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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8 章

    无星无月的夜空之下,偌大的水面如同九幽之渊一般漆黑一片,画舫的灯火是这幽暗的天地间唯一的亮色,站在岸边极目远眺,灯火通明的船只异常醒目,虽然距离所限,不可能清晰的看人眉目面庞,却不妨碍颜锐看清那艘画舫上飞檐悬挂的宫灯之下,舱室门窗大敞,八面透风,两道人影更是清晰可辩。
    早在这艘画舫按照计划安排的那样进入他视线的同时,颜锐心中就已经有了数——含墨失手了。
    绕指柔是需要两个部分的药物配合才能持续生效的秘药,如果计划进行顺利,这艘画舫应该门窗紧闭,才能让香料中掺杂的秘药持续发挥功效,含墨的任务就是彻底控制住‘殿下’和那位靖王的心尖子。
    ‘殿下’今后还是有用的,但那位拿来充作了鱼饵的县主,在今日事成之后没必要再留,不论‘殿下’有没有按照计划碰了她,含墨都不应该主动去敞开门窗通风散气。
    画舫上朱漆船舷的遮挡让颜锐看不见含墨伏地的尸身,不过他也并不需要亲眼看到才能做出判断。
    哨音响过的一息之后,画舫上没有意料之中的回应,颜锐当机立断下令放箭!
    射穿了裴元鸿左肩的那一支箭矢,是颜锐亲自扣动的弓|弩扳机。
    这位‘殿下’从始至终都不能听话的为他所用,而如今含墨的失利,只怕也与这位‘殿下’脱不开关系,这一箭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很快,那灯火通明的画舫上两人的身影就被箭雨逼回到了舱室内躲避,颜锐转头望向他如今所在的这一条与流水平行的小路,目力尽头仍是寂静的黑夜,明明没有看到什么,颜锐却并不担心,冲身边的蒙面人笑了笑:“去和流民汇合,引他们去到码头。”
    好戏,就快开场了。
    镜湖下游的天然水道距离并不很长,如同一个略微有些走形的巨大漏斗,顶端与镜湖相连,随后随着水路渐渐收窄,水流也就渐渐湍急,直到狭窄末端转过一个弯之后,便是汇入人工开凿的大运河。
    镜湖和河道上游部分自然是水面宽阔,但画舫如今已经接近漏斗形状的底端,两侧河岸如同被一只巨大手掌陡然攥住一般向内挤压收紧,明灯高悬的画舫从岸上眺望愈发显得近在眼前。
    等行过这一段水路,前方便会汇入运河,人工开凿的运河与天然水脉不同,为了运输和上下,必会修建码头,如今冲出棚户区的流民一部分跟着人发疯似得向琉华院的方位移动,而仍有一部分落在了后面,冰冷的雨水和泥泞让他们慢了脚程,脱了队之后又被人故意的引岔了路,此时正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地方骂骂咧咧。
    这其中刨除颜锐暗中安插的人手之外,真正的流民数量并不算少,这些人在并州侥幸从弥天的洪水下逃脱性命,一路乞讨来到帝京,虽然有朝廷在城外搭建了棚户供他们安身,又有每日的施粥供他们果腹,但这些救援举动也不过只是勉强够个糊口,一天两次的施粥并不足够让人饱腹,而渐渐袭来的严寒更是难耐。
    虽然施粥的官兵口中说朝廷有在给灾民筹备过冬的棉衣,但此时也还并没有下发,谁知道是真是假?
    很多良民,是在吃穿不愁的时候才是良民。
    连家业都在洪水中毁于一旦,仅仅这一点,就已经是不安定的导|火索。
    而且灾民之中,还有人暗暗的散播流言,指称是朝廷昏聩,任用贪官,吞没了修缮河堤的钱款,这才造成了那场洪水,这样的传言没人胆敢公开传播,但却不妨碍人们私下悄声议论。
    水患之中,绝大部分灾民纵然是逃脱了性命,却也是失亲丧子,哪里能听得这样的煽动?
    不满和怨愤如同野火一样悄然蔓延,最初的时候还因为五城兵马司每日勤加巡逻和驻守让人心存畏惧,可这一份畏惧到底还是不够强势,毕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民也发现了这些官兵虽然看着刀枪在手盔甲鲜明,却并不会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人,畏威的心态日渐单薄的前提下,在听到有人喊着‘咱们在这里挨饿受冻,那些当官的却跑去别院大摆宴席’的言语入耳之后,终于一发而不可收拾。
    本就心中积存了太多不满,流民中性情火爆的那一部分当场就跳了脚,而原本还有几分胆小,想要瞻三顾四的人在看到大部分人都呼喊着向外蜂拥的时候,也就不由自主的从了众,一番鼓动之后,真正还留在那简陋的棚户内的,也不过就是些老弱妇孺罢了。
    冲出了朝廷圈定的棚户区之后,混乱而无组织的流民并没有过多思考就随着口称‘知道那起子当官的在哪’的人结队而去,上千的流民中没有组织,没有首领,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夜幕之下呼喝喊叫着准备去给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一个下马威。
    今夜冷雨霏霏,绝大部分流民对于帝京周边环境都很陌生,寒冷和泥泞交织之下,不少人都掉了队,原本酝酿出的满腔激愤在顶点持续发酵却得不到宣泄,在这些人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火,就在此时,却冷不防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看!那边水上的,就是权贵家的船!”
    黑暗之中发出这一声喊叫的人并不曾现身,但却成功让这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的目光引向了一旁那幽暗的水面。
    宫灯照耀下的画舫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精致奢靡的船只乍入眼帘,橘色的灯光显得温暖而又舒适,与周遭的凄风冷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奶奶的!咱们被挡在外边挨饿受冻,连城都不叫进,偏这起子当官的变着花样儿的享受!”
