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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49)

    确实是妙招!
    迟虚映抬头打量自己唯一的徒儿,忽然觉得日头照进薄雾,眼中有些恍惚。此子如今多了贵气,意气,甚至精明深沉,连环智计,却永远失去了曾经轻歌曼语,竹孕灵秀的执剑翩翩。
    作为师父,迟虚映心有不忍,他深知,靠执念活着的人,就怕执念崩塌:可是桓温却先病死姑孰。
    我李舟阳听他一叹,好容易被压制的情绪又窜了出来,一时哭笑不得,我已经退了一步了,晋国疆域宽阔,统御绝非朝夕,只要手刃仇人便好,可是可是,天不遂人愿!
    迟虚映摇头:当今天下,哪有那么多仇恨,十之有五,皆是立场不同。桓温身为晋国肱股之臣,平蜀北伐,不过是分内之事。非要强说仇,倒是北虏要合理些。
    师父,你还真是心胸豁达,看得开,事事易地而处!李舟阳有些不忿,道理虽通,但从迟虚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刺耳,不过,桓温虽死了,但桓氏还在。他死前将兵权托付五弟桓冲,只要桓家军中依旧势大,谢安既已出山,不用我出手,他们也会内斗。不过可恨!
    说到这儿,李舟阳用那只不握剑的空手,狠狠拍打亭中阑干,语气颇有些复杂:那桓冲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忠君爱国之士,竟然宁可牺牲党众家族的利益,也要让出要职给谢安,自己改镇守京口,以平龃龉。我那时在建康听到消息,被这乱起一子,杀得好一阵颓唐!
    都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有一天敌人和敌人却成了朋友!
    直到表姐一语将我点醒,李舟阳迅速调整情绪,很快从盲目的愤恨中平息下来,眼中露出精锐的光,整个人气质浑然一变,那种意志不灭的贵族气息似与天成,虽然于她只是劝我安好的宽解,却成了我向前看的动力!我不该如此灰心丧气,人生路长,谁又可轻言胜负,桓冲忠义,难道就完全没有破解之法?当然有!桓冲得权,深明大义一让再让,可是桓家人却不这么想,桓温世子桓熙和四弟桓秘早有不满,他们被废弃流放于长沙郡,正是可以好好利用的对象!
    迟虚映对晋国朝堂之事虽有耳闻,却也只知大事,细枝末节自然不如李舟阳来得那么清楚,听他解析繁复的关系后,稍微理了理,终于点出了重中之重:所以你返回蜀地,甚而北上,就是为了暗中替他们和苻坚暗中搭桥?
    李舟阳笑了一声,并未正面回答。
    如果没有遇上云中村被屠戮,秦军刀伐蜀人,或许他真就如迟虚映所言,一步一步去实现自己的道和理想,这也是他为何要暂与沈天骄几人分道扬镳的理由
    他不想再被别人的意志影响,就算要报仇,也是高傲的因为自己想要报仇!
    为师明白了。为师且问你,你眼下可还要北上长安?迟虚映打量他一眼,穿着芒鞋来回踱步,失神时一脚踩进石亭低洼的水凼,积蓄的雨水飞溅四下,他心中一咯噔,隐隐察觉自家徒弟在下一盘大棋,不由压着嗓子问道。
    李舟阳嘴角噙着笑,那一瞬明明整个人十分阴沉抑郁,可开口时却又如此光明正大: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迟虚映厉声打断:你这是要与虎谋皮!
    想到刚才李舟阳因为剑门关四面烽烟,山中杀戮愤懑而来,他若还想送苻坚一个大便宜才是有鬼,最大的可能是他要从中斡旋,企图一人之力搅动秦晋相争,甚而甚而借刀灭晋,再趁乱乱秦,是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李舟阳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在我看见云中村陈尸遍地那一刻,梁师公飞书却无人应时,我就改主意了,我甚至有点认同沈夫子的道了,晋国靠不住,秦国也靠不住,若想斧钺不加身,需自己手握刀剑。
    楼西嘉的事情出了之后,说李舟阳完全没动摇不可能,尤其是沈天骄布局杀妹,几乎已触了他的逆鳞,他越发觉得此人心胸狭隘,过分偏执,不可倚靠,因而不告而别也有此意,要灭其威风。
    不过眼下,却是又走回了原点,还是得复国争得一席之地。不过,心境却是完全不同了,这一次,是他李舟阳要,而不是成汉旧部要!
    说着,李舟阳转过头来,右手死死握剑,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师父,从前我未曾登门劝说,乃是抱着一丝侥幸,打心底不愿剑谷隐逸之地,多生兵戈仇苦,可如今却不同了。仰人鼻息,譬如股掌之上的婴儿,只需绝其哺乳,便可立杀(注1)。我若为砧板鱼肉,天涯海角皆有尽头,又能退到哪里去?
