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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62)

    话未说完,王百林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扔在梁京府门前。
    府尹不得已,只能让卫岩去审他。王百林满头雾水,见眼前不过是个微须青年,便使出了无赖的本事,一问三不知,咬牙不开口。卫岩不跟他废话,问了两句不见他吭声,即刻命人抬上刑具。
    梁京府府尹赔笑称,这不是大案要犯,按律例梁京府不得擅自用刑。卫岩浓眉一蹙:府尹放心,我来上刑。
    府尹面色顿时大变。常律寺有权对任何人犯用刑,少卿卫岩任职数年,在官场里外名气草草,但人人都晓得此人用刑狠辣,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十二连环大刑。
    刑具才用到第三个,王百林便撑不住了。他哭号着,满嘴胡言乱语,把盛可光和自己那些事情全抖搂得一清二楚。
    梁京府府尹惊得脸色煞白,一面偷偷派人去向盛可光报信,一面让人去找盛可亮,告卫岩的状。
    报信之人才跑到街口,便被人用麻袋套上捆住,扔进了巷子。
    府尹左等右等,眼看卫岩运笔如飞,洋洋洒洒写满三四张纸,去找盛可亮的人才返回。找不着盛大人!那官差满头是汗。
    还没散朝么!府尹急得团团转,今日又不是例行朝见,怎么也拖得这么久!
    散是散了,听说是太师与三皇子在朝上争论不休,拖延了时间。官差回禀,可才散朝,三皇子又把盛大人叫走了。
    府尹脸色剧变,跌坐在椅子内。他回过神,便知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有筹谋的。卫岩要做什么,顺着他就是了,不要拦。他说,拦不住了,拦不住了
    可盛大人若是之后怪罪下来
    还有什么盛大人!府尹压低声音,总之,少卿要做什么,就由他去,梁京府在旁协助就好。有天大的事情,都推到常律寺和卫岩身上,凡是签字画押,都不要碰!
    ***
    散朝后还未走出皇宫,盛可亮便被岑融叫住了。岑融请他到茶馆聊天,那馆子是朝中官员常去的,岑融今日全包下了,馆子里只有盛可亮与岑融两人。
    岑融为盛可亮倒茶,盛可亮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
    岑融笑道:今日是岑融请客,盛大人不必客气。你两袖清风,朝中皆知,能请动盛大人,是岑融运气。
    盛可亮垂头摆手。两人说了些闲话,左绕右绕都说不到点子上。盛可亮心头不安,直接问:三皇子可是有事情要问盛某?
    不算什么事情。岑融笑道,不过是问问盛鸿近况罢了。
    盛鸿怎么了?
    几日前我听人说,盛鸿买了匹新马,这事情盛大人可知道?
    盛可亮隐约想起,盛鸿说过二叔打算给自己买马。
    那马儿茁壮漂亮,是十分罕见的驰望原高辛马,我也挺喜欢的,可惜价格昂贵,便在心里稍稍犹豫了片刻。岑融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一匹马足足百两银子,纵然是我,也要迟疑啊。
    盛可亮冷汗即刻便下来了。
    他身为朝廷三品官,正俸本来丰厚,时常有各种加俸,但一次掏出百两白银,也是极难。盛鸿以百两买下连三皇子都要犹豫的马儿,可见其出手阔绰。
    盛可亮其实早有意离开,但岑融这样一说,他反倒不敢走了。岑融知道多少?岑融晓得盛鸿在外头放贷的勾当么?盛可亮不得不继续旁敲侧击,仔细查问。
    距离茶馆不足两条街,便是盛可光的玉器铺子。他正在铺子里头接待客人,谈笑之际,铺内忽然涌入许多官差,为首的赫然是常律寺少卿卫岩。
    卫岩不仅带着常律寺的官差,身后还有梁京府的人。但盛可光丝毫不惧,笑吟吟起身问好:多日不见,少卿最近可好啊?
    卫岩不与他搭话,大手一挥,官差即刻上前将人扣拿下。
    盛可光脸色狰狞:卫岩!你知道我是谁!
    卫岩:我知道。
    盛可光: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要捉我,你得问问你顶头上司!什么时候常律寺也玩儿这套把戏了?你查出什么,想要扣拿官员家眷,至少也得问问刑部允不允许!
    门外走进几个人,当先的便是刑部少司寇纪春明。
    盛可光脸色一变:纪春明,你又唱的什么戏?
    杨松儿一案,盛可光为重要人证,如今常律寺破案心切,便把我也叫过来见证。纪春明说,大司寇不在,少司寇便代行其职。
    盛可光破口大骂,刑部跟随纪春明前来的其他官员脸色惨白,左右为难。见门外百姓围观,众人忙关上店门,盛可光骂得更为激烈。卫岩抖出卷宗,向纪春明说明王百林的供述。纪春明连连点头,表示清楚明白,就要接过卷宗。
    刑部文书大惊,扣住纪春明手腕:少司寇!你疯了?!常律寺即便查清楚此案,这卷宗要到刑部手中,还要经过三章四审,你不能接!
