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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136)

    浑答儿愈发不安。他命令队伍日夜兼程,夜间也不得休息,骑马疾奔。
    在距离碧山还有两日路程的夜里,他们忽然遭到了袭击。
    在穿过一座森林的时候,浑答儿警惕心起,派了两名斥候前行查探。但斥候一去不回,越吹越猛的夜风送来了血腥气。队伍中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前往碧山的路上似乎埋伏了某种巨兽,吞下零零散散的斥候,等待军队靠近。
    乌云遮蔽月色星光,浑答儿忽听见一声脆响,是甲胄碰击之声!
    后撤!他大吼。
    声音未消,浓夜中有箭矢破空而来。利箭掠过士兵头顶,直直击向浑答儿!浑答儿挥刀一挡,那箭擦过刀刃击中他的战盔,浑答儿脑袋登时嗡嗡作响。他还未回过神,战盔已从中央裂开,落到地上。
    浑答儿惊骇莫名,他一把抢过随从战盔戴上,抓起那箭细看。箭矢通体漆黑,尾羽纯白,与狼镝十分相似,但箭尖竟有两层,分作菱形,锐利无比。浑答儿心惊肉跳:大瑀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利箭?!这等精铁,据他所知,只有血狼山、高辛人才能打造。
    箭声又起,不射人只射马,前排马儿的头颈、下腹和前肢都有防护,但黑箭极其锐利,竟能破开这薄薄铁片扎入肉中。马儿纷纷痛叫倒地,又听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数百匹战马从林中跃出,直冲浑答儿队伍而来。
    浑答儿并不慌乱,他带够了人,两千骑兵对上这百来伏兵,不可能失败。他立刻布阵,队伍左右散开,试图包抄。
    乌云被风吹散,月色透亮,浑答儿忽见那队伍后头插着一面玄黑色旗帜,旗帜上以金银细线绣出无穷云纹,迎风烈烈展开。黑色军旗是大瑀北军的标志,但他从未见过北军有这样的旗帜。袭击他们的队伍训练有素,战马矫健,且马儿身前布有铁制硬甲,甲上还有尖利的枪刺。桑丹守军突遭袭击,并没能讨到任何好处,防线甚至立刻被对方冲开,未能形成包抄之势。
    这是金羌的铁鲁达!随从过去曾见过金羌与大瑀之战,认出了战马铁甲的真面目。浑答儿嘿然一笑:好个金羌贼子,诬陷咱们和瑀贼勾结,原来真正勾搭在一起的是他们!
    他迅速变阵后撤,那黑马黑甲的古怪骑兵队伍中忽然窜出一人一马,直冲浑答儿而来。
    月色照在他棕褐色长发上,浑答儿忽然看见了那青年面上佩戴的黑色狼面具!狼面具阴沉凶恶,面具之下一双墨绿色狼瞳,月光照亮眼底,透出熊熊杀气。
    贺兰金英!浑答儿失声大吼,那青年马儿迅疾,片刻已经欺近浑答儿。马儿高高跃起,马上之人提刀劈砍,与浑答儿手中大锤狠狠一撞,浑答儿在极近之处看到青年双瞳与下巴,他忽然一凛:不贺兰砜?!
    贺兰砜一击即退,飞霄后撤数步,与浑答儿拉开距离。好久不见,浑答儿。他说。
    浑答儿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你竟成了瑀贼帮凶!回过头来打北戎人!
    贺兰砜骑马绕着浑答儿转圈,闻言笑道:我从来不是北戎人。
    浑答儿:可烨台人好歹也照顾了你这么久!我对你虽然以前但我也帮过你!
    贺兰砜:烨台的恩情,贺兰一家永远记在心中。至于你我,既然在这儿遇上了,便分个高下吧!
    马儿疾冲,他提刀再次狠狠劈砍,角度刁钻,刀势凛冽!
