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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流云(下)

    华阳拿起酒杯的手滞了一下,盛得满当当的烧酒撒出来快一半,华阳心头怒火蹭的一下又窜起来。
    不敢动手吗?
    她知道她不是。她如今,既没有太多骨肉亲情的牵绊,也不想理会所谓定倾扶危的责任,更无所谓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可她真的要对皇兄下手吗?
    今时今日,已经没有太多人还记得,大陈皇帝陈邺曾经是个怎样意气风发又亲切体贴的少年,华阳偏偏是其中一个。
    她更没办法忘记,让父王母妃丧生的那场叛乱里,皇兄明明作为保护的重点被侍卫们拼着命送到了安全处,可一听到她还被困在王府里,就义无反顾地冲了回来。那年她才九岁,分明吓傻了,眼见着侍女们慌成一团,没人顾得上她,她竟怕得躲在了桌底。倒也是侥幸,那些一见到刀剑火光就冲出去的人,大多都死在乱军剑下或踩踏中。
    华阳也是后来才知道,冲进府邸的乱军人数并不多,只是趁王府防备松懈才能闯进来作乱,胡乱杀了一会儿后,怕府军反应过来,便匆匆放了一把火撤走了。只有她父王这样终年藏身在丹房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用王爷,和她母妃这样整日锁在自己房间哭个没完丝毫不得人心的没用王妃,才会双双被这些不入流的流寇害死,死得这样憋屈。
    话虽如此,当时华阳躲在自己房间里,虽离初始起火点不近,也很快被封住了出路。等她想逃的时候,满目皆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九岁的孩子很快就呼吸不畅,伏在地面咳个不停,靠自己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正当绝望要放弃的时刻,她的皇兄来了,尽管并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皇兄还是带着几个心腹冲进了火海,他甚至没去看父王和母妃,就先奔到了华阳的居处……
    华阳心中苦涩,将半杯冷掉的酒一口咽下,能醉就好了,如果醉下去,也许有天,她就能忘掉从前那个待她好的皇兄了。
    思绪繁杂,连喝了几杯,才想起来孟真还跪在那里等她吩咐。
    “孟真,中秋你会祭拜你家兄长吗?”孟真的哥哥孟实,从前是皇兄身边的贴身内侍,那次他们一行人冲出火海,正是孟实替华阳挡了一根掉下来的柱子,自己却死在了十几岁的年纪上。
    “回公主,中元刚祭拜过,中秋也不过是添些祭品、上几柱香罢了。”孟真听华阳突然提起孟实,也不禁有些感慨。
    “是么,也替本宫烧几支香,若没别的事你先下去吧。”
    “谢公主关爱。只还有一件事,那个常欢——”
    华阳脸上变了颜色。常欢?他还没死吗?
    “那个常欢也被带回来了,毫发无损。”
    “哦?”华阳倒是感到意外,皇兄的人已经堕落到随便杀个小倌儿都能失手了?
    “是,奴也很吃惊。据韩平说,常欢不仅目睹了过程,还认出了韩平。而再之前,他去了建康城中一个颇有名气的乐班叫青云班的,还没查出来具体见了什么人。”
    “常欢……他的身份你查过了吗?”
    “回公主,自然都查了。生在吴江,自小父母双亡,卖身为奴被带到建康来,文书凭册一应俱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父母双亡?这样的出身和随口一说有什么分别,你就是这样查证的?”
    孟真无奈地笑了笑:“公主不知,十多年前,东边叁郡水患连年,流离失所者岂止万记,很多村镇都直接从舆图上除名,何况常欢年纪小,若说是记不清了倒也不稀奇。若公主想查,从青云班这边入手可能还容易些,要奴继续查下去吗?”
    “算了,不必查,把人都撤了吧。”华阳忽然失去了兴趣,“常欢嘛,发些赏赐给他压压惊,且让他和从前一样,如果他有想出去的意思就放出去罢。”
    他和她之间,本就没什么真诚可谈。既是逢场作戏,他恐怕已经是华阳见过的最投入的戏子,做到这个份儿上,她还有什么可追究的呢?
    她也在利用他,早前暴露了伤痕给他看,心里已经当他是半个入了土的人。如果他今天意外死了,那也不过是他命不好,给他好生安葬了就是。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本事留着命回来……回来了,她还能做到再杀他一遍吗?
    哪怕这个常欢奇奇怪怪的,算起来还是她亏心更多,华阳决定不再与他计较了。
    离他远远的便好了。
    “啊呦,常老弟,你这才是鸿运当头啊。公主平时都疼你疼成那样了,这过个中秋还给你发这么多好东西……”
    关上了门窗,熄灭了灯火,杜渐方才吵嚷的声音却在脑海里驱之不去。
    还有,韩平那冷淡又悲悯的眼神……
    常欢本以为自己这次逃不过去了,可没想到,回到府上只不过将他关在私牢里好生待了几个时辰,然后竟然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放他回来了,甚至还假模假样地赏了许多东西给他。
    韩平本也想要杀了他的吧……那个当场没死透的,是个叫隋心的太监,而另一个之前听过的声音,常欢已经想起来了。
    鲤儿。
    那么就是说——
    常欢渐渐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推出来一个猜想。
    ”哗啦——“黑暗中,常欢愤怒地将面前赏赐推到地上。
    满身冷汗,战栗不已。却也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公主不过利用他做了一场局,而他却有些过于入戏了。
    对他所谓的恩宠,这回也该到头了吧,常欢紧抿住嘴唇,不无讥讽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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