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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75)

    好在,风马默没来,还有个姬洛。
    小子, 你懂不?他把姬洛往前推了一把, 自己腾挪出位置, 给他观察思考。这几块碑他二人是弄不走的,只能尽量多记下有用的信息。
    姬洛绕着几块青碑走了一圈, 道:这几块都是周代时期的碑。
    周代?你确定?那不是好几百年前了吗?这楼中楼竟已存在了那么久?霍定纯颇有些错愕, 这秦汉至晋,剔除当中几番乱世,也已有三朝之数, 这楼中楼金固堪比一国,倒是教人难以置信。
    姬洛指着其中两块碑刻,解释道:周代重礼,碑首不同于当今盘蝻浮刻, 多为圆尖两形制,譬如琬琰。琬圭上端意象天圆,象征德行,你看这一块,碑阳所刻乃是歌颂一个人德方端正;而琰圭上端尖顶有锋,主战事兵戈,右手这块便是颂扬一人的赫赫军功。(注)
    说的都是谁?
    不知,姬洛伸手,轻轻抚摸过碑面,而后欷歔一叹,多有毁损,看不出了。
    霍定纯心有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颔首示意,叫上姬洛再往前走。在他转身的一瞬,姬洛抬眸向天,眼圈却有些微红。
    两人继续行走,待跨过一条沟涧,在几株花树后发现另一片草坡,也有几块残碑,和刚才那地方非常相似,却又不同。刚才的趺座下多长着各色的花卉,而这里却一朵花也没有,只有几棵高大古木,葱郁之下,显得森然冷寂。
    霍定纯当即断定,若是没有毁坏,这里该是一片碑林的南北两面,而眼下这处,多半是墓地。
    墓地阴气较重,此地又是背阴处,风吹瑟瑟,霍定纯心里不大舒坦。
    他随苻坚左右,是六星将里唯二早年曾出入军中参与征战的人,秦国多以首级论功,杀人过多,双手沾血,又时常教人身首异处,颇为残忍,因而遇到这种地方,他都能避则避。
    姬洛,你去看看,都是谁的碑。反正他也不识篆体,忙打发身前的小子去瞧,而自己则找了一处阳光鼎盛的地方,坐在石下调息。
    姬洛照做,依次从每一块碑前走过,方才赤红的眼睛忽然一刺,竟不自觉有热泪盈眶。他怕霍定纯瞧见,忙俯身背转去,心中一片凄惶。
    这种感觉和情绪皆生于意识深处,连姬洛也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唯一能猜测的便是,他和这泗水楼中楼一定有某种紧密的联系
    也许他曾生于此地,流落在外,也许刚才那几块墓碑之下入土之人,与他有某种关系,但这一切都很难做出判断,除非他能回想起过去。
    姬洛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继续往前走,快到尽头的那几块碑坐落在缓坡之下,不仅风水极佳,而且形制也要比刚才的华贵上许多。
    再抬眼四望,波涛轻拍,太阳将落,霞光从潮平两岸间流转铺落,叫人心头起伏再无,只余下安心平静。
    唉长叹息中,姬洛回头扫了一眼那几块碑,这一瞧,差点吓得向后跌坐在地这几块碑上所记之人,皆为姬氏,似是出自一个家族。
    这么看,五百年前,许是一家。姬洛扶着心口自嘲,忽又想着不对,自己这姓氏是承了华夏始祖黄帝的姓,真正叫什么还不得而知,不好占人家的便宜,于是赶忙站起身来,对着几块墓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霍定纯吐纳之后,在那头等得不耐烦,睁眼一瞧,那小子检查个石碑竟还拜上了,不由嗤笑一声,只当他年轻不稳,揶揄道:你作甚呢?怎么还拜上了别人的祖宗?得嘞小子,咱赶紧查完,赶在落日前回去,不然夜间水盛阴风,你再怎么拜也没用!
    来了来了!姬洛抄着袖子,走之前又多看了一眼,遂不再回头。
    怎么样?都是些什么人?霍定纯攀上了一块踮脚的大石头,站高望远。
    姬洛随口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楼中楼的先辈。
    这几个名字都不耳熟,连帝师阁都有专门的祠堂埋骨地,泗水门人若真是从大周传至如今,倒也合乎道理。霍定纯颔首,不再追问,只道:既然是英灵埋骨处,我们也不便多打扰,走等等!
    他顿了一下,定睛朝前头多望了一眼,冲姬洛招呼:那边还有一块碑,就在石岸边,你从左前方那棵树下抄过去,去看看,会不会是楼主的,我瞧着石料很新,像是立过没多少年
    姬洛按他说的路线走,边走边问:就算是这一代的楼主真的死了,怎么会有人立碑?此地清幽,两人稍稍放大声量,几乎能隔空对话。
    去看看总是好的。天下都在传八风令,也没说九使出去了不能再回泗水,他们唯楼主之命是从,有人回来立碑也说不准霍定纯不放心,这一次甚至想亲自瞧一瞧,只是他这边路岔过去,走到一半走不通了。
    下方被湍流凌空截断,隔了两块巨石的距离,十分险峻。
    霍定纯焦急地喊:姬洛,怎么样?
