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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59)

    门前不知何时飘飘摇地站着两个白衣人影,一个高,一个略矮,瘦削缥缈。
    新文街上炭火刚消,白烟阵阵,那人影愈发看不分明。打更老者揉了揉眼睛,呀地叫出声:没有脚!!!
    摊贩全都炸开了,叫着喊着,却不肯走,又怕又好奇地看。常律寺门前两条影子似是被风吹动,往鸣冤鼓飘了过去。矮的那人忽然伸出双手,嘭地拍在鼓面上,咿呀哭着跪下,鼓面便淌下两道血痕。高的那个抓起鼓槌,狠力一敲。
    咚
    声音震耳欲聋,渐渐密集。长年在常律寺门口摆摊的人也从未听过这样巨大的响声。尖细哭声在密集鼓声间隙中传出,听得人心里发毛。打更老者吓得疯狂敲更鼓:阎王状!有新鬼要告阎王状!!!
    常律寺内一片扰攘之声,大门缓缓开启。两条白色人影如羽毛一般轻,转眼便踏过鸣冤鼓,跳上屋舍飘走。
    常律寺后门也恰在此时开启,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从中跌跌撞撞奔出,朝常律寺正门跑去。
    春明!有人从后追出,你别去!那不是你的事!
    青年跑到一半,便见头顶两个白色人影拂过,他又惊又骇,砰地撞在路边柱头上,跌了个狗吃屎。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很快便消失了。青年怔怔望着头顶黑天,直到那人影消失在屋舍尽头,他才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起,继续往前奔。
    常律寺门口,官兵正围着那鸣冤鼓发愣。结实的牛皮大鼓用了几十年,竟在今夜被人生生敲裂。鼓面豁开一个大口子,能钻进人的脑袋,口子中放了一卷状纸,整面鼓鲜血淋漓。
    青年气喘吁吁跑来,大喊:出了什么事!
    纪大人。官兵忙作揖行礼,这鼓
    青年伸手要夺状纸,官兵立刻收起,赔笑道:纪大人,您是刑部少司寇,这可是我们常律寺的案子,这,这不合适
    青年不理,直接伸手夺过。状纸用血写成,字迹骇人。
    打更老人被摊贩搀扶着,街面上聚集了不少夜行之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阎王状之事。所谓阎王状,是指由阎王护持而告的阳间诉状。新鬼下了阎王殿要向阎王申诉冤情,若冤情与阳间牵扯太大,怨气冲击阎王殿,阎王无法处理,只能将新鬼放回阳间,让他们在阳间伸冤诉苦,以压制怨恨之气。
    我许多年没见过阎王状了!打更老人哆嗦着,阎王书血状,人间行百鬼啊!
    常律寺少卿此时终于整理好衣装出门,先命官兵赶走百姓,又问拿着状纸的青年:常律寺的事情你也管,真是多事。你方才见到那鬼影子了?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是鬼影,不声不响,没脚没影子,迎面朝俺撞过来,穿身而过,俺五脏六腑现在都是凉的。青年鼻中蜿蜒流下两条血迹,草草一擦,亮出状纸,这是杨松儿夫妻冤魂不散,来常律寺告阎王状了。
    常律寺少卿怒极反笑:纪春明!你喝酒喝糊涂了是吧!
    他抓过状纸往常律寺里走,青年跟在后头,被官兵拦着。
    我是刑部少司寇!你们怎敢拦我!青年又冲里头大喊,卫岩!卫岩你别走!这案子如今告到常律寺来了,你还敢拖延不查
    常律寺少卿大步回头,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常律寺里。
    第二日,杨松儿一家含冤枉死、新鬼回阳到常律寺告阎王状的事情,传遍梁京内外两城。
    自碧山盟签订以来,梁京城内再没有过什么值得大谈特谈的事情。百姓对割让列星江以北全境之事心怀怨气,碧山城订盟当日不少碧山文人烈士以死殉国,更是激起大瑀百姓愤怒。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件令官府犯难之事,百姓议论纷纷,从杨松儿一家被放贷之人杀死,再到官府姑息养奸,甚至谈论到朝廷被奸臣把弄,皇帝昏庸无能,云云不足。
    这一日,靳岄与陈霜出门去寻瑶二姐,想看鹿头补得如何。两人绕路往新文街走去,还未到街口,便看见常律寺门口堵着一大群人。都是布衣百姓,七嘴八舌地嚷嚷。
    靳岄袖手立在一旁,海棠树新生许多嫩芽,春日阳光热烈,叶片枝子的阴影落在他头脸上,黑眼睛滚动闪光,良久后才笑道:你和岳莲楼前几日这一出戏演得不错。
    陈霜低头认真道:谬赞、谬赞。
    常律寺少卿卫岩此时正在门口竭力安抚群情激奋的百姓。无奈他只有一张嘴,怎么都说不过来。
    为杨松儿伸冤!伸冤!伸冤!
    放贷便放贷,杀人是怎么回事!杀人就要偿命!
