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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92)

    人!
    姬洛脑中一嗡,忽然灵光一闪。他本就觉得这些人口音似曾相识,如今想来,高念不就是如此!过往他从未与高句丽人打过交道,只听出高念口音并非中原人,却难以断定她从何而来,眼下相和,多半抓的就是他俩!
    姬洛暗叫不好,余下半碗没吃,搁下铜钱,冲那老翁问了一句镇中药铺,直奔那几处去,终于在一家药堂里撞见了正要出门的两人。
    跟我走!姬洛在卫洗肩上拍了一把,后者本就是惊弓之鸟,立刻反应过来,扶着高念往后门走。后门不惹眼,可他相接的两街都是干道,姬洛在前探路,左右都发现了不少秦军的影子。
    卫洗脸色阴沉,姬洛也不见好,高念看二人默不出声,小心翼翼问道:前有狼,后有虎?
    二人不答,她当是默认,低头左思右想,再开口,声先颤:要不我还是
    说什么傻话!卫洗一把握住她的手,声色急厉,可眼神却十分温柔。说完,他咬牙将高念推到姬洛身前,自己抄刀跑向巷口:恐怕要抓的不止是她,我去把人引开,骆济,拜托了!
    卫洗前脚刚走,高念后脚唇色发紫,脸色恰白,整个人眩晕无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姬洛抬头望天,扶着她的腰一跃而上,从空中掠去。
    重檐瓦梁对他来说,再好遮蔽不过,只是白日带人走,始终目标大,加之高念发病,他不敢疾来,怕她心脉难承,一命呜呼,只能运功小心护着,两人藏藏躲躲,倒是费了不少力气,才回到客栈。
    路上听她说话,才知海岱山耽搁日程,二人所带药物不多,仅剩的两颗都装在包袱里的瓷瓶中,姬洛将她藏在马厩后,只身上楼取物。
    人正打算翻窗,一柄未出鞘的剑拦了过来,贺管事一看是他,卷过床上的包袱,无声做了个手势,二人退了回去。这会子,高念的身边已经多了几人,公输沁赶忙取了药,送了一粒在她口中。
    我花了点钱拜托小二拖延,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贺少爷难得没有唱反调。
    高念缓过一口气,睁眼没瞧见卫洗,立刻乱了手脚:他在哪里?他被抓了吗?公输沁忙将她托住,耐心地安抚。
    公输致则提议:现在去哪里?直接回广固?
    不行,现在镇上多了秦兵,我们恐怕暴露了,这么多人上路,很容易给人当靶子。公输沁误以为是冲着自个儿来,不愿牵连旁人,当机立断,分了包裹,让年师傅带着学徒先行一步,他们几人不好蒙混,却胜在会武功,能变通的地方多。
    姬洛插过话:卫洗没有买到药,如果她再犯病,很危险。
    你们需要什么药?公输沁追问。
    丹参!
    高念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闻声,众人齐齐扭头,高念看见来人,喜上眉梢,挣扎站起,脚下却实在虚浮,打了个摆子,一把扑到了卫洗怀中:你有没有事?
    她彷若无人,左看右看,左问右问,连根头发丝掉了也不放过,叫公输致好一嘴戏谑:老来牙口本就糟,如今更是牙根都倒了!说着,还把上下嘴唇往里吸了一把,学着八十岁高龄,囫囵说话。
    高念被说得不好意思,人像烧熟的河虾,连连跳脚,但那小女儿怯态,风情无限,像极了八九月的石榴花,娇嫩可人。
    迟二牛就跟在少年刀客后头,本为这黏糊的郎情妾意抓耳挠腮,忽地眼尖瞅见在旁观望的姬洛,立刻挽袖子气势汹汹冲了过去,就差没扬上一拳:一大清早你上哪儿去了!俺古道热肠一人,帮人也不叫俺!亏俺看你不见,四处好找,还担心你恁大个人走丢,得亏碰上卫小哥。看把俺急得!
