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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凉蝉(39)

    我双足和腰上都有锁链,还吃了散功的药,你带着我,只是拖累。
    岳莲楼掏出火折子捻亮,不料火苗方亮起,眼前女人立刻弹指灭去。
    岳莲楼只来得及在这一瞬的光亮里看清她的眼睛,憔悴但明亮,未有半分怯懦惧色。
    你也是个练家子。岳莲楼收起火折。
    别点火,点火了外面就有人过来。他们现在以为我睡了。女人低声道,我在这儿暂且还死不了,雷师之待我礼貌,大侠,你如何称呼?
    岳莲楼还在想着她身手:你吃着散功之药,倒还挺利落我姓岳,你叫我岳莲楼吧。
    岳大侠,你能去一趟烨台么?女人说,我想找一个孩子。
    岳莲楼心中一动:女侠,你是谁?
    我乃莽云骑将军,白霓。女人一字字道。
    ***
    贺兰家的新房子颇大,陈霜、阮不奇和靳岄都有了单独的房间。贺兰砜睡前在靳岄房前徘徊,问他要不要过去同自己一块儿睡。问多了两次,把卓卓吵醒了,卓卓抱着枕头被子过来撒娇,要二哥陪自己睡觉。
    贺兰砜只得把她抱走。陈霜还未回来,阮不奇问靳岄:那你要同我一块儿睡吗?
    靳岄匆匆摆手,阮不奇笑道:好,我也出门逛逛去。说罢翻身上瓦,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瞬息间便没了踪影。
    靳岄左右睡不着,干脆去贺兰砜房间里陪卓卓玩。阮不奇教卓卓捏泥人,教她用泥人来做戏,什么嫦娥奔月、曾子杀猪,乱七八糟的,一团分不清形状的泥丸子在卓卓手中,有时候是月宫的兔子,有时又成了曾子家的小猪。
    卓卓越玩越高兴,贺兰砜和靳岄却都有些困了。两人正打着呵欠,窗外忽然溜进来一个人。
    你怎么每次进我房间都不走门?贺兰砜不悦道。
    岳莲楼嘘了一声,在卓卓还未回头时捏了她脖子一记,卓卓立刻垂头昏睡过去。贺兰砜脸色大变,岳莲楼摆手:让她睡一会儿,我有事跟你们讲。
    在喜将军宅中竟然发现白霓,实在令岳莲楼震惊。
    而等岳莲楼说出自己身份来历,白霓也立刻信任了他。得知靳岄就在北都,且安然无恙,白霓又喜又悲,强忍眼泪,把自己消失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岳莲楼。
    当夜,贺兰金英以商量靳岄北上之事为由,把白霓叫到了营寨之外。根据北戎天君的指示,他只负责引白霓到营寨之外,交给从北都过来的另一支队伍。贺兰金英离开后,那队伍中的使者令白霓生疑,白霓试图挟持使者,不料周围竟埋伏着许多士兵。一番追击,白霓冲入了松林的熊洞,并最终寡不敌众而被擒获。
    那些士兵并不说北戎话,人人一口金羌方言。他们用药将白霓放倒,白霓再次醒来时,所见到的已经是喜将军。
    喜将军并不折磨她,只是用粗大锁链镣铐限制她自由,并日日灌她喝下散功之药,令她虚软无力,无法反抗。白霓始终不解为何喜将军要擒拿她,更不知道抓住自己,却又仅是软禁自己,不加拷问或虐打,令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这样费尽心思擒获,又始终以礼相待,白霓便知道自己是有用处的。
    靳岄双眼含泪,紧紧握住岳莲楼的手:真的是白霓?她完全没事?
    贺兰砜却插了一句:她是跟喜将军生了孩子?
    岳莲楼一拍贺兰砜大腿:当然不是!白霓将军护送小将军出发北戎之时已有身孕,但当时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她腹中那孩子是她和她丈夫游游游什么
    游君山!靳岄喜道,是游大哥的孩子!
    ***
    王城宴饮正酣,灯火彩烛各处点亮,欢声四起。北戎的歌儿,金羌的舞蹈,融融地混在一起,熏然欲醉。
    喜将军敲了敲金杯,把北戎天君哲翁的注意力暂时拉了回来。
    说到哪儿了?哲翁问。
    游君山。雷师之低声道,我此次专程把白霓带来,正是为了警告游君山,他妻儿在我手上,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哲翁低笑道:游君山现在在碧山城?你的意思是,要带白霓到碧山城去?
    游君山亲手杀了靳明照,只要这事情披露,大瑀绝无他立足之处。雷师之说,白霓是钳制游君山的棋子,待金羌夺下封狐城,游君山只能到金羌生活,天下之大,他能去哪里?
    哲翁:棋子?