    梁京府不管,现在常律寺也不管么!有人大喊,哪怕告到御史台,咱也要给杨松儿一家鸣冤!天子脚下,竟没有王法了!
    靳岄认得这声音,是当日在酒馆里与人争吵的大汉之一。
    常叔,明夜堂梁京分堂的厨子,嗓门极大。陈霜说。
    人群中另有一位汉子喊话:你是当官儿的,今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不走了!不走了!!!
    陈霜:分堂养马的刘大勇,一手乾坤棍,威震明夜堂。
    靳岄笑了:我也记得他。这俩人酒馆吵架吵得热闹,如今煽风点火也是能手。
    两人也不走,只远远看着。未几,新文街另一头行来几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那位赫然就是岑融。
    新文街完全无法通行,岑融便下马到常律寺门口询问。把事情问清楚之后,他浓眉一蹙,大步跨上常律寺台阶。卫岩忙举手行礼,岑融面对眼前百姓,沉沉开口。
    我乃三皇子岑融。他一开口表明身份,众人便齐齐哑声,许多人立刻露出畏惧之色,开始往后退,杨松儿一案我有所耳闻。此案疑点重重,确有冤屈之处。重查需要时间,但我岑融向诸位保证,此案定必重启、重查、重审、重判。有冤洗冤,有苦诉苦,常律寺也好,梁京府也好,全都不得懈怠,定必查个水落石出!
    远处,陈霜又问:三皇子这戏如何?
    靳岄低笑:比你和岳莲楼还要好。
    常律寺门口,刘大勇率先喊出三皇子英明,很快众人随之呼喊,声音震天。卫岩脸色难堪,似笑非笑。
    一切均在小将军预料之中。陈霜问,接下来便看盛鸿与盛可亮那头如何反应了。
    岑融在常律寺亮相并允诺重查杨松儿一案很快传遍朝堂。这是公然地落常律寺与盛可亮的面子,朝廷中人纷纷看戏,但盛可亮这边的人,无不勃然大怒。
    此案常律寺已经查明封卷,刑部和御史台定案无误,如今横生枝节,这不是扇我们耳光么?刑部文书急恼,他说重查就重查,这不是乱来么!
    手也伸得忒长了。有人低声道。
    刑部会堂中都是盛可亮的人,只有侍郎纪春明出言反驳。
    既然有冤情,重查才是正事。他说,三皇子出面,事情便更加方便。
    盛可亮冷冷一瞥,问道:听闻你那日在常律寺?
    我与卫岩是好友,去寻他喝酒来着。纪春明道,喝得正酣,便听见常律寺外头鼓声震天
    那你为何不将此事压下!盛可亮沉声怒斥,刑部、常律寺,向来与三皇子无关。杨松儿这一案,是给了他插手常律寺事务的机会!常律寺卿空悬,若是让三皇子的人进来,对我们刑部是有害无益!
    纪春明:何出此言?
    盛可亮一时语塞。
    纪春明又说:为国为民,忠君职守,坦荡磊落,管他什么人当上常律寺卿,与我们刑部又有何关系?
    盛可亮长长一叹,跌坐在椅中。
    纪春明又道:大司寇方才说什么,三皇子的人进来?刑部与常律寺均为法司,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便相安无事。进来?进什么来?常律寺什么时候归属刑部?大司寇此言不妥,万万不妥,你是刑部和常律寺的官儿,可刑部和常律寺可不是你的东西
    盛可亮听不下去,拂袖站起。
    纪春明仍不放过他,追着走出去:大司寇,杨松儿此案与你又没有牵连,是梁京府查案不力,常律寺复审不准。不过话说回来,你如今代行常律寺卿之职,此事确实与你有关。但也仅与你有关。大司寇说话需谨慎小心,被人误会了,便
    闭嘴!此事与我当然没有牵连!盛可亮罕见地发怒了,蠢货!
    纪春明怔怔站着,目送盛可亮离开,半晌才捡着他话头重复:蠢货。
    盛可亮从刑部归家,一腔郁气仍未消散,才进家门便听见李氏与盛鸿在拉扯争执,隐约听见这回是三皇子插手完了之类的话。盛可亮大步走进厅堂,母子二人都住了口。
    又是什么事?盛可亮不悦。
    李氏笑道:清明祭扫,我正跟修文商量回娘家的事情。
    盛可亮皱眉:商量便商量,不要吵了。我今日很累,你们用膳吧,我去书房。
    他转身要走,身后盛鸿却咚一声跪下。李氏惊得脸白,不住地拉扯盛鸿,又对盛可亮赔笑,急急催促:修文!别!
