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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212)

    宁永思拱手,挺直脊背,也不讲虚礼,只抱刀微微颔首,颇有些燕地的干脆爽利:正是,不知公子
    师昂并未将真名号报出,而是谎称自己是帝师阁的弟子,因阁主受青州公输府现家主所托,护送其族中匠人南下,后为秦军所截,杀将出手伤及不少人,这才一路随之北上云中,想讨个公道。
    闻言,姬洛也趁机耍了个滑头,赶忙一脸迷惑地唤了声师兄,师昂不答,那宁永思听去,苦笑一阵,不由解释道:让两位见笑了,方才那使柳叶刀的,本是家师宁不归的小师弟,刃字部已故管不觉大师后来的关门弟子厉观澜,而另一位是我小师弟单悲风。哎!当日石赵发兵太行,我回乡省亲,侥幸逃过一劫,等再返回断水楼,已是无力回天,我本以为斯人已殁,没想到
    那时的宁永思不过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别说收尸,能安然保全自身便已不错,她曾往剑谷投奔大师兄秦翊,却不曾想,秦翊远走朔方,竟然与匈奴人为伍,宁永思不屑与之,便自行流浪,后隐居山中,日夜不辍,苦练数年,这才成了一手好刀法。
    刀谷死伤惨烈,但未必没有活口,只是铁蹄下尸骨难辨,很难点清人头。因而出山之后,她亦曾海底捞针般寻过,但无甚所获,直到前些时候,有几个货商曾在太行附近遭难,仓惶逃离时被一个手持柳叶刀的杀手所救,她闻风前去勘探,这才确定实为刀谷之法。
    宁永思早有光复之意,这些年也收了一些门徒,如今又有故人音讯,自然欣喜若狂,便索性前往代国一探究竟。今夜好容易设法和厉观澜搭上话,没想到那黑影一出,他便若个疯子一般,追杀过去,一路从盛乐宫,赶赴西城门。
    之所以晚了一步,不过是因为撞上门徒传信,河间坞堡有变,这才不免耽搁。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宁永思皱眉,沉声道,小师弟憨直老实,在谷中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练功数他最刻苦勤奋,师父也是一向优待,我信他走投无路而入秦,但不信他与刀谷覆灭相干,他二人或有误会,该坐下来解释才是,哪有举刀相向,同门相残的道理?
    师昂附和:前辈说得有理,我等也想讨个说法,这便去将他二人劝下。
    言尽,师昂当真飞身追去,加入战局,从旁调和,而姬洛则故意迟了一步,同那宁永思道:前辈可有个弟子叫卫洗?
    你怎知?
    姬洛便将北海之事简要说来,并把那日分别时卫洗的托付一并道出:他让我代为传达一句弟子不孝,望您宽恕。
    宁永思听过后,竟沉默下来,便是厉观澜与单悲风那头的打斗亦不闻不问,过了片刻,才冷笑一声:他若真当我是他师父,何不亲自来告罪,只是个没用的孬种懦夫罢了,大义恩仇全不顾,没心肝的小兔崽子!
    您何不问问,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姬洛略有踯躅,却仍仗义执言。
    路?哪知宁永思听后,蔑视一眼,怒不可遏,说话更加阴阳怪气,哪容你个小辈置喙?举国之下,若人人都走自己的路,国将不复,哼,靠你们这些龟缩在江南的人来救这破碎山河,还不知要等到几时!本以为帝师阁乃江湖泰斗,还余那几分血性,没想到骨气尽失,我看你们也气数将尽!
