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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47)

    崩云屑雨,浤浤汩汩。瀖泋濩渭,荡云沃日。(注1)吾之心则如天上玉京,地上雪岭。你等着,姬洛人已走远,一口心头血呕出,撑不下去,虽没有亲口说出,言外,其实还有二字
    杀你。
    姬哥哥灰袍人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等缓过一口气,却仍固执地追着他走的方向而去。
    这时,林中有黑影一奔,像夜行的幽鬼,轻飘飘阻在灰袍人身前,将好挡住他的去路。来人面容俗落平常,穿着粗麻短打,提着一个密封的小食盒,若不是举手投足都过于轻巧似鬼魅,只教人要疑心是哪户人家里憨呆的小厮书童。
    小主人,该喝药了,找了您一整夜也不见人。剑谷那边刚来了消息,李舟阳已经顺利进入云深台,大公子问是否一切如常。苏明将盒子往前一推,破开盖子一角,里头竟然坐着一只小炉,炉上煨着一只满满当当的陶碗。
    这一手起落功夫竟然点滴不落,连火舌也不曾摆动,当真教人吃惊。
    如常。
    灰袍人一改方才痴癫的模样,换了副嘴脸,清醒得好像局外人。除了姬洛,旁人的死活都不关他的事儿。不过,许是顾念大局,他还是多发一言提点:大师兄既然在晏家吃了亏,就该知道江山代代,人胜于人,少发桀骜,叫他自个小心些。
    是。
    苏明应了一声,看出四面凌乱,且他脚步虚浮,知道方才必经乱战,于是自觉伸手将他手臂托住,也没有再敦促服药,只是默不作声陪着他在山林中慢走,上得山石陡崖,远眺置身火海的绵竹城。
    可是灰袍人哪里是对绵竹的兴亡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姬洛而已。
    长夜将要过去,天边叆叇的云层中,积着一层一叠的金光,被旸谷的旭日辉映,渐渐转成水红色,铺陈在山外千里一线,与城垛百里的烽火遥遥呼应。
    洞开的城门门楼上,站着一个精神矍铄,木簪别发,身着道服的老人,手中端着一长一短两柄青釭剑,亲手将友人斩杀于火海前,而自己随后仰天一啸,短剑钉于城楼,染血的长剑寸寸崩碎,抬手掷去,身子向前一扑,坠于九丈高城前。
    转眼,尸首碾于马蹄之下。
    如果李舟阳在这里,一定能从衣着打扮,模糊面貌中迅速辨别出,这位悍不畏死的老人,正是剑谷七老中的老二,那位奔赴绵竹游说的公羊迟。
    什么公羊迟,公羊慢,便是连整个偌大的绵竹城,也与他姬洛没有半点干系,但这一幕就像历史的车轮回转,猝然不及地停在大雪里的长安。往后那么多年,经历的生死关头不多但也不少,从没有那哪一个幕,再教他如此难以忘怀。
    不知为何,每每想起燕素仪飞落时一手推开他的表情,姬洛的脸上便会不自觉浮起狰狞的苦笑,那种感觉太玄乎,尤其是在记忆松动的时候
    人有一种奇怪的特性,当眼下不如意时,就会时常把自己锁死在过去。怎么说,拿他在江陵城跟李舟阳听一个瞎眼翁弹弦讲的个话本段子来说:
    说隔壁村有俩个小孩儿经常一块儿趴草坡上玩儿,一个叫李狗蛋,一个叫王麻子,但李狗蛋并不是真的李狗蛋,实际上是某个天王贵胄遗落民间的爱子。
    李狗蛋没有被找回家前,他从来没觉得跟王麻子捡牛粪,掏鸟窝,偷看邻村姑娘洗澡这档子破事儿有多美好,甚至由着那点儿廉耻心,还怪不好意思跟人说。可是等他找回了身份,卷入府衙宦海的斗争时,却觉得王麻子是他这辈子最真诚的朋友,穿连裆裤满山头撒丫子,是这辈子最痛快的日子。
    寻常人听来,不过叹一句人之常情,刻薄点的譬如李舟阳,会笑骂一句贪心鬼,不知足,得了高官厚禄,又想寻那市井天真,这不就跟那些花楼头牌一样,又想要金银富贵,又念着人不够真心。