    浑答儿尚处于震惊之中无法回神,连忙举起手中双锤格挡。贺兰砜膂力极强,与他印象中那位饱受他和都则等人欺辱的少年已经判若两人。浑答儿吃痛一哼:双锤虽然挡下了贺兰砜这一击,虎口却齐齐震裂。他手腕一转,双锤落地,原来锤柄藏着铁链,竟是一双流星锤。
    浑答儿甩起流星锤,沉重巨锤呼呼作响,砸向跑开的贺兰砜!贺兰砜在巨锤砸到之间双手一撑马背,腾空跳起,躲过了这一击。他跳起时将大刀插在地上,抓过背上的擒月弓开弓边射,人未落回马背,箭矢已离弦。
    火星迸溅!箭尖击在锤上,巨锤去势不消,但方向却变了,打了个弯儿直接砸向浑答儿身下战马。
    马儿当即痛鸣,跌倒在地,眼看是不活了。浑答儿从地上跳起,抓起手上仅剩一个的巨锤,贺兰砜已经提刀掠来!
    两人都舍了战马,一人持刀,一人持锤,瞬间战了近百下。月色照亮驰望原,浑答儿气喘吁吁:你哪儿学来的这些功夫!
    我是驰望原最好的弓手,也是最好的刀手。贺兰砜冷冷一笑,刀柄忽然一转。这失力瞬间浑答儿没来得及收好力气,往贺兰砜身侧跌去;贺兰砜的刀转了一圈,刀刃擦着浑答儿握住巨锤的手臂飞快一削!
    浑答儿失声大吼:刀尖削去了他一根尾指,贴着他的手臂又切下一片血肉!
    他当即松手,跪跌在地。那根手指已不知飞去何处。贺兰砜抓起他的大锤往后头扔去,大锤砸断了桑丹守军部队的旗帜,在旗帜倒下的瞬间,莽云骑骑手们嘿然长呼,刀枪鸣响。
    贺兰砜提起痛得浑身颤抖的浑答儿,跳上战车,用北戎话大声道:桑丹守将浑答儿已败在我手下。我乃大瑀北军莽云骑领将贺兰砜,只要放下武器,绝不杀伤你们任何一人性命!
    他声如洪钟,周围鏖战的北戎士兵听在耳中,都是一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贺兰砜立在战车之上,漆黑军甲令他看起来如同天神下凡般威风凛凛,一头棕褐色长发被此夜月光镀亮,绿色眼瞳与黑色面具,都让士兵们霎时间想起驰望原上流传的邪狼传说,与震慑过北戎所有人的贺兰金英。
    曾有一头高辛邪狼化为人形,他在战场上立下功勋,成为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却又在碧山城以高辛箭亲手诛杀老天君哲翁。传说新天君阿瓦本来已把这头高辛邪狼斩杀马下,不料邪狼反而受到天神与神女庇佑,化身狼面将军,领军作战,把高辛族与怒山部落从北戎的土地上,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切了出去。
    高辛邪狼!有士兵尖声大喊,扔下武器扑通跪在了地上。
    第一个人扔下武器,其余人面面相觑,紧接着便有第二、第三人松手。漆黑的草原上短小的草茎随风翻滚,高辛邪狼的惊叹声远远近近传来。莽云骑骑兵来到贺兰砜身后,与他一同静静接受众人注目眼神。
    贺兰砜欣然接受北戎士兵的恐惧和崇敬。
    他高高举起擒月弓,用前所未有的坚定声音回答:对,我正是高辛邪狼。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两章,明天见,后天见!
    第154章 狼面
    拦截了桑丹守军之后, 贺兰砜与碧山城的北军汇合。北军奔袭桑丹城,以破竹之势拿下桑丹。
    建良英一直只听过莽云骑威名,没见识过贺兰砜的领军能力。白霓和岑煅都称贺兰砜优秀, 建良英半信半疑,得知莽云骑在碧山城外以不杀伤桑丹守将浑答儿的方式慑服两千军队, 他吃惊得连问三次:军报无误?
