,总不能在太乐署打杂一辈子,于是当时就在丽娘照顾下,开起这间茶铺。
    你是懂事的人,也当知道乐户通六艺,受人追捧,凭此在市面经商的很多,若觉得这里条件还行,愿意跟我,我就让你做少东家,将来我□□名,你做生意。
    叶奴才知道,顾越说要照顾他,是这个意思。他也实在,想自己无依无靠,有照应是好事,加上顾越父母早逝,长安无人,定也不会委屈自己,便答应了。
    为弥补自己落荒而逃的罪行,叶奴作过一首曲子聊表歉意,却不想那时,顾十八的伙计们都已围着坐好,他刚发音,又惊觉喉咙又痒又疼,音出不来了。
    变音也是变人,一晃,三年,叶奴哑着嗓子,一边同顾越混世,一边随韩昌君习艺,弦下的故事越来越多,替林蓁蓁写的各类曲子中也有了冷暖味道。期间,顾越逢考落榜,李升平两耳不闻窗外事,许阔和秀心生了个大胖小子,孟月依然成天对月饮酒发酸,贺连昼夜不歇地苦练技艺,硬是没有回过近在咫尺的家里。
    只是论技艺,叶奴长进得飞快,不仅把坐立二部伎的五弦独奏部分全弹下来,还触类旁通,把其余几种琵琶也吃了透,大家不再喊他的小字,开始唤他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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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关诗人王维,所以这里做一个说明。王维,字摩诘,《新唐书》说的是开元初,擢进士,调太乐丞,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旧唐书》说的是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但《唐才子传》说的是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
    本文取的说法是,王维在太乐署做过一段时间的太乐丞,但是因为乐工舞黄狮子获罪,后又因岐王和玉真公主的关系,于开元十九年中状元。这样就和唐历任太乐丞中的太乐丞崔氏没有冲突。
    叶奴这里受鞭笞的事件,原型是《全唐文》《对乐师教舞判》:甲年十三,为国子,乐师孝之舞象,甲不受,乐师将挞,甲云:达礼不伏。
    所以,不管那些事,总之,小崽子终于长大了,要开始见识社会,反攻顾越了。
    第13章 西市
    是年,吐蕃之乱平定,西域商路逐渐恢复秩序,朝廷虽暂时修生养息,却将有东出征讨契丹之意,为稳住西域邦交,鼓励商贸,颁布一系列政令,其中之一,便是令太常寺在以往进行采购的乐坊中增几家胡坊。
    先前,胡姬虽然经常出没于宫廷,在梨园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因太乐署毕竟代表朝廷,所以西市众多胡人开设的乐坊还未有拿到过乐俸的,只能是望洋兴叹。
    现今,乐俸摊到太乐署,便是二万金,一时间引得长安城西市里的胡人乐坊万花齐放,家家户户琴瑟争鸣,笙箫妒色。为候佳音,太乐署在崇仁坊的礼会院张榜布告,李升平满打满算,想从众多乐伎中挑几个人协助春院采购乐器。
    这日,苏安被召至丽正殿,一眼就看见坐在圆凳上的人是贺连。贺连静静的,双膝间距半尺,身后投下一道影。他手捏琵琶颈,指尖摁弦,腕处的肌肉线条纤长而紧致。那瞬间,苏安才觉枉过这些年,一个人抱着琵琶的样子竟然是如此美。
    李升平手中的木槌叮一声,敲在了一面磬上:韩乐正说,五弦苏安,四弦贺连,二人称得上是天资拔萃。苏安不知好歹地笑了笑:贺连拔萃,我没什么。李升平道:所以今日,某让你好好听一听《太和》。
