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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44)

    姬洛挽起袖子,寻了块石头坐下,心中不由想,李舟阳这个人,重情义这一点倒是与自己很像。
    想到这儿,心里觉得负累,加诸一夜未睡,又追了老半天,姬洛手脚疲软,干脆就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眼小憩一会。
    半柱香后,林间有风声摧草,蛙声乍灭,一朵西蜀海棠从头飘落。有人摇着木铎,哼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注1)
    姬洛被木铎声所惑,蓦然惊醒,闭着眼睛抽出决明剑向前比划,将红蕊整齐地剖成五瓣,刹那间人已离开原地两丈,拄剑半跪于地。
    你果然忘了个干净?这便是那所谓的传世功法思无邪方才他靠躺的歪脖子树上侧卧着一个灰衣人,戴着两侧绘着鸾鸟图腾的斗篷兜帽,顶部系着两只沉重的挂玉彩线流苏,因而帽檐压得很低,几乎整张脸都湮没在暗影下,只有露在外的下巴轮廓分明。
    该找的人没找到,不该来的人却撞了个正着。
    呵,我还没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姬洛冷笑一声,将那柄未开锋的剑往腰上一挎,手中决明剑翻转,二话不说削下他顶头的斗篷。可惜的是,斗篷之下还贴着一枚白玉金丝面具,上面绘着浓彩却可怖的花纹,瞧不出来人容貌,只能大概估摸年岁不算轻,却也不老。
    戴着恶鬼面具的灰衣人闻言不急不缓,继续捧着搁放在腿上的西蜀海棠,一朵一朵掐掉娇嫩的白花,随手扔在地上,嘴角一勾: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只是来送你两个选择的。
    云中村之后还有两个村子,人不多,都是些天南地北来这里讨生活的匠人,往左走,百步之外有一匹快马,以你的速度天黑之前赶至其一,很简单。你告诉他们,让他们赶快逃,因为张育最后一支军队就是从那附近撤走的,或许还能从搜索叛军的秦军手下,捡回一条命。
    说着,灰衣人摇动手中木铎,发出连串脆响。
    这类响器起于夏商,大周时曾被用于警醒民众,颁布法令时引人注目,被他用在此处,似乎多有刻意。
    还未等姬洛猜疑讽刺他假慈悲,多古怪,灰衣人又先一步接口,续道:当然,你现在也可以往右走,这里有一份密文,不用怀疑,我解决掉了张育派出去的斥候,这玩意儿真得不能再真。说着,他抬手一扔,两支蜡封的竹筒滴溜溜滚在姬洛脚边,邓羌的大军一直在搜索张育的逃军,你带着情报去跟张育透露他们的行军路线,他们就能先一步于绵竹城做出应对,否则,他们必定要困守死城。
    山间林风刮过,细叶上已起了薄霜,姬洛身感寒意,想到云中村只是稍有叛军踪迹,便惨遭屠戮,若张育腹背受敌,一旦兵尽粮绝又无后路可退,依照秦军如今扫荡的残忍,绵竹县城很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成为一座死城。
    也许是见姬洛摇摆不定,灰衣人又继续游说:你能救一整个城池的百姓,甚至还有那些蜀地的士兵。现在你可谓污名加身,天下都在骂你,污蔑你,猜忌你,据我所知,张育已向晋国求援,你如果这么做了,功过相抵,师昂也没理由杀你,你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博得好名声!
    而后,他复又哀叹一声,将手头的落花齐齐挥出。
    内力震散花瓣,纷纷洒洒犹如早来的白雪,只听他呼道:哎哟,不过,那些蠢笨的铸剑师可就要死了不过死了也没什么,都是些徒留大梦的傻子,没有天赋却想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活着不也痛苦?
    作者有话要说:  姬洛获得重要道具,一刀伤害9999999
    这算是和反派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吧_(:з」)_
    注1:出自《诗经邶风式微》
    第173章
    那一瞬间,姬洛几乎以为这个人看穿了他和师昂的计策, 故意要诈他, 可是仔细想来, 又觉得很没道理。从以往的交锋来说,对手该是个布局缜密,心思细腻的人,可眼下这题虽说难办,却总教人有一种打蛇没打到七寸上的感觉。
    也许, 灰袍人这一出只是冲着自己来的
    姬洛拧眉,如果李舟阳在还好,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很显然舍小保大, 或者说丢车保帅是最正常的选择, 两个村子的人再多, 也多不过绵竹县城的百姓和军士,甚至连出题的人也都已经顺当地替他想好了决策
    只见那灰衣人将手一引, 伸向右边, 笑道:选择不是摆在眼前吗,那只是一群蠢蛋,又没有真正的大师, 数千年集万人,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大师,你还在犹豫什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赴死的老铁匠, 姬洛犹豫了,竟不自觉地小退半步,拂袖掸衣,僵立原处。
    也许,并不只是因为那个铸剑师和云中村的惨况,还有骨子里隐没的风度和不甘愿为人摆布的意气。
    姬洛想:如果反过来呢?绵竹人多,但都是庸碌的人,匠人虽少,个个都是剑谷里的铸剑高手呢?那又怎么选?按人数还是按优劣?
