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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128)

    总之我好赖是活下来了。远姑娘待我极好,我感激她,便对她说,此后凡是她的事情,沈灯万死不辞。沈灯扭头看靳岄,怎么,陈霜还说了别的?
    靳岄忍着笑:嗯。
    沈灯也不隐瞒:对,我喜欢她。
    沈灯行事直接,喜欢殷小远便日日去看她,跟她说话,送一些小物件儿,写酸诗,竭尽全力逗她开心。他彼时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少年侠客,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擒获殷小远的心。去的次数多了,连殷家隔壁的姑娘都开始给他绣腰带,偏偏殷小远不为所动。
    他思忖反复,把问题归结在殷谷身上。殷谷十分不中意他,常当着他的面提醒殷小远:江湖人干的都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情,不要嫁这样的人。
    沈灯气得很,但又无计可施。殷谷毕竟救过他一命,又是明夜堂前辈,他只得忍气吞声。
    他当时已经在明夜堂中负责刑罚与纪律,管理严格,明夜堂中的人极为畏惧他。殷谷知道他身份,愈发的在殷小远面前强调他的不好。沈灯气恼起来,对殷谷和殷小远的关系生出好奇,开始偷偷查殷谷的过去。
    殷谷虽然加入了明夜堂,但他跟明夜堂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不熟悉。沈灯从未见明夜堂的人来拜访过殷谷,也没能从老前辈口中问出关于殷谷的一丝印象。翻查了所有宗卷,沈灯终于在一个小本册里发现了殷谷的记录。
    他是在萍洲城的明夜堂分堂入的册。
    萍洲城是江北十二城中最靠近北戎的城池,靳明照过去在北军服役时,曾在萍洲城呆过一段时间。靳岄甚至想起,贺兰金英与父亲的相识也发生在萍洲城。殷谷加入明夜堂时,萍洲城仍是大瑀国土,靳岄奇道:萍洲城又如何?
    沈灯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我又继续往下查探,发现此人来了大瑀之后便一路往南。我当时是在仙门城受的伤,而他那时候已经在仙门住了许多年。仙门这地方有个特点,稀奇古怪的宗派特别多,装神弄鬼的人容易混口饭吃,就跟北戎的巫者似的。
    靳岄笑道:你对北戎巫者有什么不满吗?
    我不喜欢北戎的巫者。那殷谷也擅长装神弄鬼。沈灯顿了顿,又道,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殷谷与人起争执,错手杀了人,那人是江湖上某位大侠的独子,那大侠来到明夜堂要我们交出人来。我奉命去找殷谷,却发现他带着远姑娘逃跑了。
    沈灯最后在列星江畔的杨河城发现了殷谷的踪迹。他带着殷小远一路北行,似乎想逃回列星江北面。被沈灯拦截之后,俩人打了个昏天黑地,沈灯顾念他的身份,不敢下重手,生怕殷小远难过。但两人年纪相差二十余年,纵然殷谷身手了得,最终也不敌更年轻的沈灯。
    殷谷被沈灯重创后,沈灯本想把他带回明夜堂,不料殷小远却跪下哀求,请沈灯放殷谷一命。她自小与殷谷相依为命,已将殷谷看做自己父亲,她提醒沈灯曾对自己有过一个允诺。
    沈灯与殷谷父女对峙,踟蹰数日,最后还是收起了刀。
    但殷谷必须逃回北戎,他杀了人,不认错也不认罪,明夜堂不能留这样的人,那大侠出了悬赏令,他若还留在大瑀,活不过三天。按照帮派刑规,他离开明夜堂,我就要毁去殷谷身上化春六变的所有功力。沈灯叹气,但远姑娘又一次拦住了我。
    殷谷从杨河城回北戎,一路上千难万险。当时正是深秋,掐算时间,他踏过北戎边境时应该是深冬。天寒地冻,他若是毁去全身内力,变作废人,只怕根本熬不过这段寒冷的路途。
    殷小远跪下哭求,甚至说出了我可卖身为奴为妾这样的话。沈灯心中大恸:他哪里是要一个奴婢或是一个妾侍?而这句话也愈发令沈灯明白,自己恋慕心疼之人,实在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对自己动过心。
    那是他进入明夜堂之后第一次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情:他没有废去殷谷的内力,反倒一路护送,直到殷谷进入萍洲城,最终穿过边线,回到北戎。
    靳岄听得出神,两人站在月色里,他忽然生出疑窦:回到北戎?殷谷是北戎人?