    喜将军破碎的脸上又浮现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对不住,我忘了,北戎人不下棋。
    哲翁冷冷一笑,又问:白霓就甘心这样被你钳制?在北戎,女人若是被俘,定要自绝性命以示忠贞。看来大瑀女子没有我北戎女子刚烈。
    那倒未必。雷师之笑道,大瑀女子更懂得蛰伏反击的道理。
    哲翁不悦地冷笑,片刻后又问:游君山也是你的棋子。你安插他在莽云骑多年,现在他已经帮你杀了靳明照,怎的还不回去?留在大瑀又有什么用处?
    他还要再杀一个人。雷师之微微一笑,脸上表情愈发扭曲,杀了此人,大瑀皇帝身边便再无可用之材。
    你是说此次随梁安崇前往碧山签盟的大瑀三皇子?在喧嚷的乐声中,哲翁低笑,喜将军,你是真的恨大瑀啊。
    雷师之放下酒杯,思忖片刻后道:天君,此次订碧山盟,我还有一个有趣的提议。
    他眼中精光闪动,十分兴奋:把靳岄也带去碧山城,让大瑀的人瞧瞧,瞧瞧他们忠昭将军的儿子,是如何在北戎当最低贱、最卑下的奴隶,人人可唾骂,人人可折磨,人人可践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步入收尾阶段。但当然还有甜甜甜。
    我还是第一次在文里看到读者们:啊!甜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害怕
    大家不要害怕!甜就是甜,糖就是糖!
    第48章 往事(捉虫)
    白霓再见到雷师之,已是数日之后。
    雷师之自从到了北都,日夜忙碌,很少去问候她。白霓不明白雷师之把自己放在身边的原因,她也难以从雷师之口中探问出任何事情。
    但这一日见面,她敏锐地察觉到,雷师之似乎有些不同。
    他提了一点儿酒到白霓的房间,和以往一样,自己喝酒,白霓喝茶。白霓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并不看他。
    雷师之今日仍戴着金面具,那面具是一头金色的猛虎,獠牙森然,双目张光。白霓被擒获后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便是烛光下雷师之一张狰狞的破碎脸庞,她当时吓得瞳孔瞬间收缩,全身戒备。雷师之退了两步,恍然大悟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低笑道:我倒忘了,这模样吓人。
    此后他每次来见白霓,脸上都罩着这张面具。
    雷师之喝了两杯酒,哼哼地唱起一个婉转小调。白霓听出来了,这是《燕子三笑》,梁京潘楼曾红火过的一个曲子。雷师之哼了又哼,笑了又笑,禁不住似的开口:白霓,白将军,靳岄也在北都,你知道么?
    白霓终于睁开眼,目光凉凉扫过来。
    雷师之很满意她的惊诧,又笑道:你是靳明照带出来的人,你觉得靳明照此人如何?
    光明磊落,铁骨铮铮。白霓冷冷回答。
    雷师之放下酒杯,敲了敲脸上的金面具:光明磊落?铁骨铮铮?那你可知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不至于去当金羌的将军?
    白霓完全不信:骗我又有何用?
    雷师之继续道:元康十三年,金羌犯白雀关,列兵八千,破境直入大瑀,奔袭封狐城。西北军统领方英镜率部死守,与金羌军队坚持三月,逼得金羌军粮断绝,眼看就要撤兵。恰在此时,金羌军粮又补充了过来。只要金羌军队补够军粮,便又有力气攻袭封狐城。封狐城当时已然撑不住,最直接的办法,是断了金羌军粮,一把火烧了那军粮大仓。
    他顿了顿,问:这件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白霓注视他金面具之下的双眼,方英镜将军在军中选身手灵活之人为前锋斥候,潜入金羌境内,绕到金羌军队背后烧粮。包括你在内,那支斥候队共五人。
    雷师之不禁愣住:你怎么知道?
    靳将军接管西北军军部之后,命我们熟读西北军历史。
    雷师之点点头:表面功夫倒是很会做。
    白霓忽然一拍榻上矮桌,愤然站起,声如金石般铿锵有力:雷师之!靳将军去过金羌找你,他试图去救过你!
