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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6)

    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
    他不是不通人情,也盘算过自己的家底,可几百文通宝钱实在不够打点,春院里又已经有顾越的照顾,于是咬一咬牙,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技艺。
    那是考核前的第三日,五更的钟鼓还没响,天暗如黑漆,雾蒙蒙的院子里已经笙瑟齐鸣,各班乐伎在加紧练习,北面的阙楼上突然多了一列面戴白纱的人。
    这些人叫协律郎,平时极少出现,在太乐署里专门负责监督乐伎习艺是否专心,音调是否跑偏,节奏是否走乱。
    叶奴不清楚协律郎为何要面戴白纱,多问了一句,却见许阔和孟月竟吓得脸色发青。许阔哪里也不敢多张望,低头调起木轸:他们要抽鞭子的,怕被记仇。
    叶奴不太信,又问贺连道:崔丞有没有说过今日抽鞭子?贺连抱住琵琶,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也就摆个阵势,催我们好好习艺。
    于是,叶奴自己弹起《太平乐》,因对技艺有信心,所以也没多在意,可就在下个瞬间,空气中划过一阵啸音,一道鞭子抽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脊背。
    他一惊,手里没拿稳,琵琶摔落在地上断了弦,他刚要把木轸捡回来,又被一道鞭子打在手上。他吃了痛,浑身发颤,只得乖乖地伏在地上。
    万没想到,摆出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不远处,韩昌君和一众乐正背过身走到阙楼的另一面,不言不语,而协律郎手持团扇,定定地指着这一片的几十个人。
    一盏茶不到,叶奴周围的鞭子如暴雨落下,前后左右已经传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大家涕泗横流叫的都是打得好。
    牛皮鞭子一道接一道,打破衣衫,直接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如千万根尖针刷去细皮,荆棘摩擦血肉,是弥漫全身而逼人泪下的火辣的疼。
    叶奴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许阔道:快喊,再不喊就会被打死。叶奴道:凭何打死?又没弹错!许阔斥道:你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别犯浑!
    表层的皮肉被抽碎之后,接着受刑,便是触及肝肺的另一种疼,皮肉连着筋骨,来来回回地牵扯,只叫人全身痉挛,嗓子里翻涌血气,连叫喊也变得艰难。
    叶奴额前冒汗,手臂发软,总算是开口喊了:打得好,打得好挨一鞭子,喊一声,如此煎熬,直到为首的协律郎将团扇收起,鞭子的呼啸方才停止。
    砖石地面洒满血污,因为其中夹带脓水和汗水,远看油腻腻的,在朝阳下泛着莹亮的光泽。叶奴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擦脸,一抬头,面前踩着一双乌皮靴。
    小可怜碎子,挺出息的。崔立挪了挪靴子,一脚踩在叶奴的手上,乐正教过那么多曲子,谁教你们只弹《太平乐》的?还聚众请文舞郎来教?
    叶奴咬牙看了看左右,人全都伏在地上,只有贺连一个颤着肩膀抱着琵琶,眼里含着惊恐无措的泪水,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
    第11章 崔丞
    冬院乐伎若资质平庸又没有门路,就年年都要被卡在考核和选拔上,署里管这叫夏关,只不过今年崔立突然变本加厉,不仅真在训练时打人,还打得特别狠。
    崔丞,叶奴刚来还不懂事,手要是废了就再也弹不得琵琶了。许阔慌慌张张爬过来,一个劲地磕头,您饶了他,求求您饶了他,叶奴,快说几句话。
    崔立笑一声,悠悠地抬起靴子:本丞饶你这一回。叶奴不想忍气吞声,可实在疼得无力争执,只好拍去手上血泥,收拾起琵琶残留的狼藉。
    一脚,崔立又将琵琶踢到旁边,歪了嘴道:如何?别以为本丞不知道,春院里某些文吏,早就和你们沆瀣一气,尽做些见不得人的狗鼠勾当。
    叶奴攥紧手心,这就不能忍了,再忍,往后怕连个送家书的温暖都留不住:崔丞,我让他们弹的。崔立道:就你?叶奴道:就我一人。
    那时快,趁崔立不备,叶奴大叫一声壮胆,拼尽全身气力,闪起来冲着崔立的脸面就是一拳。一拳,正中鼻梁,砸出了鼻血,崔立杀猪般惨叫,捂住脸连连后退,而叶奴的手指也咯吱一声,因为用力过度而脱臼。
    院子里登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煞,有人笑,弦散满地,杂役来回擦洗血水,风中弥漫着腥气。顾越和张俭一众人闻讯赶来,正看见崔立满脸鼻血,气急败坏地勒令其余乐班归位继续训练。叶奴自己忍着痛,颤着唇,眼中一丝泪花都不闪。
    张郎,叫三伯他们来抬人。顾越箭步走到场中,扶起许阔几个,扯出一条衣布,捏起叶奴的手,三两下包扎住,你且先随张郎回去接骨上药。
    崔立把双手背在身后,一看见顾越竟然无视自己发号施令,气得凝结的鼻血又喷出来:顾郎眼中可还有本丞?顾十八在皇城外什么营生,别逼本丞说出来。