    姬洛看向卫洗,少年却抱有温和笑意,微微摇了摇头。
    暴露是没暴露,不过暂时是走不得了,既然跟前现成台阶,他也不好不下,于是道:我就是去吃了碗豆腐花。
    小心点吧你,别豆腐没吃到,脑袋先开了花!你这手无四两肉的,瞎凑什么热闹,俺这么个一等一的壮迟二牛朝自己上下身打量两眼,似乎也晓得牛皮吹过,硬着头皮把那个汉字咽了回去,改为壮士,都没出手!
    高念痴痴地笑。
    公输沁打断迟二牛的话:丹参乃寻常药材,不该没有。
    恐怕是被人高价收走,卫洗脸色沉重,仔细替高念擦去额间汗渍,我们问了几间药房,连品相次之的也不足数,更不要说良材。念儿的心痛病稍有不慎,则为不治,看来他们是想将我们逼出去。
    先离开这儿再说。耽搁越久,越易出事,贺管事警惕,不等他关心则乱,先招呼上路。
    一直沉默的公输致听了几人的话,路上忽然插嘴:说到丹参,我倒想起来,北海山多,物材丰富,许能挖到不少,运气好还能撞见上百岁的朱衣极品。
    本就为下一步发愁的公输沁开了窍,拍手敲定:这样,我们先去北海,等这一阵子风波平了,再分散赶路。急是急不来的,毕竟高姑娘亟需良药,禁不住舟车劳顿,万一真捡到天材地宝,救人一命岂不更值?
    时不待人,众人对视,纷纷附和,继而由贺管事开路,卫洗断后,其余人夹杂中部,一众沿着高低参差的青石旧巷,七拐八拐,分批摸到镇口。
    好在秦军一无通缉令,二无画像指认,高句丽那方虽知道追逃的人模样,但在秦国地盘上,没得到海捕批文,也不敢挑衅天子权威,私闯民宅一一比对,走得还算勉强顺利。
    等入了北海郡内青山,几人才彻底松了口气,在溪水畔圈地安营。迟二牛捡柴,公输沁生火,姬洛和卫洗捉鱼,贺管事上山里打了点野兔鸟雀,贺远打秋风,高念什么也不会,又是病人,偶尔会帮大家洗个果子,但多数时候安静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看公输致雕刻小像。
    随行里没有会岐黄之术的大夫,但公输致早年缘山寻木,多少与山林绿植打过交道,因而虽暂未挖得上品丹参,但却碰上了能缓解胸痹疼痛的薤白,晚上挖了点,单独给高念熬了一碗水,又顺带叮嘱迟二牛拾柴时碰上桂花摘采点桂子,辅作食疗,也能行气止痛。
    日落后,山中清冷,几人围着篝火而坐。
    高念窝在卫洗怀中,接过递来的汤药,一口气满饮,身子暖了,就着橘光,气色也红润不少。两小儿女对视一眼,相互搀扶,对着公输沁几人拱手作揖:诸位救命之恩,我二人没齿难忘!
    江湖儿女,拔刀相助是应该的。公输沁客套两句,倒也没好意思承他的情,说到底白日也不是真有心管闲事,只是两拨人恰好撞在了一块儿。
    原是那贺管事晨起练功时,发现镇子里有秦军奔走,察觉情况不对,回头和公输家叔侄一合计,念着本一道打尖住店,若此刻他们先走,倒是不仗义,秦兵凶恶恐有牵连,所以才先替卫洗夫妇把包袱抢了出来,干脆作个结伴来,结伴去,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分道扬镳。
    偏那贺家少爷天生反骨,一天不和公输沁唱反,一天浑身不自在,抬头看几人客气,他便阴阳怪气讥讽:小心拔刀变作插刀,别人没救到,反搭上自己的命!你命值几个钱我不知,我可是贺家一脉单传!