    宁永思一通强按头喝水的道理,堵得姬洛哑口无言。
    她心中有气,当年刀谷孤立无援以至惨祸,心中创口难以磨平,也许在她心里,唯有以死明志才配称得上英雄,什么暂避南方徐徐图谋都是借口,晋国朝廷胆小如鼠,一个两个都是骨头跪烂了的怂货,还比不上匹夫孤胆。
    这位金刀燕子拂袖而去,姬洛也不想再管闲事,他而今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夺下杀将手中另一半《天枢谱》。
    此时,厉观澜挥刀追打,劈头盖脸正骂道:哑巴了?呵,全被我说中了吧?出事之前是你负责师兄起居,有客来访也是由你接引,只有你单独见过那个风世昭!不要以为我冤枉你,这些年我也竭力查过,那个姓风的和六星将里的风马默关系匪浅,说不准就是老子儿子!再看看如今的你,哈哈哈,好一个杀将!好一个杀将!
    单悲风眼中苦涩与悲伤一纵即逝,他双手托刀,刀身一转,盖过眉间愁绪,等寒光从面上滚过时,只余下誓死不悔的孤勇。
    提到风世昭,姬洛心中也不安定起来。
    风马默的父亲曾经往刀谷拜见过风流刀主宁不归老爷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于何种目的?宁不归还不至于年老昏聩,以他的阅历和江湖传闻的暴烈脾气,绝不会随意见心有异心之人,那么风世昭又是以什么说动他的?
    杀将和他是否有关?和石赵是否有关?和刀谷覆灭是否有关?
    你杀了我吧。
    姬洛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悲风开口,短短五个字,嘶哑无比,像河沙在碎石上不断被磋磨,叫人一听,想替他清清嗓子。
    此话一出,厉观澜右手明显震颤,紧跟着身子晃了晃,似有不稳。那些愤怒流于表面的人,往往都不是下手最狠的人,也许他也在等一个解释,只不过等来的是失望,还参杂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周旋左右的师昂趁机将两人分开,探身上前,将单悲风退路锁住,一面应付刀锋,一面拿人夺物。好容易将其衣下藏掖着的竹筒扯出,眼看便要得手,那厉观澜偏在这个时候上前乱打一气,只瞧那柳叶刃横斩竖斩,章法毫无。
    此次北来,为了掩人耳目,那把漱玉鸣鸾琴便留在了小楼连苑,眼下赤手空拳,师昂也惊惧这股戾气,不想被无辜误伤,也撤了一招。
    就这一手,单悲风趁其避势,咬牙一招惊风白日,先以刀身硬接他七分刀气,而后又将刀柄贴于身侧,一击回旋,将绕飞的柳叶刃杠开,自身宛如陀螺一般,眨眼已退至三丈以外。
    再往前,便是秦长城附近的烽燧台,燃烟一起,秦军必至。
    小师叔!宁永思此时杀到,金刀出袖,就近牵制住了暴怒中无差别攻击的厉观澜,师昂松了口气,趁机与紧随其后的姬洛联手,三人打得不可开交,一路过招至烽燧台西侧的坞墙下。
    为抵御外敌,坞墙经久加固,最宽处足有两丈深,一时间将他们与宁、厉二人隔绝开来,现下再不用顾忌武功暴露,师昂先以文武步近身,再以跪指叩在那古锭长刀的刀面上,由远及近,发出一串合乎韵律的声音。
    尖端的脆音破他刀势,中部的浮音震他手少阴经,尾部的沉音大乱他腿脚。
    单悲风节节后退,而身后,姬洛早已持剑以备。等着他一步跨至巽位,决明剑刺来,单悲风反身欲格挡,师昂当即伸腿在他膝窝一顶,再以隔八相生之法抽身。只见那银剑一转一挑,竹筒飞落至姬洛手中。
    单悲风刀口平推,在望楼一侧的桔皋架子上借力旋身,撤到积土之后,伸手摸了一把腰间,望向姬洛的眼中多了一抹恨色。
    眼下让他回到长安,对姬洛绝非好事一件,至于师昂,他本就是身兼重任,根本不介意为正道除一劲敌。
    二人对视一眼,无所顾忌,合力捉人。
    就在此时,荒芜的长城之上,忽然多了一抹呜咽的箫声,三人齐齐抬头,只瞧望楼上落下一抹银月般清冷素裹的影子。那影子将手中南箫一转,眨眼已至战圈,搭手挥袖,把师昂同姬洛分开。
    少了一分协力,姬洛一个人短时间内无法擒下单悲风,更何况还有个捣乱的厉观澜,已从烽燧台后越了过来。那宁永思跟在他身后,落下一大截,手捂心口嘴唇泛白,竟似身负有伤。
    坏人好事的师惟尘丝毫无愧,甚而冲在场几人微笑颔首,一语未发,随后负手而走。师昂本就是因他而来,人既已现身,即便调虎离山,龙潭虎穴,也必定要走这一遭。
    两抹雪影一前一后西走,前者面若风轻云淡,好似闲庭信步,后者则目光沉沉,步步紧跟。
    大师兄!