    贺兰砜确实没想过要杀浑答儿。在莽云骑斥候禀报桑丹守军出城之事时, 他细细询问过守将的容貌, 确定那就是浑答儿。少年时他在浑答儿与都则手下受尽了屈辱, 但贺兰砜也仍记得,北都城南大火时, 是浑答儿与都则在火场中救出了卓卓, 当年他从碧山去大瑀找靳岄,也多得浑答儿帮忙。
    有恩有恨,他持平自己的心, 以战士的身份与浑答儿打了这样一场。
    浑答儿也并不怨恨他, 只是小拇指没了,着实痛苦, 他哪怕包扎好了也一直哼哼个没完没了。他是战俘,被押进碧山城,才得跟靳岄见上一面。
    他没想到靳岄如今长得这样高大,也没料到当年唯唯诺诺、对自己笑脸相应的大瑀质子,冷漠起来会是这样一副让人心头害怕的模样。靳岄跟他闲谈几句,叮嘱军中大夫好生照料,便挥手告别。浑答儿看着他消失在军营之外, 步伐迅疾有力,已经完全不是当年在烨台的小奴隶。
    靳岄出城寻找在碧山城外遛马的贺兰砜。
    英龙山脉上还残留积雪,山脚已是一片翠绿。两人碰面后, 靳岄让贺兰砜带他去看当日射箭伤了自己的地方。贺兰砜死活不愿意,靳岄抱着他猛亲几口,他不情不愿地把靳岄抱到飞霄背上,两人共乘一马,往山上走去。
    建将军赞你,你听到了么?靳岄问。
    贺兰砜面上微红,羞涩让他忍不住笑:听到了。
    靳岄:不奇说你笑得牙齿都掉了。
    贺兰砜:听她胡说。
    靳岄抓起他手,让他揽着自己的腰,自己则舒服靠在贺兰砜胸膛上。北军攻碧山城,陈霜和阮不奇不允许我上船,阮不奇还把我绑在了分堂里。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一定要上船,我要去列星江,哪怕离你近一点儿也好。
    贺兰砜吻吻他的头发:我是高辛邪狼,你不必担心我。
    他如今说出高辛邪狼四字也毫不在意。春风吹起靳岄的长发,他嗅到靳岄头发里新鲜的皂角气味。第一次听靳岄说他身体里住着狼,也似乎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是不行的,必须由靳岄来讲。只有靳岄说,贺兰砜才会相信,自己成为高辛邪狼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他的月亮喜欢。
    我当然知道你是高辛邪狼,但你始终是肉体凡胎。靳岄侧头道,哪怕你受一点儿伤,我的心都要疼死了的。
    贺兰砜喜欢他这样直接坦率地说话。他把靳岄揽得很紧: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威风极了。我心想要是靳岄在这儿就好了,见我这模样,一定爱我发狂。
    靳岄笑他狂妄,笑他学会了岳莲楼不要脸的本事。贺兰砜扣紧他下巴吻他,飞霄慢吞吞地踏上了高台。
    高台位于山腰,能远远眺望碧山码头,但距离相当遥远。贺兰砜紧张得说不出话,靳岄看了半天,回头道:厉害啊贺兰砜,这么远,你也能射中我。
    贺兰砜又愧疚,又难过,握住他留着伤疤的手腕,在他耳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你有时候可像狗了。靳岄说。
    在北戎和高辛人眼里,狗儿是很好很好的伙伴。
    你也是好东西。靳岄笑道。此日高天晴朗无云,列星江两岸是玉屏一样的翠绿青山,水帮的渔歌远远传来,如一个太过舒适而令人困乏的好梦。
    两人下山时,贺兰砜聊起了贺兰金英的事情。他在封狐城帮西北军打仗的时候与岑煅结交,岑煅是个饱读诗书又有身份地位的人,贺兰金英便请他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名字。
    靳岄又惊又叹:贺兰金英其人实在是太过精明。如今岑煅成了大瑀皇帝,他儿子由大瑀皇帝亲自赐名,以后怒山真成了沟通南北的重要城池,他们一家不知多么威风。
    叫泽泽。贺兰砜说,岑煅听说血狼山终年燃烧,说孩子火气足,命中缺水。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靳岄:官家也是精明,这是正经名字吗?