    但是姬洛却觉得也并非全是贪嗔,过去的李狗蛋和王麻子朝夕相对,所以他并没有觉得眼前的人多好,或者也意识不到生活的惬意,只有当所有的美好统统被残忍撕碎,才会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没有哪个人敢指天对地保证,某一次见面不会是最后一面。
    所以那时,姬洛喝着清茶,同那弹弦的瞎眼翁聊上了两句,没来由说道:也许这故事还有半截,暌违二十年,王麻子听说孩提时穿一条连裆裤的李狗蛋儿置身囹圄,于是向村头杀猪的邱老儿借来杀猪刀,提着刀闯进光怪陆离的大城镇。
    生不逢时,恰好遇上动乱,王麻子携裹在逃难的人群中,而李狗蛋则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从中街的火海里扬长而过,两人若有所感,纷纷回头,都一眼望见了对方,可谁都没有认出对方
    李狗蛋的心里,王麻子是个梳着小辫儿,缺门牙的捣蛋鬼;王麻子心里,李狗蛋是那个跌跤摔疼屁股腚子都要哭上半天的孬种样,即使当了贵人,也一定是缩头缩脑,躲在簇拥的下人身边哭花眼的倒霉玩意。
    于是,他们又双双收回目光,从人群里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这一眼,将是一生中最后一眼。
    姬洛是个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人,坠城的燕素仪和幻梦回忆里的曲言君对他来说,都没有特殊的意义,直到这个情绪泛滥的灰袍人出现,他心里莫名有了松动,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当眼睁睁望着公羊迟从火海中落下,看到走投无路的绵竹守军宁死不屈,纷纷纵身,而自己努力伸出的手却触之不及时,那夜长安的大雪又纷飞在了眼前,燕素仪惨白又带着微笑的脸,历历在目。
    咚咚
    姬洛心头一跳,有一种名为失去的难过,一瞬间将他吞没。也许燕素仪说的是对的,她说
    听着,你不必卷入其中,不必再寻往事,也不必去替我报仇,更不用寻什么叛徒。你只需去找到那个人保住你性命,然后找个地方好好生活。
    姬洛闭眼,越是深入地抽丝剥茧,越能预见未来的艰深与荆棘。但,他不怕!他不怕!就像他和师昂谈及的那样,再不好的事情,也有明明白白知晓的权利!
    旭日破浪而出的刹那,喊杀震天,姬洛回头,只见远处的秦军如滚滚洪水,从大山的边界涌来,一马当先,挥剑直指的马上将军,正是邓羌。而他之后,高山断崖,两点黑豆,提灯萧索,正是俯瞰大地蝼蚁的灰袍人。
    姬洛知道他还停在那里,所以挽缰打马离开前,不忍多望了一眼。
    望见这一幕,灰袍人无言复说,只将右手从苏明托垫的小臂上错开,重重落于食盒。这一落,砸开了上头的盖子,他的掌心顺势摁住陶碗边沿,炉火未熄,余温仍旧滚烫,可便是手指被灼红,也没有半点后续动作。
    过了好一会,灰袍人才抓起药碗一口饮下,热汤沿着喉咙滚进胃里,刺痛却让人觉得舒服。
    面对跳城的公羊迟,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艰难开口:听说燕姨也是这样跳城死的
    只一句就有些说不下去,亲眼所见的情况和听下头人回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甚至自己开口和旁人开口,也大相径庭。
    他终究缺了些阅历和修炼,无法做到像父亲那般挥手便可谋划三十年人间,于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只能汇成无奈: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改变一个人意志最快的法子,对我来说是,对姬哥哥来说,也是。