    宫廷曲目根据不同场合,有很严明的划分,譬如《太平乐》,用于国宴、节宴或是梨园宴等歌舞升平的场面,听起来活泼生动,颇具盛大艳丽的特点。
    然而李升平提到的这曲《太和》,是迎接皇帝专用的音乐,必须端庄凝重,容不得变更。磬的玉石之音鸣起时,贺连的琵琶也弹响,足足是雅乐的成色,音正而声满。苏安听得明白,李升平这是在训斥他平时练曲改动了宫音。
    李大人,至尊也是血肉之躯。苏安上前,捧起一枚磬,端详道,我改的音正是《太和》旋律中的不足之处,改完更和美,不信,大可禀奏。
    于是,因一个宫音的正误,李升平提拔贺连去了夏院。苏安看贺连谢恩而去,心里很困惑,明明李升平一向执拗于音准,而这个音,确实是新六典里未刊误的。
    李升平坐在案上,命十八位小吏上前来。苏安见每个人的怀中各抱一样琵琶,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用来考校乐正的方法:让听者复述其中各种乐器的音调顺序,难度相当于用筷子在沸水中一次夹中一粒珍珠。
    叮咚嘶咿杂音混响在殿中,就像锅水渐渐烧沸,若是常人,没几个能经得住此般考验,然而,苏安的耳朵自幼敏锐,加上三年来阅曲无数,他闭眼听,偏偏就把十八颗珍珠依次从天花乱坠的水泡中夹了出来,一下差错都没有。
    李升平很欣慰,再次敲击磬面的宫音:闲来物色这些年,总算寻着一双耳朵替某排忧解难。苏安直问:大人让我协助春院采购琵琶?李升平道:对咯。苏安道:那我如果做得好,也能去夏院吗?李升平道:行。
    就这样,似乎命中注定,苏安变成了一个既弹琵琶也买琵琶的人。不久后,春院在西市选定六十四家胡坊,便要他一起去检查各坊中的琵琶是否合格。
    回想起来,他刚来的时候,听院子里别的乐伎说西市有个酒肆,训练鹦鹉弹鎏金琵琶,这一回再听说,恍若隔世。他自然已去过西市,只是,心境不同。
    午时过朱雀门,楼阁花林尽沐于晚春金色阳光中,粉红花瓣碎雨般飘落。苏安晃一晃手中的琵琶,没大没小地笑道:顾郎,我弹新编的曲子给你听。
    顾越和以往一样穿素青衫,手里捏一卷竹简:瞧你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去见哪家的俊秀姑娘。苏安道:我才不喜欢姑娘,我就喜欢你。顾越:
    不时,一辆香木青流苏的官家马车驶来,车顶立的一只金喜鹊翅膀上下挥舞,眼见就像要飞天。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顾十八持刀能打,持鞭子也能赶马的谷伯。
    顾越回过身,用竹简拍去苏安肩膀上的一片叶:真长大了?苏安低头看着崭新的乌皮靴:不敢不敢不敢。顾越道:阿苏。苏安一笑,扭头登车。
    长安烟柳繁华处,无甚西东千百户,西户隆隆通阳关,奶酒胡璇夜无宁,东户昭昭仰大雁,富贵王侯乐常行。这首在长安广为流传的胡诗,如今是苏安弦下的一支曲子,路上,苏安扫着弦,时高时低,和路边羯鼓的节奏融在一起。
    西市的风貌与东市不同,市面物价亲民,建筑风格各异,金光闪烁的尖塔,浑圆一体的白穹盖,还有成群帐篷游走在大街小巷。
    一见太乐署顶着金喜鹊的官车,人流渐渐繁密起来,各色的气味汇聚一片。苏安偷偷瞧一眼顾越,见他那对清澈的柳叶眸中依旧是温润平和的颜色。
    突然,前方的街面喷射出一道火墙,惊得马扬蹄嘶鸣,谷伯正要挥鞭,走来一个褐髯的膀大腰圆的男子,眯缝眼一弯,帮谷伯拉住了马的缰绳。
    杂家达曼,跨马拉奚琴,骏驰吹竖笛。达曼是突厥人,说起汉话来,口音字字卷舌,官家儿郎,请到达曼的酒肆里坐。