    顾越这才回过头,看了崔立一眼:有劳崔丞挂心,流外吏革职容易,顾某今日给太常寺递上公文,十日内就可以走,只是别为难他们无辜之人。
    崔立冷笑:你以为你一人担待得起?听着,集贤阁众人除贺连以外,因习艺不精,退入鼓吹署,永不得登堂。苏安一咬牙,眼眶泛红。
    如此处罚,对于乐伎而言无异于凛冬里的一场暴风雪,不仅这辈子都打上耻辱的烙印,且在饥寒时谁的接济都受不得。
    崔立这才掏出绢帕,擦起面孔:顾郎,本丞只是想整肃太乐署风气,就不计较你。顾越道:好。叶奴一怔,一把拉住顾越的袖子,旋即又放了开。
    在崔立的命令下,协律郎全部围拢过来,张俭和三伯等人只得低头弯腰,匆匆抬着叶奴在内的受伤的人往外而去,暂时平息了这场争执。
    下晌,集贤阁异常闷,叶奴和许阔、孟月趴在榻上,三个人的背上覆盖着同一片草席子,疼得嘶嘶地喘气。叶奴让张俭接正了手骨,因他之前也犯过几次脱臼,所以没遭太多罪。
    张俭是少白头,性仁善,话不多,只自称做过行医。叶奴是勉强笑着应道:上回中暑还是张郎给看的,这回又麻烦了。张俭点了点头,两条白色眉毛微动,手里拧开一个白瓷瓶:先上药吧,李大人也过问呢,顾郎还在斡旋。
    秀心姑娘还穿着红襦裙,一看见许阔的伤,疼得泪哗哗,眼睛肿成桃:都说是老实过活安生了,郎还招惹那蛇鼠做甚么,皇城成天大风大浪的,随便什么人翻了翻桨,一个浪花就拍死咱们这些不知事的。
    许阔支起身子,拍着秀心的背,宽厚一笑,安慰她道:都习惯了,去年是隔壁宁秀阁,今年也该轮到咱,这崔丞不打人,谁巴结他的好处哩。
    孟月拾掇起一枚针:崔丞当真不把冬院的当人看,又哪里是刁难咱们,那是挤兑顾郎,挤兑阿苏。秀心夺过针线,取来几个人的衣衫,埋头帮忙缝补。她身材微胖,手上的动作却是千回百转。孟月耳根一红,也不好再作声。
    叶奴体弱,挨的鞭子又是最狠,即使涂了药,浑身仍然一片火烧,疼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秀心说自己有个弟弟和他一般大,心疼得紧,给他倒一杯水。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叶奴素来不习惯女子接近,秀心的纤纤玉指一靠近,他便受了惊吓,躲得远远的,碰都不敢碰,多谢秀心嫂。
    是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窗户上的忍冬纹案一亮一暗,像极了人的气息。忽然,阁外点起灯火,进门两个人,一个是顾越,一个是面无神色的李升平。
    叶奴趴在榻上,看到顾越,心里登时涌上一阵暖意,他在旁人面前矜持得很,唯独因为顾越是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的,所以多几分亲近。
    顾郎,顾郎。叶奴伸出手,也不顾李升平是谁了,只揪住顾越湿漉漉的袖子,脸贴着蹭了一下,我好疼,疼得要死了,好疼啊!
    顾越解下斗笠,皱眉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叶奴又死扛着咧嘴一笑:骗你的,我没事。顾越深吸一口气:听话,李大人也在这。
    草席子掀起时,叶奴浑身直发抖,背上道道鞭痕肿得发紫,血肉模糊的边缘还起一串脓泡,那原本豆腐一般细嫩的脊背,受此劫难,一摁还挤出了血水。
    李大人,某承厚恩,为春院文吏已三年。顾越难得平静,纵是见惯冬院苦寒人的伤痛,也忍不得这一幕,现在人命关天,李大人,你不能不管。
    直到这一刻,叶奴才从顾越和李升平的对话中听出,不仅是集贤阁,冬院的乐伎很多都遭受过崔立的□□,甚至有些帮派的纠缠,也是崔立从中作的梗。
    叙完话,李升平看着叶奴,叹息道:这回顾郎做事便是,李某这里无碍。语罢,摇晃过残烛,无甚所谓地离开,连桌盏上的水都没碰一口。
    一阵沉默,顾越突然笑了笑,眸中泛起氤氲:苏安。叶奴手里放开:干嘛。顾越道:别逞强,往后,我照顾你。叶奴虚弱地应一声:好。
    无论遇见多少龌龊,叶奴始终心存念想,他想一睹世间最瑰丽的风景,让埋在树下的每首曲子都在花台水榭的簇拥下绽出光,为此,他愿意经历一切苦难。
    只是他没想到,不久之后,太乐署换了一片天。顾越先后做几件事,一是直接往太常寺卿韦恒府中递交辞呈,二是和崇仁坊赵家的几位老伯清算三年采购乐器的账目,三是请太乐署春院的小吏,谁来谁不来都一清二楚的,吃一顿酒。
    腊月十日,太常寺对太乐、鼓吹两署的考核如期而至,各乐班按批次,由乐正、音声博士和协律郎交叉考核乐伎,再由太乐令李升平、太乐丞崔立考核乐正。
    至酉时,随着一阵急促的小鼓传响,院子里辇进一位紫色官袍的老头,正是曾在御前因为自家二郎韦文馗而热泪盈眶的太常寺卿韦恒。八品见三品,崔立忙不迭跪下,行起二拜礼。李升平抬眼瞥了眼,起身轻轻做揖。
    韦恒下辇,径直往冬院走,甩开为他执伞遮荫的崔立几丈开外,用鹰爪子似的手揉一下稀疏的胡须,问话道:升平,你自己听听,这些乐器是何等音色。
    乐伎手中捧的琵琶漆色光亮,音润弦实,行外人见了自然觉得太乐署风光,而懂道理的行家,诸如李升平,一下子就明白这批琵琶根本平时没有拿出来练过。
    涩弦的聒噪中,一袭白衣的韩昌君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添了一句:孩子们今日是第一次用新琵琶,不熟悉,所以多有出错之处,还请见谅。
    一时间,崔立猝不及防,额角渗出几道汗丝:韦大人,这只是冬院,夏院的琵琶不是这样的,升平他知道,几位阁老也韦恒大喝:本官不怕!