    灰袍人松手,苏明眼疾手快接下将要砸地的药碗,飞快抄进食盒中,抬头却发现眼前的人双目含泪,明若星河,一双瞳子中倒映出的不止火海绵竹,还有清醒后的痛苦:小主人你
    作为一个死士,不多嘴是基本的涵养。
    苏明不再说话,送药的任务完成后,他该离去了,不过走的时候,却被灰袍人拉住了袖子:我想吃糖。
    始料未及的一句话,让苏明十分尴尬,当即左右跟猴跳一般翻找了半天,苦脸摊手。灰袍人静静看了半天笑话,盈眶的泪早就干了,最后化作轻蔑一笑:都多大了,还当真?呵,原来,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苏明僵着身子,被他边说话边拖走,走了十来丈远,打着的灯笼忽然灭了,灰袍人掏出火石要点,却笨拙地烧掉了整个木灯架子,最后只能悻悻作罢。苏明想笑,可气氛不对,没有这个胆子,于是只能安静地像只小鸡仔,一步不落地跟着,听眼前的人说话。
    说起来,小时候我不肯乖乖入睡,燕姨总是变着法子给我说故事,每次被我爹罚跪,她不是给我塞护膝垫子,就是偷偷给我带点心灰袍人说到这儿,双手死死攥拳,从牙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几乎咬牙切齿:苻坚!
    那种恨意,作不得假。
    半晌后,他才稍稍平缓,话音一转,说到了别的地方:苏明,你知道吗?自打五年前有了他的消息之后,我是想他死的,哪怕违背父令可是,可是瞧着他一步步走来,顽强又洒脱,我又下不去手了,竟然想瞧他如何一步步破局而出,就这么跟了一路,甚至在滇南灰衣人顿了顿,随手揪扯下一根半人高的狗尾巴草,搓成一个圆球,撒气似地往前头扔去,我本来是打算把天都教送给他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父亲的决定没错。
    说了半天,苏明才反应过来,口中的那个他指的姬洛,于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由一叹这小主人只长了年岁,可心性却永远停留在过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会为了想得到没得到的东西,又气又难过。
    灰袍人再回过头时,眼中满是悲哀:苏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谁都可恨,我谁都恨,可谁又都没错,最后我只能恨我自己。
    两人搀扶结伴,向着山中走去,细密的雨丝飘落在脸上,转头倾盆而下,浇灭了一城烽烟。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列了个时间表,想了想,这灰袍人还真不是小孩子年纪_(:з」)_只是脾气比较像小孩子而已,大家别误会了_(:з」)_
    趁春假出去溜达溜达~
    注1:引用自西晋木华《海赋》
    第177章
    宁康二年(374),九月。
    邓羌率军攻打绵竹, 当夜十里火海绵延, 城下哗变, 剑谷七老之一的公羊迟趁夜开城引兵,其友张育竭力制止,被斩于城垛之前,江湖朝堂纷纷震荡。其后有人传,此人负剑而走, 不知所踪;亦有人谈论,说亲眼见青釭剑折于马蹄,老人自刎于阵前。
    万幸,在蜀都屠戮的秦军只取二帅项上人头便作罢, 绵竹百姓得以保全, 只是再度为秦国所掠, 归其户籍。
    翌日,消息传至云深台, 那些在青山绿水里养出散漫性子的弟子闻之大惊失色。