    是姬洛扑到碑前,正准备复述,抬头一看,怔在当场,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碑上书刻的名字,正是姜玉立。
    姜玉立已经死了?那个黑袍老人已经死了是谁在指挥他留下的势力?那那个灰袍的年轻人又是谁?
    姬洛百思不得其解。
    最重要的一点姜玉立又是谁?他葬于泗水,一定和泗水有关,他是楼中楼的楼主,是九令使之一,还是泗水里别的什么人?
    小子,说句话!到底怎么了?你看到没有,究竟是不是楼中楼楼主的墓?霍定纯来回踱步,心里头一时如猫抓,一时如擂鼓,再抬头望一眼天色和落霞,两条粗眉拧成了川字。
    姬洛知道霍定纯没跟来定是被地势所绊,为了稳住他,张口搪塞:不是楼主。这一句嘴快,说完他自个儿也惊了一跳,不明白为何脱口如此笃定。
    霍定纯听见他的声音,安下心,也不再催,只是如是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离开为妙,现如今天色渐迟,夜雾再起,晚间将十分浓郁,不利于行动!既无所获,就赶紧回来。
    就在姬洛准备调头离去时,忽地发现碑前青草长短有差,他顺手拨开一看,发现地下软泥颜色松紧有别,像是曾经有人在这里徒手挖了个洞,往下头填了东西,这东西阻了草根生长,加之长年无人打理,这才在周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古怪。
    他伸手一探,正要连草皮一块扒拉,忽然听见脚下一声巨响,人刚直起双腿,已向下陷落。
    霍定纯自然也听见异响,唤了两声姬洛没得到任何回应,咬牙涉险,艰难迈过眼前的险滩,四面高岗上的榕树招来风声飒飒,江面上的云像被天火灼烧一般,成片从水天一线间卷来,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亦为之色变。
    左右虽无攀附的植物,但好在姬洛轻功不差,双腿在还没有坍尽的四壁上连踩两下,人欲拔高飞出。就在这时,塌陷绵延到碑前,刚才的软土随着青草滚落,只见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姬洛定睛一看,认出了那样东西
    是黑曜石?这东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不,不止,看起来还有点眼
    他伸手向下一卷,将那手串接了过来,因此耽搁了一会,正想往外爬时,巨响接连再发,本就离堤岸颇近的矮坡,连带着这一座坟茔,全塌进了河水之中。
    霍定纯冒险赶到时,就看见姬洛的影子消失在土层里,似是被卷入了急流之中。他不敢贸然跳水,而是反向朝漩涡奔走,走到刚才那狭隘的石缝前,果然看见一道微弱的影子:快,攀住石壁!
    然而这石壁常年被水流冲刷,滑不可耐,根本吃不住力,就算把指甲抓烂了,也没法子停留太久。
    时间来不及,霍定纯急得冲来时的方向大喊:快,把舟子推出来,用飞蓬钩拉住头首挂在树上,你接应我们!说完,他抽出腰带里藏着的绳索,朝水中扔去,姬洛沉浮之中还未晕厥,左手一挽,将另一头拉住。
    只是,水里漩涡力量庞大,单靠钓鱼式拉扯,根本没法将人拉回。因为习练魅影步,霍定纯身子比成年男子要轻上许多,单比重量,他还没有姬洛重,只是眨眼一瞬间,整个人就被带入了水中。
    好在,他下落时,拽住了石隙间中探出的一条树根。
    姬洛沉浮在急流中,拧眉喝道:放手!
    不能放!霍定纯吃了一口水,咬牙将绳索在手里缠了三圈,直到勒出血痕,我不整那套虚的,你死了,我们也不一定能原路返回!好端端的土坡不会说塌就塌,必然是底下的沉楼出了变故,牵连周围暗礁,还真不是哄着姬洛玩的。
    只见,白浪里忽然生出一道巨大的黑影,姬洛向下一潜,发现撞来的是刚才坍塌的石块,在漩涡中搅动。
    快放最后一个手字还没喊出,两人相连的绳索突然从中被切断,姬洛身子一轻,脱力顺水而走,实在难以挣扎冒头。也不知转了多久,直至头晕目眩,胸腔憋不住气,眼看要被大石砸入泗水水底,斜地里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将他抓住。
    一只皮囊递到嘴边,给姬洛送了口气。
    沉楼的石壁里忽然弹出一个大石锤,冲力将落石撞得一顿,那人拉着姬洛,趁机从夹缝里游了过去,攀着外墙上的鸢尾钉向上浮。
    河水被泥沙搅和不清,姬洛一开始以为拉他的人是霍定纯,直到他摸到那人手腕上的石链,和他右手抓住的那一条一模一样,不仅一样,两条黑曜石的链子正心,都有一个刻痕。因为练过揽月手的缘故,他的探物时的感知比常人更为敏锐
    那个痕迹是九章纹里的山纹。
    很快,那人也察觉了他的动作和心思,将手上的链子往胳膊上撸了一把,姬洛攒着最后一口气,用另一只手偷袭,想要把人拉到眼前
    在急流中,再好面具也没用,最大的可能是这个人现在处于本貌,只要看清他的样子,就能确定身份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水中传来一声轻笑,伴着吐气的咕噜声。可惜姬洛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已在他的引导下,撞上了水下横来的机关,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便是,这人对泗水下的机关暗道、弯弯拐拐非常熟悉。
    他是谁?和姜玉立又是什么关系?