    他话音落下,一时无人搭话,秋风卷过,火舌晃得凌乱,只余下木枝燃烧的噼啪声。
    贺远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在下巴脖颈好乱摸一通,最后轻咳一声,抬手指着高念,气急败坏:难道我说错了?亏你们还是走江湖的,也不打听打听,抓人的不见得都是谋财害命的黑心子,万一是跑了什么雌雄双盗呢?
    少爷!贺管事看不下去,急忙掐断话头,谁也不想在风平浪静后横生内讧。
    公输致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只瞥了一眼,根本没有调停的意思,似乎压根就不关心年轻人的事,只一味做自己手上的活计,而公输沁就更奇怪了,但凡贺远开口,她便能避就避,已经不能以贤惠来概括,反倒像欠人钱财理亏,所以才处处退避三舍。
    许是贺管事那一声呵斥起了点作用,贺远自知话不好听,也咽了泡口水,缩脖子闭嘴,别过脸去。可一看公输沁几度想开口,终化作没骨气的一眼埋怨,他便恶气横生,转头迁怒旁人:好啊,那就好好说说,那些高句丽人为什么要抓你们?
    卫洗年轻气盛性子急,一言不合按刀要起,高念手有余力,便抓住了他的袖子,笑着摇头:其实也没什么说不得。而后她敛衽躬身,行了个庄重标致的长揖礼,宛如名画中走出的窈窕仕女,他们想带我回平壤,而我不愿。
    不愿的理由,写在她望向卫洗的目光里。
    卫洗叹了口气,持刀抱拳,振振道:在下卫洗,家师宁永思,传风流刀一脉,乃是刀谷刀字部弟子。北刀谷为石赵灭亡后,人丁散尽,流亡北方,未能光复断水楼,鄙人实在有愧,不敢启齿,多有隐瞒还请诸位包涵!
    说罢,他看向高念,略有些犹疑,但最后还是一口气道出:至于高念,她是高句丽已故故国原王高由斯的小女儿。
    贺远着实骇了一跳:你竟然是高句丽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我又回来啦~~
    第228章
    我出身贫农,家父参军, 随桓温北上伐燕, 战死燕地, 家母背着我,携家书千里迢迢寻亡夫尸骨,在武阳关下遭逢横祸,惨死于兵乱。我为一路过的阮姓先生所救,后来寄养在青州一户人家, 到六岁时,被接往洛阳。至秦燕交战,洛阳失守,阮先生将我托付于他的至交好友, 令我拜入刀谷门下。
    卫洗话还未说完, 却遭另一个声音抢白:阮先生?是不是叫阮秋风?转眼一瞧, 竟是憨直的迟二牛。
    迟二牛看他脸上惊疑,心中已是确凿万分, 继而哈哈大笑两声, 无比畅快:看来是猜准了,你一说姓阮,俺就觉得像!
    你认识阮先生?