    是啊,巧得很,你还认得他。沈灯唇角一勾,他的北戎名字,叫阿苦剌。
    靳岄登时站定。
    北戎人,懂得化春六变,会医术,巫者。岳莲楼和阮不奇一说起这个人,我便知道一定是他。沈灯说,殷谷当年是因为受北戎大巫排挤,在烨台待不下去才来的大瑀。远姑娘父母行商,把他带到了萍洲城,他与殷家情谊很深。远姑娘父母离世后,他便照顾起彼时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一晃眼,竟然已过了这么多年。
    沈灯看着树梢的果子,眯起眼睛,深深呼吸。夜间的清风挟带初秋未消暑气,拂面而过。
    我当日送他到边线,他下跪谢我。他年纪比我大,辈分比我高,我把他拉起。他说我人不错,但明夜堂却不辨黑白,他杀人分明有理有据。我嫌他啰嗦,催促他快走。他过了那边线,回头又跪我。他感激我不因他是北戎人而痛下杀手,与我承诺,若日后见到大瑀人,他也一定好生对待。
    沈灯扭头看靳岄:你觉得他做到了么?
    靳岄满腔澎湃情绪堵在喉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从不相信的命运织就了千丝万缕的大网,将世事人情全都笼罩在内。他不幸是其中一人。他可幸是其中一人。
    阿苦剌爷爷我和贺兰砜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北戎人少见的侠气。靳岄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灯陪他又走了一会儿,回头笑道:当初放走阿苦剌,确实是我不情愿之事。
    他回到大瑀,却再也找不见殷小远。数年后才知是那江湖大侠把人掳走,囚在府中狠狠折磨,待殷小远一身恶病,便把人丢进了花街柳巷,贱卖一般。沈灯提刀去杀了半府的人,章漠的父亲带他上武林大会,痛陈那大侠盛名背后的污浊丑事,并以明夜堂为沈灯作保,此事才算结束。
    之后,明夜堂倾尽全力找到了殷小远,沈灯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命运缠缚,仍旧与心爱的姑娘擦肩而过。
    你知道你的先生因为什么而辞去太傅之职么?
    靳岄:因为他他去鸡儿巷寻欢作乐,却不肯付钱,还把人店子给砸了。朝中有人弹他,他也不辩白,直接请辞。他忽然想起,谢元至请辞后不久便娶了殷氏。
    他不能辩白,因为他根本不是去鸡儿巷寻欢作乐的。沈灯说,明夜堂找出远姑娘的时候,我不在梁京。等我赶回来才知,原来靳夫人无意从堂主娘亲口中得知此事,十分怜悯远姑娘遭遇。她又不敢拜托别人帮忙,便打算自己拿钱去赎。她带着人去鸡儿巷时,恰好在街上遇到谢元至。谢元至问清原委,认为靳夫人不便在鸡儿巷抛头露面,自告奋勇,代她去了。
    谢元至自然是不能辩白。他赎出殷小远,怜悯她身世可怜,更没打算在朝堂之上陈述殷小远之事。借机辞去官职后,谢元至带殷小远去见岑静书。岑静书察言观色,发觉两人言辞神色中均透露出彼此好意,便趁势拉起了这根红线。
    沈灯回京之时,正是谢元至与殷小远成婚之日。章漠的父亲和少年章漠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酒尽时,他也终于放下了。
    靳岄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怔在当场。
    京中发生的事情,是远姑娘告诉我我才晓得的。沈灯低声道,小将军,谢先生是好人,靳夫人也是好人。远姑娘能有今日际遇,或许也是因为我当日心软,松手放了阿苦剌一命。是这天怜悯我一瞬的善意,才会设计出靳夫人与谢先生,救她出苦海。
    他盯着靳岄映出灯火月色的黑眼睛。
    沈灯说话算话。他低声道,小将军,此后世事但凡与你、与靳家有关,沈灯万死不辞。
    闷雷在远山中酝酿,电光闪动。这一年的梁京,在六月底迎来了一场时日漫长的大雨。雨连续下了大半个月,令人想起前年发生在沈水下游的可怕洪灾。人们议论纷纷,有仙门、游隶来梁京的商客欲言又止。梁京的人问了又问,他们从沈水下游浮尸遍地,说到泄洪时天地变色的惨状。
    一来二去,自然要说到当时在游隶城坐守的岑融。
    传言随着风雨,以极快的速度在梁京蔓延:定山堰开闸,死了沈水下游十几万人,是因为彼时的三皇子岑融不肯开沐河泄洪口。他用沈水十几万人命祭祀邪神,改了天命,扳倒梁太师后坐上了天子之位。
    百姓哗然。又因为这故事稀奇得厉害,人们不管信或不信,见到人忍不住谈论一番。
    流言半真半假,无孔不入,渗透得厉害。朝中大臣们原本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人人不敢擅自提起。如今茶余饭后,言谈晦涩,总要有意无意地互相探问,把流言中匪夷所思之处剥去,官员们眼色闪烁:你听过么?可是真的么?
    把这流言告诉岑融的是御史大臣乐泰。
    不出他所料,乐泰刚刚说完,岑融立刻暴怒,拍案而起:一派胡言!是谁说的?立刻给我查办!
    乐泰立刻跪下,愁眉苦脸:官家,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这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出来的事儿。
    岑融大吼:那便倾尽全力查!无论查出什么,绝不姑息!