    “没错!咱们老实本分的种地,辛苦到头连家都没了,我老娘和媳妇连人都不知道被水给冲去了哪,这些当官的凭什么还花天酒地的作乐?!”
    “这起子混账不耕不种,躺在咱们的辛苦上吃香喝辣,如今咱们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这些混账却还没事人似得游什么湖!今天老子一定要给他们个教训!”
    几句话轻易就挑动了原本就已经因为受灾饥寒而积存于心的不满,迅速的转化成了足以让人变成野兽的疯狂和暴戾。
    晚秋初冬的季节,水是刺骨的森寒,岸上的流民纵然是想要将那富丽堂皇的画舫拆吃入腹都依然无法下水,近处又找不到船只舢板,一时间竟只能聚集在岸边对着画舫呼喝怒骂,直到人群中传出一声——“前面过去不远就有码头,到那里去找东西勾住船!”
    流民登时有了主意,口中依然谩骂不休,举着在雨中零星闪烁的火把,一路追着画舫向码头的方向涌去。
    “裴公子,忍住。”画舫室内,纪清歌手握箭矢的末端望住裴元鸿,见他点头示意,攥紧箭杆猛然发力,顿时鲜血就涌了出来。
    这一支弩|箭透骨而出,尖端没入了画舫的廊柱,彼时眼看着箭雨袭来,纪清歌仓促之间只能用匕首削断了箭杆,这才能拽着受伤的裴元鸿及时返回室内躲避,如今箭矢的末端没了箭头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杆子,拔箭的过程倒是便利了很多,只是两人身上谁都没有携带伤药,纪清歌原本想去含墨身上翻找,也被裴元鸿劝止了。
    “他身上不三不四的东西有不少,却未必会有伤药,即便是有,也不一定是哪个,县主不必冒险行事。”裴元鸿满脸都是冷汗,唇畔却浮着一丝苦笑,他本以为这一场做局是幕后那些人想要逼迫他对元贞县主不敬,从而作为把柄,彻底将他握在掌心,看来……他还真是高估自己了!
    幕后人真正的目的,是纪清歌。
    或许,还不止。
    裴元鸿伤在肩胛,整条右臂如今都不能动作,纪清歌皱眉在室内找了一圈,原本铺盖在贵妃榻上的被褥被她之前拿去盖了香炉,布料里不知道有没有浸染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熏香进去,找了一圈随手抓了一只靠枕,匕首几下割破,掏出棉花,将靠枕的布料割成布条,这才勉强有了包扎伤口的东西。
    箭伤在肩,并不致命,用力绑紧绷带之后血流终于渐渐止歇,纪清歌这才松了口气,此时从画舫室内透窗望去,外面河岸上人声混乱嘈杂,火把的光亮在雨中明明灭灭,注目一瞬,她不由叹了口气。
    ——原本想着遇到人可以想法子让这艘画舫靠岸,可现在看来,这岸竟是靠不得。
    虽然离岸边仍然隔着河水的距离,但那些人口中的言辞也已经能够隐约入耳,听着那些不知所云的叫嚣和谩骂,纪清歌心中也是发沉,流民一旦成了暴民,想和他们讲道理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她和裴元鸿两人,一个伤,一个弱,除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之外,两人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可即便她手中有利器,却也不可能对付这么多人,就算是她内力充盈的时候都不可能,又何况是现在?
    只有不让画舫靠岸,不让流民有机会登船,他们才能免于收到流民的冲击。
    可……现如今,这显然是件难事。
    纪清歌吸了口气,摒除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裴公子,你在此暂歇,我去看一下情况。”
    裴元鸿想要开口,又忍了回去,他们两人,加上一个仍在昏迷的纪文雪,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他心中有数,自己对于那些幕后人来说,只怕还有继续利用的价值,今日这一场不过就是设计给他个下马威,同时便于日后操控罢了。
    可纪清歌和纪文雪……若是落到那些暴民手中,只怕有死无生。
    心中的暴虐和戾气一旦激发,加上人们普遍的从众心态,足以抹灭人性中残存的善念,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落到一群疯狂的野兽手中会发生什么事,裴元鸿简直不敢想,肩上的箭伤兀自疼痛,裴元鸿咬牙站了起来。
    窗外,纪清歌扶舷眺望,泼墨般的夜色之中,岸上零星的火把始终在与这艘画舫的漂流速度不相上下,而目光顺着水流望向下游,河床宽度依然在渐渐狭窄,纪清歌目光定住,在她目力边沿,远处黯淡的微光之下,河岸上突兀的向着水中延伸出一块模糊的区域——那是码头。
    画舫若是行到彼处,距离码头只怕不足三丈!
    若是有人身负武艺,提气便可跃上船只。
    而这样的距离,也极易被竹篙或钩锁等物勾住船只拽向岸边。
    她的出现,已经让岸上的暴民又一次鼎沸了起来,眼看着灯火通明的画舫里面转出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少人心中已是觉得那偌大一艘船和船上的小美人都将是囊中之物,冲昏了头脑的兴奋和欲望驱使之下,出口的言辞愈加脏污了起来。
    纪清歌抿紧双唇,任由夜风中寒冷的雨丝打湿了鬓发,反复尝试着在丹田内重新凝聚内息,而那一段看似遥远的距离,也在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缩短。
    “裴公子,请你到室内暂避吧。”
    纪清歌转头望向裴元鸿,夜幕之下,少女漆黑的双瞳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星子,裴元鸿猛然噎住,还没来及开口,纪清歌就已经转头重新看向了岸边。
    “公子有伤在身,留在外面也不过是徒增一个目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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