    谈不上, 迟二牛呵呵傻笑,俺祖上都是长广的佃农,后来晋国失守,成了流民, 一直给胡人挖地种粮,后来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十数年上头的人都换了不知几个,日子过不下去,俺们想逃,但是苦于无力,有幸得到阮先生牵线,才得以去南边谋生。
    不见长安组织,在下亦有耳闻,早年间也曾想过投效其中,为流民谋祉,做个古道热肠之辈,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气剑无双阮秋风,竟与此组织有莫大干系!贺管事皱眉,复又展平。
    不论是那个潜伏于北地的秘密组织,还是痨病先生阮秋风,对姬洛来说,都再熟悉不过。在场的人,有见识没见识的,都听得蹙眉叹息,十分沉重,唯有姬洛心中颇怀感伤,不迭感念九州之小,兜兜转转,竟再逢故人。
    难怪他第一面见这少年,便有熟稔之感,竟是当初在邺城米店,他爬墙偷窥,阮秋风廊下教读的小童。
    一面之缘还真是一面之缘。
    迟二牛抹了一把脸,腮帮子僵了也不肯敛容,还堆着干瘪瘪的笑:什么气剑,这俺就不懂了,不好意思插了句嘴,卫小哥你继续说。
    阮先生大义,洗从小便感佩无比。卫洗携高念在枯木上坐下,对着炽烈的火光,开始追忆往昔困苦,如数缓缓道来:方才说到哪儿?噢,刀谷
    可惜我为人愚钝,根骨不佳,虽跟随师父习武多年,但风流刀法始终使得稀松马虎。宁师父侠气肝胆,一腔热血致力于光复刀谷,我心中愧对,深感拖累,觉得若非念在旧交,她实不必在我身上枉费心血,大可广收门徒,开宗立派。于是,六年前,出师不允,我便不辞而别,向北流浪,辗转去往高句丽,在平壤做起了个浪荡的游侠儿,偶尔接些出钱办事的零碎活儿糊口。
    不知是不是随那痨病儒生久住,卫洗说话时指点的语气神态,都有些相仿。
    少年忆及此处,眼中饱含歉疚与惋惜,又因愧怍,嫩面皮子微微发烫,以至于开口,没有丁点说书人口吻里的抑扬顿挫,反倒更似旁观者,冷冷清清。
    四年前,百济集倾国之力,围攻平壤城,父王亲自领兵出征,却未能阻挡逆势,军报传来,只有六字万箭穿心而亡。高念接着卫洗的话往下说,情绪激怒,竟至呜咽抽泣,城中城中大乱,我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出王宫,却在赶往丸都山城的路上,因流乱而被迫离散。
    她抬头,眼中有泪,晶莹如玉:是卫洗救了我。
    短短几句,听得公输沁心肠一热,忍不住绕过篝火,快走两步,蹲在枯木边,拿手巾替高念擦去眼泪:你父王在天有灵,定是愿你能喜乐余生。
    嗯。高念张开双臂,将公输沁双肩拢住,她二人皆是年少丧父,心中不免同病相怜,此刻相拥,倒叫人唏嘘不已。
    感动归感动,贺远身为南方士子,对北方诸国本就混淆不通,如今听她又是高句丽又是百济,顿时满脸迷惑:所以,那抓你们的究竟是高句丽人还是百济人?
    在他看来,辽河以东,小国分地,比之中原,好比垂髫小童玩乐的过家家,高句丽人或许和百济人没什么区别。
    而高念却一瞬间煞白了脸,她虽是个灾病缠身的落魄公主,但对于故国,爱意全刻在了骨子里,贺远虽没挑明,但那种蔑视与冷眼相瞧,让她这副软心肠也觉得不舒服:自然是高句丽人。辽河以东至汉水,乃我王疆域,汉水以南,方才百济、新罗并治。
    这一刺激,她反没了嘴上磕绊,汉话官腔说得比贺远还要顺溜。
    公输沁终于忍不下去:阿远,你少说两句!
    贺远挨了白眼,眼中反而生出狂喜:你你叫我名字?他当即对高念没了兴趣,紧盯着公输沁纤瘦的背影,似乎有种古怪的恋恋不舍。
    这一对儿也是奇异,一个忍让再三,一个挑衅再三,又摆明讨骂。姬洛看在眼里,心中越发觉得,贺远对公输沁呼来喝去不似无情,反而有种偏执的感情,只是长此以往不得解,变得非常扭曲。
    公输沁处事意志坚定,头脑清醒,虽然声气仪态,似个小女儿家家,可对年师傅,对学徒,对贺管事,也是有错直言,从不盲目避讳,她不该不懂贺远,更不可能袖手不规劝,这一味纵容,更像是心中有愧,破罐子破摔。
    高句丽既未灭国,那一战王城该是抗住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姬洛闲闲开了口,把话锋给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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