    乐泰欲言又止。
    原来自从盛可亮卸职后,常律寺卿一职换了好几个人,全都做不长久,唯有常律寺少卿这几年来都是卫岩担任,倒是有几分功绩。若要在京内查流言发生之处、传声之人,必须依赖常律寺,可常律寺卿如今空悬,御史台即便有查办的心力,做起事来也不够迅速有效。
    那便提拔卫岩。岑融说,我见他做事尽心尽力,很是不错。
    我也正有此意,乐泰又说,但御史台商议了几回,卫岩一家都在京中,与朝中官员关系千丝万缕,这查起来,确实不好办。
    岑融听明白了:御史台要推荐谁?
    乐泰抬头:夏侯信。
    岑融立刻皱眉:他是梁安崇旧部。
    乐泰回道:此人虽是梁安崇学生,但一直以来从未在京中任职,是极为边缘之人。我等查办梁安崇案件,也未见梁安崇与其有什么牵连。夏侯信此人在昌良、仙门两城任职时,民望甚高。此人虽油滑狡黠,但做事公正,不偏不倚。
    岑融忽然想起,靳岄似乎对自己说过,此人是能臣。他心中微动:你认为他可信?
    乐泰:官家如今正是各处笼络人才之时,何不趁此机会,试一试夏侯信。姑且调他回京,暂任常律寺卿一职,专程查办此次定山堰流言之事。若办得不好,再回他的仙门当城守便是。若是办得好,官家满意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岑融一一听了,渐觉有理。乐泰身为御史大臣,能告诉他此番流言,岑融心中对他愈发信任,点头应允。
    乐泰告辞时又禀:此前跟官家奏报过,梁京守军军务懈怠,请调北军建良英将军整顿军务。听闻建将军明日便回到京中。
    岑融漫不经心:好,设宴款待。他年事已高,此次回京整顿军务,此后便不必回北军去了。
    乐泰走出房门,与守候在外的军部尚书交换了眼色。军部尚书入殿,行礼后细述整顿守军军务的种种安排。
    梁京大雨仍旧未停,建良英将军率部归来,把部队留在城外,轻装简从进入梁京。
    他回京的第二日深夜,靳岄便冒着大雨,在夜色掩护中叩响了建府后门。
    多年后梁京百姓回忆起大元二年的豪雨,总要提起七月廿日。这一日正是白露,梁京城上空滚动着巨大的雷声,深秋的暴雨如同箭矢,狠且重地砸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
    皇宫中,岑煅冒雨请见岑融。在殿外等候半个时辰后,全身上下尽已湿透,岑融才召他入殿。
    后宫的长廊遮挡了雨水,仍泼湿裙袂与鞋尖。谨太妃带宫人穿过长廊,抵达太后宫中。惠太后见她带来了时令糕点,便将人请入宫内。虽然之前她对谨妃充满敌意,但如今岑融成为天下至尊,她身居太后之位,自然不好再跟她计较。
    糕点有岑煅从宫外带过来的,也有谨太妃自己做的。太后笑道:玹王真是有心。
    说着聊着,她忽然看见了谨太妃身后的一位宫女。那女子瘦削矮小,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太后指着问:哪里来的生面孔?我怎没见过?
    谨太妃笑道:是我宫里的新人,姓阮。还不快见过太后?
    那宫女啪地跪在地上,双肩瑟瑟发抖。太后冷笑道:就这胆子,能成什么事?
    惊雷乍然滚过,宫中一片惊叫,唯有下跪的少女岿然不动。
    雷声同样惊动了正与岑煅商谈的岑融。他苦于应付要马要人要钱的岑煅,正是不耐烦之时,被雷声吓了一跳。
    忽听殿外宫人高声报:御史大臣乐泰、各部尚书、常律寺卿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估计也很长,摸下巴
    一鼓作气写完它!
    第147章 逼宫(2)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本章排版方式有所变化,因情节需要,有大量切换场景的部分。
    另外逼宫之后还没有那么快完结,月亮和狼崽还要搞一个大事件。
    惊雷如巨轮碾过梁京上空。雷声余韵似折断树枝,咔咔般脆响,一场浇灭天地的暴雨。
    靳岄与章漠坐在玉丰楼最高一层的楼阁上。京中房舍低矮,唯有玉丰楼此处可以看见宫内屋宇。雨水豪泼,令人无法远眺。琉璃瓦失去光泽,天上地下一片茫茫。
    因天气太糟,没有客人上门,玉丰楼就开了他们这一桌。俩人也不吃菜,一口口抿着酒。
    什么时辰?靳岄问。
    已经开始了。章漠只简单一答,你认为你与乐泰这一番布置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
    靳岄思索良久,默默摇头。他无法预计什么是变数,只盼宫中行动的几方人能灵机应变。他最期盼的,是明夜堂的人不要受到分毫损伤。
    按照以往惯例,每日午膳前皇后总会到太后的慈宣殿问好,并陪太后一同用膳。但今日谨太妃在慈宣殿等了许久,不见新容出现。
    怎的不见圣人?谨太妃笑问,我还专门备了给她的点心,是她家乡最出名的师傅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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