    不对,人没有优劣之分,难道弱小就注定被抛弃?如果今日他是弱小中的一员,不是也渴望被人救助?
    灰衣人裸露在外的那双纯粹而明亮的瞳眸,死死盯着姬洛:当然了,如果你厌倦了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正义之士,你还有第三条路走,譬如去跟邓羌报告,那么立得战功,苻坚会信你,前提是,如果你是真的想要投奔他的话。此刻出口的话,已没了刚才的温柔,因为姬洛的糊涂与踌躇,显得十分不耐烦
    不是想,这确实符合姬洛的用计,他会因此深得信任,打入敌人内部,也许还有机会得到更宝贵的消息,但那样蜀民惨死,就真的与天下为敌了。
    姬洛纠结之处,倒不是真的害怕骂名压身,否则他也不会有此设计,借李舟阳的背景,北上长安以求图谋破局。只是,张育为了匡扶晋室而叛秦没有错,据闻益州牧杨安在蜀郡已经斩杀了两万蜀地士兵,剩下这些好不容易跟随张育投身绵竹,如果就这么被击溃,只剩死路一条。
    从上一次长安别后,姬洛对秦国始终抱持一种复杂的情绪
    心思通透的人很难对某一件事说恨,因为他们会不自觉从各种立场来想,想自己也想敌人,然后站在每一个角度都能说得通。
    起初做这许多事,只是为了要完成夙愿,替惠仁先生报仇,揪出泗水楼中楼的叛徒,随着吕秋之死,江湖之乱,这种念头一遍遍加深,直至如今。
    姬洛自问,他既没有施佛槿普度众生的慈悲,也没有师昂立场坚定的正义,在南方待久了,晋室正统听起来更像是随大流的正确政治,若要强说憎恨,反倒是秦灭燕国,逼杀燕素仪要更能站得住脚,但也仅仅只是相较之下!因为洛水算不得桑梓,没落城那一刀,燕素仪于他也不过一面之缘。
    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姬洛打了个寒噤,猛然反应过来:如果说过去的三年还只是周旋在江湖,那么今夜,俨然成为了重要转折,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已然置身真实的战场,甚至入秦,很可能牵连的都不再只是江湖争端。
    他下意识看向一旁作壁上观的灰衣人,只觉得一阵恶寒
    自己好像从一个局,踏入了另一个局,或者说,这根本就隶属于同一个天大的谋划,比起被江左文士嚼烂的所谓夺权、逐鹿问鼎、一统江山更为疯狂的谋划。
    冷汗滑落至手腕,叮咚落于泥泞,姬洛握着剑,极不镇定地咽了咽口水,觉得手中似乎提有千斤。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计策,就像人看两窝耗子打架,某只悍勇无匹的公耗子觉得此一战可以拿一辈子来吹嘘,可人只当是个笑话。
    当个笑话的人会怎么做呢,他可以拿大棒打死其中一拨耗子,那另一拨不战则胜;或者,他也可以趁打得火热时,一面放火,一面浇水,看它们愚蠢地自顾不暇;如果耗子们想要联合起来,那就一并干掉。
    姬洛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他和师昂的盲点,那种在棋盘上被解释为执子两方都不曾留意到的一步破局好棋
    如果能引导对手每一步都落在自己的规划之中,这样的人便必然有足够的能力操控生死,就像人随意拿捏那些耗子一样!
    所以,光出其不意还不够,自己和师昂联手,最多也只是稍稍打乱他人阵脚,只要有后手,他们随时可以复盘,要彻底走脱出别人的棋局,就必须成为一颗真正的无法把控的变子!
    譬如现在,给定的选择之中,未尝不可以生出别的选择!