    蜀中虽不似中原多兵戈, 但上下百年也起过不少乱,剑谷之所以次次都能置身事外,不着荤腥, 乃是因为秉承祖宗规矩,从不插手乱世,只求独善其身,因而反倒是有了云深台方圆百里, 九宗举剑而众兵辟易的美谈。
    只是如今公羊迟所为,打破了昔日的誓言,带来无穷祸患,稍有不慎,秦晋两国皆不讨好,若是一时站错队,百年基业便要隳于眼前。
    各宗脉弟子惶惑奔走,将天纲经楼外的白玉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巴望着能听到第一耳朵的消息。
    剑谷不同于帝师阁,没有显赫渊源的背景,古来王侯将相,举世名流数不出个一二三,谷中人也没法做到随便一追溯,便是上古豪门的血统出身,打最早开始,不过是一群爱剑成痴又志同道合的人于此避世,渐渐活络了人气,历代进山寻访求剑的人多了,才成了个诨名。
    三脉以剑的长短数量作为分门别类的依据,所谓九宗,原本是指最初的九人传承,只是新莽时香火断了一脉,汉末时又断了一脉,如今才只剩这主事七老。七老权利并重,共谋决断,不分高下,亲如手足。
    后来天师道传于蜀中,颇有影响,剑谷中渐渐兴起寻仙问道的风气,越发遗世独立,不再过问红尘俗世,但谷中事务无人掌权不得行,因而三脉每隔数年,便会轮流从门下推选合适的子弟,继任谷主。
    譬如当代掌门迟虚映,便曾隶属长铗一脉。
    山中清苦,门人多居于福天洞地或是竹楼草屋,唯一一处貌似玉宇琼楼的建筑便是这天纲经楼。
    此楼位置特殊,有明台之瞳的美称,要说它,便得先从人尽皆知的云深台谈起。剑门云深台三面围山,一面出于云海,为合拢围抱之势,仿如绝壁鹰巢。玉台正中,伫立着一座大剑碑,乃九宗盟誓,上书恨不得以身祭剑七字,这天纲经楼便悬于剑碑之上,远望白玉为眼,其楼如瞳。
    不知是哪一代宗师,着迷于御剑飞仙之道,于是依山建造此楼,只由飞索嵌壁固定,没个拿得出手的轻功,都不敢飞身入楼,门前耍弄。这一壮举,阴差阳错防住了隔墙有耳,于是传至如今,经楼反倒成了议事处,供七老和谷主使用,几乎一年也少有开启一次。
    此刻,三系耆老皆聚于经楼内,愁云惨淡,气氛一片压抑。梁昆玉是最后一个入场的,打着呵欠,惯常左臂托着他的白鸟八宝茶,头一句便是:诸位何必如此恼火,公羊二哥是什么样的人还需多说?他绝做不出投秦一事,多半为人陷害。
    首座之下位列第三的老太太陈妩,和公羊迟同为径路一脉,因而关系好,忙应承他的话:老七说得在理,恐怕这当中还有内情。说着,她捧茶转头一望,将目光投向首座德高望重的喻灵子:老大哥,这事儿还得派人细查,不能教人白冤了公羊二哥!
    糊涂!先不说那夜他杀人开城有目共睹,纵使真清白又如何,你们都活了一把岁数了,还跟小辈似的只着眼一时一地?喻灵子捻着白须,人老怕事儿,反没有年轻时斗志激昂,未语先长叹三声,颇为为难,一人兴衰,渺如尘沙。若真被构陷,说明有人冲着剑谷而来,当下更应谨慎对敌,不敢行差就错;如不是,那就是头等的冤孽,他做出这档子事儿,传到东边的耳朵里,教人怎么想?
    几人听他说道,心里头越发沉重,许多事儿不是想不清,而是头上有人顶了天,下头的人自讨清闲懒得想而已,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凡事只剩下想当然。
    喻灵子皱着一张鸡皮树根脸,说话前总要先深吸上三口气,生怕一个急转没喘过来,人就归了西:子午道接剑门历来为西关绝地,古来军事要塞,成汉灭亡后,秦晋的眼睛都盯着呢,你们都忘了桓温当年如何追杀李家人的吗!东边的总归是正统,那大司马虽然死了,但近年来几大世家多有人才,若一日收复河山,我们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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