    当今圣上喜爱琵琶,身在乐行的若不会琵琶,尚且是羞愧三分,而太乐署若是教不出能弹琵琶的,自当要引罪那剩下的七分。太常寺每年拨款太乐署万金,专用于购置崇仁坊赵家的琵琶,崔立管事,只留一批应付场面,回回新进琵琶转手倒卖,赚满瓢盆,孝敬着朝中不少大臣,只是盆满则倾,一介八品芝麻,一旦扯进皇城中的权力斗争,得罪了谁都不明白就得滚去大理寺狱,再无翻身之日。
    进士出身,不行仁义,为太乐丞十年,滥用公权,收侄逾百人,非百金不能认亲,更有贪墨公款数十万贯,嫖赌营私,奸虐女伎,实为十恶不赦!
    第12章 太平
    丽正殿的大堂,李升平跽坐在软毡上,怀中抱一把旧木琵琶,任凭顾越陪着韦恒把太乐署的账册翻得哗哗作响,他指尖只勾两道弦,不说话也不慌张。
    直至断完公案,韦恒一手合住册簿,不经意道:文正西巡立功回来,升任礼部郎中,倒是和某说过顾郎,今日亲见,不仅有胆有识,文书也委实做的好。
    顾越道:韦大人,我考了八年进士,考不中。韦恒捋着胡子,说道:进士难呐,何必非得是进士,这流外顾越道:大人知道的,我只考进士。韦恒没有再答话,起身收拾衣袍,临走时,留下一句:好,有志气。
    一纸敕书,太乐丞崔立流放陇右,彻底离开太乐署,从此署里不再设置乐丞一职,而李升平被迫做了孑然一人的太乐令,只好留下顾越继续替他跑腿帮忙。
    那崔立,还没出玉门关,口渴求一杯水喝,不想活生生被人用尿给闷死了。
    叶奴听到这些火辣辣的故事时,顾越坐在旁边替他上药。因他伤口愈合得很慢,别人早都能下地了,他还沾不得水,所以顾越挂着一颗心,也就日日来照顾。
    刚巧训练结束,许阔和孟月进门来,各自提着一把紫檀木琵琶,说李大人照常发放月俸,换了新样式的琵琶,即使弹《催手残》也不必太过于费力。叶奴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笑道:这是技艺长进,还赖琵琶?等我伤好了,和你们一起。
    突然,一阵沁入骨髓的冰润从后背传来,叶奴回过身时,见顾越手中执着一枚玉石。顾越道:妙开师父亲手打磨的匀药石,有镇魂安神,活血化瘀的功效。
    叶奴的目光顺着玉石,落在顾越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好看。顾越眼一弯:是吧,丽娘说小孩子都喜欢的,喏,送给你玩。
    叶奴拿过来,一边摩挲,一边吹气。顾越看着他:我也不贪你的,往后有时间就跟我在皇城外办点事,如何?叶奴眸中骤亮,果断回道:好,早就想了。
    能下地之后,叶奴满打满算,去了趟留仙堂。那里边千奇百怪的香料格子整整三百柜子,琳琅满目,他却只买回几斤天竺茴香子,分给秋院里的家家户户。
    一时间,热闹了,各个阁室议论纷纷,给贺连少爷编一首诗,现学现卖是阿叔亡天涯,有钱无处扒,留神不留仙,千金落茫茫。
    一闻见茴香子,嘲讽一遍,贺连也素来是要强的性子,终于难忍这份煎熬,趁个夜里,扯了扯叶奴的被角,求饶道:都是有苦难言的人,你放过我行不行?
    叶奴得意,爬起来拔掉烛,黑里回道:这集贤阁里十个人,就我们俩的琵琶学的最快,弹的最好,我也不说穿你,就是要压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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