    三章四审,至少也得三五天时间。纪春明道,此案三皇子盯着,如此拖延塞责,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你担不起,便不要担!文书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我已派人去寻盛大人,一切等盛大人来了再说。
    但纪春明已经接下了卫岩手中的卷宗。他不仅接下了,还从怀中掏出印章。卫岩摊平卷宗接收的交接证纸,纪春明的手被那文书控着,怎么都按不下去。卫岩夺了纪春明章子,迅速一按证纸印上了少司寇的章,这卷宗交接,便等于完成了。
    盛可光目瞪口呆,失声吼道:卫岩!纪春明!我这档子事牵连甚多,盛鸿与李氏也难逃罪责,你们别以为把所有罪名安在我身上便了了!
    卫岩看纪春明:少司寇,接下来如何?
    搜查盛可光店铺。纪春明袍袖一挥,继续审问盛可光,追查隐情。
    卫岩少见他如此端正威严,微微一笑:好。
    ***
    直到晌午,盛可亮才从茶馆离开。他满腹牢骚郁闷:岑融爱兜圈子,说话总是飘飘忽忽,落不到点子上。他百般探问盛鸿的事情,可岑融一肚子鬼心思,就是不肯说自己对盛鸿做的事情了解有多少。
    盛可亮吃了一肚子水,受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出门,迎面便看见管家心急火燎地在车边打转。
    老爷,不好了管家三言两语,告诉他盛可光已经被常律寺和刑部扣下。
    盛可亮大惊失色:这案子不是在梁京府么?怎么就到刑部了?
    卫岩与纪春明不知吃了什么药,一日之内就交接了卷宗,连三章四审都没过。我们想找你,可这茶馆怎么都进不去啊。
    没有三章四审,这交接就是无效!盛可亮大怒。
    梁京府向常律寺上交案卷,常律寺向刑部递交卷宗,以及刑部向御史台递送记录,全都必须经过三章四审。四审指内部审理四次,确保无误,三章指办案人、少卿或少司寇,寺卿或大司寇,三个铭章确认,卷宗才可逐级向上递交。
    盛可亮此刻才醒悟过来,岑融是故意把自己留在茶馆里的。
    即便没有三章四审,即便这交接不成立,可卷宗确确实实已经到了刑部手中,甚至可能已经到了岑融手中。
    去刑部么?管家问。
    去梁太师府上。盛可亮上马车时两股战战,竟是迈不开腿。他长叹一声,又叮嘱管家:回家看着夫人,不要让她做傻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盛鸿让他别轻举妄动。那匹新买的高辛马,别弄伤了,留着,那是三皇子想要的马。
    ***
    待夜色浓重,这漫长一日才终告结束。
    岳莲楼陪了靳岄一日,只感觉靳岄其人十分无聊无趣。取了玉之后两人在燕子溪旁散步,到梁京府门口看了会儿戏,又到盛可光铺前围观片刻。似乎做了许多事情,岳莲楼看热闹看得欢欢喜喜,靳岄却没笑过。
    他与靳岄相识一年多时间,如今回忆起来,靳岄笑得最快乐的时候,是他俩与贺兰砜、朱夜一同从北都前往血狼山那段路程。
    回到府宅,靳岄从锦袋中小心翼翼取出鹿头。
    鹿头已经修补完毕,除了那几道金色的裂缝之外,看不出丝毫缺损。一道细细裂缝从鹿眼划下,仿佛金色的泪痕。烛光照得血玉通透明亮,被封在无色漆之中的金箔粉闪动亮光。靳岄想起那日贺兰砜亮出这块玉时,阳光灿亮,草叶青嫩,驰望原的风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袍角。贺兰砜把鹿头系在他腰间,顺势揽着他的腰,低头吻他。
    好看么?靳岄晃动鹿头,问岳莲楼。
    他笑得很高兴,像是有什么失而复得了。岳莲楼心里难过,忍不住揉他头发:好看。
    它复原了。靳岄说,我去北戎的时候,会把它带在身边。
    不会坏么?岳莲楼吃着桌上的梨干问。梨干甜得很,旁边还有一碟狮子糖,他边吃边笑:你还真是爱吃这甜滋滋的玩意儿。
    靳岄没回答他的问题,左臂内侧的奴隶标记隐隐的有些疼痛。那枚高辛箭朝他飞过来的时候,恐惧、痛苦和惊愕,如今仍在他心头残留着分量不轻的一块,时时隐隐作痛,他却谁都不能说,不敢说。
    把鹿头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靳岄眼神时而变得温柔,时而又满是惆怅。
    岑融风风火火走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他看惯了靳岄发呆,脱下外裳坐到靳岄身边,长舒一口气。
    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笑道,这一天可真长,太长了!