    谷伯回身道:少东家勿惊,突厥拜火教,以火为礼,要停车看看吗?苏安道:不必,先去龟兹的乐坊,我喜欢龟兹乐。
    路边花杂无数,另有婆罗门表演幻术,那舞人足踩刀锋,旋转蹦跳,忽然仰面倒在用尖针排布成的毯子上,让吹筚篥的单脚立在他的腰腹,曲终而无伤。
    苏安不停车,一心想去龟兹乐坊,至坊中,伙计端来美酒,每只酒杯子上都彩绘有不同姿态的西域舞姬。乐坊主人随龟兹国姓,姓白名素,穿汉人服饰,口音也似汉人:顾郎来了?白素这有八家龟兹兄弟,乐器皆在此帘后,随意光顾。
    苏安听到这,起身往里面走。白素道:苏公子也来了?顾越笑道:此番我做不得主,得听他的。白素点了点头,替苏安掀起红帘帐。
    第14章 乐俸
    一入内帐,便见架上满是精致乐器。苏安拾起一把曲颈琵琶,说道:这种样式小巧轻便,可以仰卧反弹。白素上下打量苏安:公子果然有眼力,我龟兹国的琵琶,天下怕是无人敢争第二。苏安将琵琶隔空丢过去:弹七调让我听听。
    龟兹七调早源于北部天竺,较中原传统五声调式更加丰富,合了苏安的喜好。他先前学过龟兹大家苏祗婆的几首佛曲,难释手,此时已是惦念许久。
    白素笑笑,吹了声口哨,一只黑雕扑翅飞来。黑雕的眼珠似宝石明亮,爪子跳跃在四弦上,弹出异域的旋律。苏安道:音质清脆,振动得也均匀。白素道:谢公子赞誉。语罢,拍拍手掌,命伙计去取宝物,搬出一具镶嵌蛇鳞的龙首箜篌。
    那瞬间,苏安只觉惊鸿一瞥,见二十三根弦在烛火中透出斑斓的彩色,照面映出一轮圆环。白素笑道:苏公子不知,箜篌本是克孜尔的苏祗婆的,有个毛病。苏安道:什么?白素道:它认人,人的心意与它相通,音色就好。
    顾越哂道:白大哥,未免太邪乎。苏安道:我试试。顾越道:阿苏。苏安虽没学过箜篌,但丝类乐器相通,他坐下来摸索品相,先是两三个蜻蜓点水般清冽的音,随后上了手,竟洋洒出整首佛曲的旋律。
    苏祗婆弹过的琴,它认我。苏安一笑,手腕辗转之间全都是爱意,音色太纯净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即使是丽正殿的磬也不如它精准。
    白素道:看来是天意,只配苏公子。苏安道:是,我这么喜欢,你得把它送给我。白素顿了顿,忽然,拢袖行礼,一字一顿道:知音不能说送,而说物归原主。苏安亦是咯噔一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份权力,就这样伴随着世上最纯净的声音,在他的内心里激起狂澜。他看着白素的脸,那张脸五颜六色,既有以乐会友的红,又有以商弄权的白。
    苏安定下心神,放开剔透的弦:你家乐器是上品,但不能现在说定,还得回去署里商量。白素点了点头。顾越拾起酒杯,唇边抿过一口:那我也不好闲坐陪聊,白大哥,公务在身,先告辞。白素又点了点头。
    往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过各家胡人乐坊,除了龟兹,还有高昌、疏勒、康国、安国,所见的琵琶,有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有的独弦,有的呈半月形。苏安记在心里,没再敢胡乱表露自己的喜好。
    去看胡旋舞么?马车上,顾越一笔一划地勾选竹简上记录的乐坊名单,不经意地问道,帐篷里有葡萄酒,能与舞姬同饮。
    苏安摇了摇头:今天领教的已经够多,我还惦记着那樽竖箜篌呢,其实,我是真心喜欢。顾越道:人家骗你的,世间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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