    盛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盛可亮忽然间手脚冰凉,心头不住地发抖,死死瞪着自己儿子。
    爹爹救我!盛鸿扑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纪春明终于出场啦!前两章有读者做了笔记,哈哈对的,他是重要人物。
    第68章 缠斗(1)
    转眼便是清明。墓田祭扫,各处纷然。游君山与陈霜陪靳岄去扫墓,扫的是靳家的旧墓。靳明照葬在封狐城,梁京没有他的坟冢,靳岄去到墓地才知,百姓竟为靳明照立了个衣冠冢。
    见他在靳家旧墓面前呆站,有人过来询问。得知他便是靳岄后,接二连三地有布衣百姓走来,与他谈上三两句话,说些安慰的言语,再把一支香插在靳明照衣冠冢前的炉子里。
    靳岄心头有百种滋味。游君山烧了一叠又一叠的纸,沉默着不说话。陈霜在靳明照墓前跪拜,口中喃喃有词。
    三人在山上一直呆到晌午才离开。山道蜿蜒曲折,道旁种满了杏树,满头满枝的花。在山腰处他们寻了个茶摊子坐下歇息,周围尽是梁京口音,人们扫完了墓,孩子便浑似踏春一般快乐,捉虫扑蝶,笑声融融。茶摊上的新茶杏饼风味独特,靳岄吃了几个,听见周围人渐渐议论起常律寺冤鬼告状一事。
    可怜杨松儿,那卖灯的生意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就遭了这样一难。有人叹道,反正我是不信什么碳气熏死一家七口人,又不是同住一个屋子,怎么都死一块儿去了!
    更有人压低声音:那天闹得可厉害,我去看过,绝不是熏死的。杨松儿媳妇和孩子脖上那勒痕,可是深得很。
    立刻有人问他详情。那人听闻附近死了人,端着饭碗去凑热闹,谁料死的竟是认识的杨松儿。杨松儿一家七口,包括夫妻二人、杨松儿父母及三个儿女,竟全都死在杨松儿房中。这人没法进院子,只看到梁京府的官差一个接一个地从屋里头搬运尸首。杨松儿媳妇手脚扭曲,面目狰狞,周围人都看到了她脖子上那道勒痕。
    陈霜凑嘴一问:听说这杨松儿是借了谁的钱,还不上才
    嘘!周围众人忙示意他闭嘴。有人认得这三人是方才在靳明照墓前祭拜的,更认出了靳岄,搬着木凳坐近。
    原来杨松儿是个灯匠,一直以卖灯为生,也没个固定店面,常推着车在清苏里一带售卖。去年年中,他母亲生了重病,他不得已向城中放贷之人借了一笔钱,借了多少众人不清楚,只晓得那钱不算太多,他曾说过,夫妻二人勤力做事,一年半载就能还上。
    可惜那杨松儿大字不识一个,只懂得写靳将军天灯上那其天朗朗,其日昭昭八字。放贷的混子让他在纸上按手印,回头便改了那利息分数。那人小声道,这是常见的伎俩,把三分息改做五分,更有甚者改成七分。这怎么还?这还不来的呀。
    接下来的一些话,靳岄完全没注意听。
    他想起元宵那日与陈霜经过清苏里靳府,那热情询问他是否要卖灯的小摊贩。青年年纪不大,笑容热情,只懂得写八个字,却把那八个字写得筋骨尽显。
    原来竟然是他。靳岄心头狠狠一痛,忍不住起身往山下走。
    陈霜对那小贩也有印象,如今也想了起来。游君山倒是茫然,低声问靳岄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靳岄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盛可亮妻子李氏放贷一事,是游君山在盛可亮老家查出来的。盛可亮老家只有一处大宅子,但游君山却发现,城中另有四处奢靡宅院和多处肥沃田地,是以李氏妹妹名义购买。李氏妹妹尚未出阁,李家家境寻常普通,断不可能生出这么多钱银。
    此事做得极为曲折隐蔽。幸好明夜堂生意做得大,暗地里一打听那些宅院的来历,事情便渐渐浮出了水面。
    岑融对刑部虎视眈眈,明里暗里搜集了不少盛可亮的事情。盛可亮弟弟盛可光做生意常走偏门,确实也在暗地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是个小把柄,但算不得什么。唯一令岑融困惑的,是盛可光生意做得糊里糊涂,但铺子却一间接一间地买。岑融一直记着这事儿,恰逢游君山带回其妻李氏在老家放贷的消息,两边的事儿一对,一切便清晰起来了。
    梁京城中放贷之人众多,其中以张令、王百林二人最为跋扈。明夜堂顺着二人往下一查,便发现二人常去鲁家酒肆买酒,而这酒肆后门恰好通向盛可光玉器铺子后院。
    如此一来,线索便齐了:李氏与盛可光悄悄放贷,盛可光找了张令和王百林两个混混头子为其办事,找人、收款、追债,全是张、王二人负责。放贷得回的收益,一部分给了李氏。李氏不好在梁京城内用这钱,便全都偷偷带回老家,化作宅子田地。
    杨松儿正是从张令手中贷的钱。
    靳岄起初不确定盛鸿是否参与其中,便引他到酒馆里,让他听听杨松儿这事。谁料盛鸿反应剧烈,这下正好让靳岄确定,他对盛可光和母亲李氏放贷之事也是心中有数的。
    盛可亮身为刑部尚书,正三品官,家眷擅放私贷,一旦被查出,十分严重。如今牵扯了人命官司,更是不好脱身。岑融平白插入一只脚,常律寺愈发难以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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