    岳莲楼端着梨干从窗户溜出去,不听他俩讲话。岑融告诉靳岄朝廷上发生的事情,眉目里尽是喜色:爹爹说我雷霆手段,办案有力,吏部这肮脏事与我无关。梁安崇想给我扣罪名,这次他可失策了。
    卷宗拿到了么?靳岄问。
    拿到了。岑融笑道,陈霜手脚很快。明日上朝,有好戏可看。
    靳岄松了一口气。朝堂如何辩论,不是他关心的。他把鹿头在掌中轻转,思索纪春明与卫岩搜查盛可光铺子,不知是否会找到些有趣东西。
    正发着愣,手心忽然一空岑融把鹿头夺走了。
    靳岄神色顿时冷下来:还给我。
    你还补好了?岑融细细看那鹿头,这补法,摔得坏么?他说着忽然扬手,把鹿头朝窗外一扔。
    靳岄起身往前扑,他煞白着脸,但没听见玉片落地的声音。
    一只手从窗下举起,正握着那鹿头。岳莲楼大声道:要不要脸啊?这是你的东西么你乱扔。
    岑融带几分不悦,狐狸眼里头有寒光闪动: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不用你管。靳岄拿过鹿头装进锦袋。他方才实在是怕得狠了,声音此时还有点儿虚。瑶二姐说这鹿头若是再摔一次,纵然神仙出手也无法复原。
    你跟那绿眼睛的狼崽子怎么回事?岑融问,你中意他?
    靳岄不答。
    岑融忽然起身走到靳岄面前,捏着靳岄的脸:你中意男人?
    靳岄咬牙:放开我。
    岑融摸他的脸,很亲昵且温柔:好,是哥哥语气太重。你把这鹿头给我,我为你处理了去。他是高辛人,你是大瑀人,中间隔着一个驰望原,你们没法再见面了。空留着这个玩意儿,没有用处。
    见靳岄还是不应,岑融又说:难道你还打算去北戎找他?
    靳岄毫不犹豫:对。
    岑融脸色变了又变,像恼恨,像愤怒,像不甘心和屈辱。他有什么好的?
    他是世上绝无仅有之人。靳岄大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愿意和他在一块儿!
    他差点儿杀了你!岑融怒道,那支箭再偏些许,你就死了!
    他杀了我我也喜欢他!靳岄丝毫不畏惧,也没有退却一步,即便我死了,只要他在我坟前出现,只要他喊我的名字,我就会站起来,跟他走。
    岑融又惊又怒,紧紧攥着拳头,他满腔愤怒不知从何生出,也不知应该如何发泄。但他不喜欢看到靳岄现在的样子,也不喜欢听到靳岄说这些话。他要刺伤靳岄,某种直觉告诉他,只有让靳岄现在伤心,自己才能快活。
    可他恨着你呢。岑融柔声道,他恨不能杀了你,连你们的信物都要毁掉。你早知道的,你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在北戎过的那一年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得到,你孤身去孤身回,带着奴隶印记,连你喜欢的狼崽子也要杀你。
    靳岄浑身发抖,紧紧咬着嘴唇。
    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什么都没有,靳子望。岑融说,你只有我,你只能依靠我。什么鹿头什么驰望原,你牵念那些有用吗?你去找他?找他做什么?让他再射你一箭吗?这回往心口上,不偏不倚,他不会留情的
    看到靳岄黑眼睛里的强烈痛楚,他有一种奇特淋漓的愉悦。越说越快时,脑后忽然狠狠被捶了一拳,岳莲楼从窗口跳进来,把岑融直接推了出去。
    滚!他恶狠狠地吼。
    岑融站在院中,被初夏的风一吹,霎时清醒。岳莲楼关上窗户和门扇,岑融暗暗咬牙,转身便走。
    岳莲楼去看靳岄:别听他胡说,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靳岄抓住锦袋,手指微微发颤。他隔着锦袋亲吻鹿头,口中苦涩难当,岑融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贺兰砜当日朝他射来的那枚箭。这回准确无比,在他心头刺着绞着,疼得他喘不上气。
    窗外头,立夏的月亮已经快圆满了。
    那巨大的月亮照亮天地,夏季的风从南往北,吹拂绿意绒绒的草原。血狼山上地火熊熊,一刻不停,炎热的气候令人难以忍受,唯有夜间的峡谷才得片刻清凉。
    峡谷里原本存放高辛箭的密室被打开了,贺兰金英和朱夜将里头所有的箭矢都移了出来。他们在附近的怒山部落里找到一个愿意收留高辛人的营寨,年迈的高辛人和年幼的高辛人吃不住血狼山日渐酷热的天气,他们准备带这些人到营寨去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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