    你说的对,迟虚映迟疑了一下,不再反驳他的话,而是倚着石亭阑干攀折下一条足有三尺的树枝,剑谷以剑道闻名,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想游说我,需先胜过我。
    李舟阳并不真的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胜过迟虚映,但他看了一眼枝条后,没再怀疑,毕竟缺少利器,很大程度会削弱剑招,他当即以为自己的师父松口了,只是拉不下面子。
    两人在方寸狭隘的山道上交手,起起落落足有四五十回,李舟阳的剑和他人一样,年少气盛,刚猛有余而细腻不足,招式上过于钻研细节,疏漏了大局,再加上人又意气轻狂,在该使劲的地方总是用错力。
    而迟虚映则不同,这半截树枝换作寻常人早被斩断个稀巴烂,可放到他手上,五十招后依旧保持原样,连上头的一片绿叶也没掉落。
    八十招后,李舟阳败下阵来。
    他退到山壁根儿上,按住心口。两人点到为止,但他却觉得气海翻涌,似受了极大的冲击。
    那时候你要走,为师并不愿意。你资质卓绝,习剑比别人晚上三五载,却精进迅猛,仿佛天生为剑而生,如果你好好留下,终有一日,你在剑术上的造诣能胜过五代七老只是,现在的你被心境困宥,只怕很难再有突破。迟虚映扔掉手头上的树枝,两手抄在袖子里,背身玉立,望着青山之外,语气充满遗憾。
    李舟阳没有接话,却死死捉住了剑柄。无论如何,自己选择的路,都要走下去!
    迟虚映却从无声中读懂了他心头的想法,摇头一笑:舟阳,可记得当年经楼授剑典上,你选了何剑?
    剑谷三脉九宗,或多或少规矩不同,唯有授剑典乃是开山先辈所创,剑谷人人奉行。
    授剑,顾名思义,佩剑授予,过去乃是出师的标志,只是传承至今,却略有演变。每位剑谷弟子先修内功,再学基本剑技,通过考核后,分入不同派别。本着因材施教,九宗极为注重个人天赋与心性,天赋乃是个人使剑习惯和数量,心性则与剑道相关。
    你的大师兄选了柄木剑,从此闭关后山,痴迷剑道;你的二师兄选了无锋重剑,拜别师门浪迹天涯,未再回头;而你迟虚映道。
    而我。李舟阳未语先笑,我选了一柄最好看的剑,镶金缀玉,又有铮铮剑骨,是君子佩剑,可指天下,但终究不是剑客该有的剑。
    迟虚映叹息:你走吧。
    李舟阳皱眉,无声按住长剑竹叶青,追问:那师父,您当年又选了什么剑?
    我?迟虚映舒展手臂,随即哈哈大笑,我什么剑也没选。手中无剑,心中已有剑。说完,他两指向云天外轻轻一点。
    寒光刹那暴起,李舟阳嘴角一抽,像一头蛰伏的豹子,给出了迅猛一击:师父,得罪了,还请您委屈一下。迟虚映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弟子藏着一手,毫无防备且背对而立的他,当下被偷袭的两招给制住穴道。
    既然剑谷不出红尘,不如将八风令给我!李舟阳半跪在地趁机搜身,果然从中衣里搜出一块铁铸令牌,上书凉风二字,正是当年左飞春比剑输掉的那块。
    逆徒!迟虚映脾气再好,也被他这一手阴招给激怒,屏息聚气,大力瞬间冲破穴枢的桎梏,抬起一脚将他手中的八风令踢飞。
    就在这时,草木摇动,山头上翻出一条黑影,追着八风令而走,口中念叨:殿下莫慌,属下替您拿上。迟虚映听这口气,心中发冷,自然而然将那人当作了李舟阳的死士,顿时怒气更急,劈头盖脸一顿乱剑,想先制服主子,再拿那手下。
    李舟阳仓惶吃招,促声辩解: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对话比较多,主要借他俩交代一下目前东晋的局势,还有之前的一点伏笔。
    重要道具八风令get!
    注:科普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故事出自《唐雎不如使命》,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看~唐雎还是一个很有胆色的人。
    注1:化用自仰人鼻息的典故,出自《后汉书袁绍传》,原文为:袁绍孤客穷军,仰我鼻息,譬犹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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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9章
    迟虚映认不出人,但李舟阳却是清楚的, 眼见有人浑水摸鱼, 他哪能坐视不理, 于是快剑下稍微喘了口气,立刻调头去拿黑衣人。
    黑衣人看他来,却丝毫不慌,反而压低声音道:殿下带东西先走,属下断后。说完, 当真收手,与李舟阳错位,躲开凶险一招。
    哼,一个都跑不脱!这一手落在迟虚映眼里, 只觉得配合天衣无缝。再怎么说, 他也是一谷之主, 岂容两个小辈在他手底下跑路,于是出手内力一震, 震落山中千条枝叶, 化作飞剑漫山而来。
    黑衣人眼见机会大成,立即一击勾腿回踢,将空中的八风令朝李舟阳怀中踢去, 自己落在迟虚映后方,伸手就是狠辣一掌,可嘴中却惨呼:殿下快走!我替你拖住他!