    与她的激愤相比,雷师之太过平静。他点头,承认了白霓所说的事实:对,他去找过我。
    二十年前,雷师之与其余四人启程前往金羌烧粮,每一人都是主动请缨出战。雷师之是斥候队队长,方英镜将军亲口承诺,待他事成归来,便向朝廷写请功折,擢升雷师之为西北军副统领。
    这是雷师之期待已久的功勋,他万分感激,向方英镜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开。
    一路昼夜疾行,数日后五人抵达金羌军营。军营戒备森严,数人辗转盘桓,始终不得门而入。眼看大军蠢蠢欲动,雷师之立功心切,决定强行突入。他命两人在东西两侧点小火吸引羌军注意力,又命两人假意去刺杀羌军首领,引发骚动,自己则独自潜入粮仓放火。
    火烧了一半,他便被赶来的羌军擒获。
    羌军告诉他,其余四人被擒时已经纷纷自裁,只剩他一个。雷师之不可能选择自裁,临行前方英镜允诺过,他若是被抓了,方英镜会用营内其他被俘的金羌将士换他一命。为何要换?你是难得人才,豁出去百位千位寻常士兵,也要保你一命。
    雷师之自然是信的,他下半辈子的富贵荣华全都系于方英镜身上,他必须相信。
    如此一等便是半年。金羌士兵以凌辱他为乐,他身上纵横交错,尽是累累伤痕,有人见他模样英气,便要划破他鼻梁脸庞,鲜血淋漓地把他拎出去,让营中军妓们观看。又让他学金羌话,自认是大瑀的狗,伏在地上吃一些形状模糊气味恶心的食物。
    雷师之咬牙忍下来了,他等着方英镜来救援自己,只要他回去了,便能当上西北军副统领。
    不断有人告诉他,方英镜又战败了,方英镜弃城逃跑了,方英镜在逃跑路上被江湖客诛杀了,云云。不久后金羌军攻入封狐城,遇西北军顽抗不得不撤退,放火烧崩了半片城墙;不久后再次攻入,却又被迫撤退如此反复半年,终于传来新消息:梁京从北军调来了一位与雷师之年龄相仿的年轻将领,雷厉风行,一来便整顿西北军军纪,接连三场大捷,把金羌军逼得连连倒退。
    金羌军不知这天降神将何许人也,只晓得西北军和封狐百姓喊他靳将军。
    雷师之乍听便立刻明白:北军中靳姓的年轻将领只有靳明照一人可他怎么就成了能统领西北军的将领?!
    白霓却记得那一次临危受命。她当时只是封狐城中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随父母收拾包袱要逃离封狐城。城门紧闭,城内百姓出不去,传说金羌军就要破城屠戮,人人恐慌,踩塌哭叫。逃难之人中不乏仍穿着戎装、身负长剑长刀的士兵,各个灰头土脸,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拼了死命拍打城门,大声辱骂。
    封城持续三天三夜,白霓手中的干粮也被人抢走了。她有一些武艺,无奈父母孱弱怕事,只得缩在城门下发抖。好不容易等到第四日天亮,城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那缝越开越大,城外涌进来的却是许多身穿亮甲的士兵,将密集人潮分到两边,留中央一条大道。
    靳明照带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部队,从得知封狐城战况告急之时已经从北军启程。他原本是来协助方英镜的,谁料抵达封狐城,方英镜却已经没了。封狐城守话都说不利索,靳明照面对的便是万声哭号的烂摊子。
    进城这一日,他在城门前勒马,站在马背上对拥堵城门的百姓说了三件事。
    一是表明自己身份:他是北军建良英将军弟子,奉命前来抗敌,身后所带的两千余人均是北军精锐,他自己已立下军令状,若无法在三个月内把金羌驱逐出白雀关,他便以死谢罪。
    第二件说的是城外状况。弃城的方英镜在路上被杀,杀他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江湖人,乃山中乱匪。连首将都能下手诛杀,何况寻常百姓?如今城外山中、路上,尽是来路不明的山匪,若有人坚持要逃离封狐城,城门大敞,随时可以走,他绝对不阻拦。
    最后一件极为简单:凡在战中逃离战场的西北军士兵,无论缘由,只要跨出封狐城门,杀无赦。
    他说完便继续骑马往西北军军部去了。身后一长溜戎甲士兵,人人整装,行路利落迅速,严明肃杀。
    之后仍有一些不信他的人逃了,逃了之后就没再回来。西北军士兵回到了军部,白霓父母也带着她回了家。百姓们当时仍未相信靳明照,只是怕他,怕他手里的刀。
    谁料接下来便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捷,两个月后,金羌军队便被逼退到白雀关之外。封狐城百姓欢呼雀跃,城里人人都晓得北军来了个靳明照靳将军,他以后就是西北军的统领,不会再走了。
    白霓家是卖面的,支着一个小棚子沿街售卖。因摊子就在军部不远处,靳明照常常到她家吃羊肉面。就连白霓也是他生拉硬拽拖到莽云骑队伍里去的:你家女娃娃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以后会成女中豪杰。
    念及往事,白霓心头又痛又悲。靳明照逼退金羌军之后,一方面筹备莽云骑,一方面开始寻找雷师之,自己昔日的同门师兄弟。
    他亲自带着包括白霓在内的一小队人潜入金羌,紧随金羌军队后撤路线,终于赶上了金羌队伍。
    但他终究没能救出雷师之。
    在牢车里见到雷师之时,靳明照双目通红,铁爪一般的双手把那铁链子抓得瑟瑟作声。雷师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蜷缩在牢车里,盖着臭气冲天的血毯子。师兄弟相见,又是唏嘘,又是感慨,雷师之头一回见靳明照冲自己流泪,他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感动: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你为何不随将军一块儿走?白霓不解。
    你不会懂的。明明西北军副统领一职我唾手可得,可如今却要仰赖他靳明照施舍!雷师之嘶哑地笑了,我被他救回去,我成了什么?他原本是北军的人,现在又在西北军立下这样大的功勋,我再回去,我又是什么?!以后人人提起我雷师之,都要添一句:我是他靳明照救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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