    师昂唤了一声,皎月之下,望楼之上,师惟尘闻声在障壁上一点,一个后翻引箫作声,霍然出手。
    两人师出同门,修习同等心法,彼此之间熟稔无匹,师惟尘拿不下师昂,师昂也捉不住他,二人在高土台上反复游走,身影之美,变化之快,宛如两只银辉下振翅凌空的雪鹞子。
    师昂叹息:大师兄,你和姜玉立真的
    呵,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师惟尘旋身推掌,忽然一阵轻笑,娓娓道,还记得小时候携你去却月城看西京戏,缘竿、走索、吞刀吐火你皆不稀罕,偏爱那划地成川、鱼龙变化的幻术。
    师昂抬眸,眼波微颤,但手头力道不减,顺势结印,往那人肩前、肺俞二穴拂去,欲要散他气机。
    硬拼武功,师惟尘虽大成太古十二律决,但缺了一手文武步,又无不死之法加持,未必是师昂的对手,可他心思敏锐,对师昂可谓了若指掌,早已将路数看破,师昂掌心穿过的只是原地一道残影。
    耳旁还是那温和的声音,续着方才的话:变戏法的人手法是假的,变出的东西却是真的,譬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师弟,你说戏是真的,还是假的?
    眼观则假,心观则真;不见不想,则不真亦不假,既见既想,则真真假假。师昂剑眉一挑,面对他的问题,一步不退。
    师惟尘愕然一瞬,随后敛笑,复又叹息,旋即虚掩一招,不再恋战,而是从师昂腰间抽出那枚结草玉环,飘然而去:斯人已逝,该物归原主。
    师昂望着那道翠玉流光,心中隐隐有了答案,飞身上前,像个固执地孩童一般伸手去捞那枚玉环,伸出的剑指直指师惟尘背后命门穴,却迟有一念,堪堪停驻。师惟尘冷冷一笑,反手一招,将他打了出去。
    南箫尾端撞在胸口膻中穴上,胸剑气息震荡逆转,师昂右手保持原样,僵在空中,两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苦笑着呕出一口血来。
    三息后,望楼再无人影,夜风中只余下师惟尘的残音:从今往后,我与帝师阁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么么哒小可爱们~
    第250章
    那一年,师昂十五岁。
    却月城来了个草台班子, 据说班主早年在长安做学徒, 很是学了些西京戏的手法, 后来逃难到北方,沿途收养了不少孤儿,拿早年攒下的积蓄,又办了个一模一样的。
    帝师阁讲究修心、静心、专心,日子很是平淡清苦, 早课时令颜和楼西嘉把这等子趣事儿往人堆里一透露,瞬时便跟炸锅一样,温书的温不下去,操琴作乐的也心浮手颤失了准头, 最后趁教习不在, 都私下交头接耳。
    不知是哪个鬼机灵, 搞到了两张戏票,开盘作赌, 输的人给赢的打掩护下山看戏。
    师昂向来对这些小孩子把戏不屑一顾, 只一个人在老松下安静读书,楼西嘉走过去,翘脚踩在师昂的桌案上, 伸手想抢他手头的书,结果手头功夫不行,没抢到不说反被钳制,又想拿墨砚泼个花猫, 结果被识破,先叫人截了下来。最后,她好不泄气,良心大发了一回,笑嘻嘻问他要不要玩上一局。
    师昂把竹简从小姑娘的胳膊肘下抽了出来,头也没抬,离了闹哄哄的地儿,往别处走去,留下楼西嘉兀自撇嘴。
    随意倚了棵花树,正握持书卷苦思,抬眼便瞧见师惟尘与教习先生同路过来,他沉吟片刻,截了上去,朝那先生拜了拜,口称有问求解。
    帝师阁内谁人不知少阁主天资,若他有问,必然是十分艰深晦涩的,那教习不敢怠慢,携他于一旁对谈。