    贺兰砜:很好听啊。驰望原的人都重视名字,名字是我们这一世在人间的记认。天神依赖名字来分辨各人命运,安排灾厄或幸福。
    他低头问靳岄:你现在信命么?
    或许是信的吧。靳岄与他十指相扣,摩挲他指节上练弓的茧子,但我的命不是由天神勘定的,只有我能亲手铸造自己的命运。大和尚说我儿孙满堂,我没有,说我出将入相,我也没有。没人知道我会遇上你,会和你在一起。贺兰砜,你是我靳岄自己选择的人,我会在这儿,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不会让天来左右我的命运。
    贺兰砜心说,我也一样。
    等这仗打完了,我们便走吧?去闯荡江湖,去把沈灯《侠义事录》里写到的地方一一走遍。
    靳岄说完,半天没等到贺兰砜的回答。他心中一动,扭头看自己的情郎。
    贺兰砜沉默眺望驰望原广阔的草场。他碧绿的眼瞳里盛了墨一样的底色,碧山城外整齐列布的军队已经立起近百面黑色旗帜,旌旗正在贺兰砜眼中飘扬。
    ***
    北军启程离开碧山城这日早上,靳岄打点行李时,白霓忽然冲了进来。她跑得一脸热汗,往靳岄手里塞了一封信。
    信是岑静书从梁京寄来的,落款时间一个月之前。
    在岑煅主持下,御史台、常律寺和军部给靳明照翻了案。靳明照冤情洗清,追封其为永毅侯,牺牲的西北军士兵家人全都拿到了抚恤。岑煅更是命人重修靳明照衣冠冢,解封清苏里靳府。岑静书写这封信的时候,靳府后院的梨树和杏树都落尽了花,长出青涩的小果子。
    靳府解封那日,清苏里围满了人,车马根本无法经过。纪春明手持圣旨而来,宣读完毕后亲手撕下封条,打开铁锁。梁京百姓在清苏里燃放天灯,过节般欢喜雀跃。他们又哭又笑,灯贩不收任何人的钱,每盏灯上都写着状元郎纪春明曾亲手题在墙上的大字: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隔三差五的,总有人在靳府门口留下礼物。有时候是布衣百姓,有时候是瘸腿断手的士兵,回家静养也偏要来靳府望一眼。余下的多是江湖人。江湖人操着大嗓门,来到府门前立刻变得轻声细气,有时候见到岑静书和靳云英,大汉们便红着脸远远跑开,走远了才回头拱手作揖。
    此情此景与以往无异。我常记得你姐弟二人少时顽皮,踞墙头偷看江湖侠客赠礼,闹出许多笑话。今日云英又得了活鱼数条,我们将赠与京中乞儿,人人都吃上饱饭才好。
    落笔时窗外青杏窈然。尤记去岁春迟,父子同归,如今又是一年春好,待你与砜儿归家,想必正是品杏之时。
    沙场凶险,惟愿我儿与砜儿万事平安。
    靳岄看完一遍,又重头一字字看起,生怕自己看错、看漏了什么。白霓抱住他,把他紧紧圈在自己怀中,就像当年陪他去北戎时一样。靳岄已经看不清信上文字,他开口想说话,喉咙却是哽咽的。
    爹爹不是罪人不是罪人靳家还在他语无伦次,哭完又笑。
    贺兰砜来找他,白霓把靳岄推进贺兰砜怀里,自己则去跟建良英报信。靳岄举着那信纸,眼泪一直流。贺兰砜草草看了一遍,信上有许多不认得的字,但大体能看明白。
    靳岄听不清楚贺兰砜说了些什么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声音。从当时离开大瑀、前往北戎开始,这一路无数辗转、苦厄、艰辛与疼痛,一并在他身上复活了一般。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在贺兰砜怀里放声大哭,又累又倦。
    贺兰砜陪了他很久很久,听他语无伦次地说话,听他哭,听他说靳明照的事情,陪他一起把那封家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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