    是一直待在泗水守候,还是跟着他们一路进来?如果是跟进来,得离他们的舟子多远,才能保证既不会跟丢,又不会被两大高手发现?或者是从别的地方进来的人?
    碑林塌陷得蹊跷,九成九和眼前的人有关,只是人没有说话,也看不清身形体貌,留下的疑点太多,很难做出判断。
    在水下,高强武功和水性比起来,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体力耗尽,皮囊里的气没有再送过来,甚至那人也出乎意料地放开了手,姬洛窒息,很快彻底失去意识。而水上,断绳之后,被落石牵连的霍定纯拼命凫水,去往舟子,却没想到人刚靠近,那舟子竟然从底部炸裂,他只能死死抱住一块舢板,随水浮沉,去往下游。
    夏日一阵急雨后,地上的湿气都蒸了出来,山石土层松动,尖崖上滚下一颗非常小的石子,但速度非常快,一路穿过半坡红艳艳的石榴花,砸在山道上拖行的板车一侧。
    板子失衡倾斜,前头拉麻绳的人瞬间匍匐在泥泞里。
    过往的骑士往长安去,看板车上躺着个人,顶头上盖着茅草席子,以为是这可怜人拉着某位逝去的亲人,无钱安葬入土,于是勒缰立马,突发善心,随手扔下一串铜钱。
    在这之上,半山悬木间,有身形轻灵的人匆匆略过,往来交接信息,是芥子尘网羽部的人,丞相王猛病重,他们正连夜将消息秘密递往泰山,无人注意下方贫贱的小民。
    那串铜钱正好砸在脸部,草席下的人动了动,下意识用右手拨开眼前的阴影。他们都想错了,茅草不是用来遮掩尸体,只是为了防止下头的人被刚才的大雨浇成落汤鸡。
    这里是哪里?阳光从树隙间落下,很是刺眼,他用手掌去挡,直愣愣看着仅剩的三根手指
    十指连心,难怪会这么痛。
    临潼。看到红艳艳的石榴花,就到临潼了。拉板子的人从泥淖里挣扎起,靠着车头喘了口气,没有一点秦腔,反而说一口标准的晋国官话。
    一听就知道是中原人氏。
    李舟阳抖着苍白的唇:我们要往哪里去?
    去骊山。
    其实去哪里都不重要,现在的李舟阳脑中一片混沌,好似有两小儿天人交战。一个对着他左耳吹气:以你的天赋,本该成为能超越剑谷七老的存在。另一个朝他右耳低语:你不想复国了吗?你不复国还能做什么?
    孟子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最后,因为太贪心,既没得到鱼,又没得到熊掌的大有人在。
    你坠马坠到山沟里,我路过,就把你拖走了。不用谢我,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从前也不是个好人,就当积德,下地狱少受点罪。我看见了你的手伤那人顿了顿,耷拉脑袋,杂乱的头发从两耳边滚到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拇指和虎口有茧子,你以前用剑。
    李舟阳脊椎一紧,警惕起来。
    那人又说:但是你的剑没有了。
    李舟阳两手一僵,失力地贴在腰上,他的竹伞和竹叶青都被扔在了长安。失去剑的剑客是废人,不能使剑的人也是废人。
    你从山崖上摔到溪涧,摔了个实打实还没死,说明你心里还有点念头。有念头就活着,你活不到骊山,我就就地把你埋了,拉车人说完最后一句,不再开口,我待会没法和你说话,你如果无聊,就跟它说。
    这个它,指的一条狗。
    那条小狗跟了他们三里,才刚刚断奶。本来保持一段距离,但看到车板停下,就凑上前来舔了舔李舟阳的手心。
    李舟阳笑了笑,很快又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刚才他们待过的地方,因为山路回环,所以不用坐起,只需要转动脖子就能看见那道弯月弧。
    可是李舟阳觉得他已经睡了很久。
    唯一的解释是车子走得极为缓慢,是难以想象的慢,他的耳朵里传来几道不和谐的粗气声,忽然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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