    师惟尘张望了一眼琴书雅集苑的方向,嘴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端着袖子施施然先一步步入,站在闹哄哄的人堆后头,轻咳了一声。
    先生来了。
    奶娃娃们不禁吓,个个打着摆子抢身入座,如鸟兽散,刹那后只余下楼西嘉一手捏着戏票,一手捧着骰盅,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师惟尘笑着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从她手里将两样东西一并抽走。
    楼西嘉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认栽,毕竟师惟尘好说话,不会深究,若是叫那山羊胡的迂腐教习逮住,少不了要一通臭骂外加罚抄戒书。
    令颜从后方拉了一把她的袖子,避开师惟尘的目光,悄声说:别气,大不了偷着去,我给你放风。
    我再想想法子,大家要去一起去,说了我罩着你们!楼西嘉嘟囔了一句,一屁股跌在竹席上,顺势霸占了师昂的位置。
    恰好师昂与教习并肩走来,前者目光飞落过去,明显一愕,而楼西嘉浑身是胆全不怕,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用口型恶狠狠地埋怨了一句:告状小人!
    这时,师惟尘赫然转身,长袖在风中一旋,袖中两指在小姑娘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把。楼西嘉捂额委屈,师昂一瞧,难得嘴角紧抿憋笑。
    日近中天,闷燥难忍,聒噪捣蛋的家伙们都偃旗息鼓去了堂内小憩,整个三山上除了蝉鸣,唯留一通死寂。
    师昂没有歇下,亦没有吃饭,依旧捧着早间那侧书卷,走走停停,思忖入神。师惟尘协理完阁中日常,持箫自夷则堂出,与他迎面撞上。
    有什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
    师昂放下竹简,微微一笑:公孙龙的《坚白论》。
    师惟尘颔首,边走边道:别同异,离坚白(注1),公孙子秉认为,得白而不得坚,得坚而不得白,白、坚、石三者只能取二,不能同存,譬如你我脚下,说着,他微微躬身,用手指轻轻拂过汉白玉筑的阆苑石桥,眼见之色白,所以称白石白桥;手抚之质坚,所以称坚石石桥,依子秉之言,一知一觉只能得一种结果,世上要么只有坚石,要么只有白石。师弟,你可是因此困惑?
    诡辩,师昂皱眉,先是点了点头,但很快却又摇头叹息,知白而不知坚,知坚而不知白,并不是说有坚则无白,有白则无坚,两者同是石头的特征,只是一种得见的同时另一种被隐藏罢了,并不能说两者分离,既然不是分离,为何不可说同在?
    师惟尘笑了:多数人与你一般,流于表面,往往困宥并争辩于白、坚、石三者会否共存,却略过了子秉真正想要传达给世人的道理。他小退一步,与师昂贴身并肩,指着竹简上最后两行,念道:力与知果,不若因是。(注2)
    力与知果,不若因是?
    师昂复述了一遍。
    感觉都是单一的,一知一觉得一果,但是人却可以通过心神的判断,将所有的感觉共融。师惟尘信手摘下一朵海棠,捏着花萼,把玩于指尖,以眼看花,花色为红;以手抚花,花瓣嫩软;以鼻嗅之,花气芬芳;以舌舔尝,花蜜甘甜。感觉令你识别每一种性质,思维却使你从已知中做出整合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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