    李舟阳自然看清了黑衣人的动作,一边怒骂混账住嘴, 一边奋力斩落树枝,运剑向后刺去。黑衣人眼中的凌厉瞬时化为戏谑,瞧准时机向后方一躲,旁人乍一看,不知道战况的只会以为竹叶青的攻势冲着迟虚映而去。
    迟虚映本来还存着疑虑,可打从李舟阳铤而走险偷袭开始,他心中便先入为主,如今看自家徒弟剑招走得又急又狠,以为他是孤注一掷,动了杀心,当下也不再心慈,再唤来树枝作剑,御剑打得都是他周身要穴。
    李舟阳本就话少干练,不若姬洛舌灿莲花,遇上这情况,迟虚映若不信,他就是百口莫辩
    不论说什么,那黑衣人都能低声下气,以一副殿下英明,殿下所言极是,属下不该自作主张,事成后任殿下责罚的忠心模样,找到借口把他的话送回来。
    于是,他不再理会那个居心叵测的人,而是伺机把话锋转向了迟虚映,只要他师徒二人心齐,就不会被旁人利用:师父,您听我说!
    可惜迟虚映并不信他,方才的偷袭板上钉钉,令他心灰意冷。
    这一步错,显然是步步错。老谷主眉头一拧,出声喝断李舟阳的话:你若收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
    不是我!
    李舟阳气急,间不容发,由不得再多开口,当下是一腔悲愤全化作了剑气,一招悬剑飞天运至极限,一口气悉数将枝条斩尽。
    他提剑而上,直冲迟虚映身后。
    黑衣人揉了揉眉心裸露的刀疤,像饿狼一样喘了一口粗气,随后双臂一张,悍不畏死似的一把扭抱住身前的剑谷谷主,无论后者怎么摔打,死不放手:殿下,快,就是现在!
    这种无赖式的招数,打得李舟阳措手不及,可他哪敢收剑,若是撤招,背后的人武功不俗,只要暗中翻手一掌,不啻于将自己的师父送到敌人的刀下。所以,他只能进攻,抢在对方下杀手前,将人给制住,回头请罪,才有解释的力度。
    但他这样想,迟虚映却不那么认为,剑谷素来光明磊落,何时有暗箭偷袭的习惯,更别说以多胜少,无耻围攻,这一来二去不仅驳了面子,也犯了大忌。迟虚映铁了心要收拾这小子,也不再留手,内力一冲,拼命挣了两次。
    挣到第三次时,那黑衣人松手假摔,李舟阳眼看机会来了,立刻剑走偏锋。
    可事实哪有如此顺畅,那贼子哂笑一声,双肩着地时趁机长腿一勾。迟虚映脱困后,携来一枝,正向前冲刺,这一勾,虽不至于将人拉摔,却足够促成暗劲将人带偏。
    眼看这一手剑,八分力,若中李舟阳额心,非死即伤,迟虚映身为师父,一年仁慈,终究不忍,于是强行改招,落在他颈侧。可李舟阳却撤手不及,电光火石间,只听噗嗤一声,竹叶青从迟虚映左胸贯出。
    三人交手,不过短短二十息,却已翻天覆地。
    凉风令从空中落了下来,将好挂在李舟阳剑柄上。
    别在颈侧的枝条此时霍然落地,迟虚映向后踉跄,脸上表情悲痛交加。师父!年轻的剑客痛呼一声,拔出手下的竹叶青,快步上前扶人,可却被迟虚映直挺挺躲开。他气极无处撒,红着眼,调头看向摔在地上的黑衣人,扬手飞剑:去死!
    一阵迷烟腾起,李舟阳只觉双目一痛,白雾正中的人随即失了踪迹。
    迟虚映按着心口的伤退到一边,耳畔却听见剑鸣霍霍,他当即圈腿一扫,扫起落叶如舞,急速朝身侧一团虚影射去。
    虚影散开,可剑却没停,被反弹回来的竹叶青剑势凌厉,虽然被阻,却仍如破竹。黑衣人不胜剑道,可倾注十成十的功力引剑,仍是足有无可匹敌的威力。
    这种迷烟无毒,但起烟迅猛熏目,需以水清洗才可行,李舟阳反应倒是快,眼中吃痛,便趁出剑时,瞬间奔走到石亭后飞瀑清泉下。
    可刚用袖子沾湿拭目,佩剑竹叶青已折杀回来,他目不能见,手无寸兵,只能下腰一转,从靴边拔出一柄匕首。正准备硬抗这破万钧的力道,回头却听见耳边又起风声,似有人靠来,抬手就是一掌,想起方才那贼子便是掌风阴毒厉害,李舟阳下意识将匕首贴着腰背划了出去,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力量。
    对面闷哼一声却没有退。
    直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将李舟阳推开,他霍然睁开双眼,这才见着被打回来的竹叶青刺入那人的血肉替他挡住了刺往要害的一击!
    匕首锵啷落地,李舟阳这才幡然醒悟,滑跪去接:师父!两人一起摔倒在湿滑的飞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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