    剑谷的公羊前辈已往绵竹去,也许,也许能撑到晋国的援军到来,至少既可保全,又不会坏自己的计策,还能挣出时间救下余下两村的人。
    包络中的心脏咚咚直跳,姬洛随着情绪起伏而大口喘息,随后,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后,不发一言,转头向左方走去。
    百步外果然有一匹快马,他翻身上马,打马绝尘而去。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灰袍人惊呆了,从树上翻身飘落,腰间徒留的花萼簌簌抖落在地,被他一脚踩进泥里。
    他先是不解,而后出离愤怒,渐渐地嘴角肌肉开始抽搐,生出失心疯般的扭曲,发泄似的狠狠攥着左腕上的黑曜石串子,最后不甘的垂首,踉跄退了两步,靠在歪脖子树上。
    哈哈灰袍客痴立原地,陷入恍惚的回忆中,最后抚着心口狂笑不止,眼中迅速腾起一抹华光,像个癫狂而偏执的信徒,终于得见信仰。
    父亲,你看看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他,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你,你一定会为这几十年的筹谋大失所望吧灰袍人惨然一笑,笑中有酸楚,眼中却凝出寒光,但也许,这才是真的希望呢?
    正如灰袍人预估那般,落日中,姬洛遥遥望见了青山之中的村落。小村祥和安宁,依稀还有袅袅炊烟和铿锵的打铁声,一座座泥瓦筑成的小屋散落在梯田各处,依傍着山势分布,并不像北方的平原那般团聚在一处。
    他松了一口气,在大路绝处下马,沿着羊肠小道奔逐,飞快跑过山涧前木绳拉起的吊桥,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强者固然聪明地审时度势,该放弃时放弃,不该放弃时寸步不让,可姬洛却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强者,那只是会投机取巧的人,就像聪明和小聪明,不可比肩而论一样。真正的强者其实应该是心怀怜惜的,是在看遍世间不平事之后,仍然固守本心。(注)
    确实是个错误的决定。姬洛自嘲一笑,双手握拳,心有不甘。可纵使错误,他也仍旧怜惜那些人。
    夜幕中一道闪电,落在他脸上如死灰般惨白,可正是这至白,使得其与周遭黑白分流,宛如圣光。
    村子里的声音顺着风声往耳朵里钻,如果不是披上了铸剑的名声,这里就是个普通村庄,住着些质朴的普通人,男女老少,满是人间烟火
    死鬼老头,别摆弄你那破玩意儿了,赶快去院儿里把铺盖收回来啊,又打雷又闪电,骤雨来得快得很!
    哎哟哟,老何家的二娃子,差点儿没把老婆子我腰杆撞断,都下雨了还在外头撒欢儿跑啥子,小心给你妈捉回去挨篾片!
    三娘子,我我我明儿不打剑了,寻思着给你掰弄个顶针,前两日看你绣花手都破了,可怜见的,等我等我再卖两柄剑,就上你家提亲,下半辈子再不让你吃苦头!
    听着半懂不懂的方言,姬洛想起了很多人,不是屈不换、白少缺那样的高手,而是温柔贤淑的菀娘,以命抗击水匪的无名道人,乌脚镇上弯腰驼背的老三叔,市侩又斤斤计较的吕夫人,孬种怂包的吕父
    好多事情,从来没有放下,如果让他再选一次,在夔门的时候,他会不会再牺牲巧雨这些看起来不怎么有用的人,或者注定救了也是白救的人?如果连弱者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英雄?
    姬洛顶着风雨横穿整个村落,顶着骤雨疯狂拍门,用不知道该算作什么口音的汉话,夹着破碎零星的蜀地方言,不停劝说。
    听我说,张育在蜀中起兵,被击溃后的军队北逃,负责平叛的邓羌曾是灭燕大将,军过处寸草不留,现在他们追击逃兵,宁可错杀也不错放,快走!快走!对,避入剑谷!秦军就要扫荡过来了!
    然而,缁衣的青年站在村落中心的大树下,一个人自说自话,演着一出无人观赏的独角戏。
    惊雷炸开,一瞬的寂静之后,世间众生又恢复原貌,也许是对这个口音不纯的年轻人表示质疑,也许是蜀中久无战事生活安逸,他们依旧固执地按原本的轨迹行径,根本没有当一回事。
    左边最近的农家妇人,抱着大棉被,转头去揪还拿着铁锤子敲打铁器的丈夫的耳朵;右边的三娘子和相好的青年小哥依依不舍别过;后头的老妇人冷漠地瞥了一眼,砰的一声关上门,再往后有个好心的老翁冲姬洛喊哪儿来的小疯子?什么张育,什么邓羌?是哪个瓜娃子啊?
    姬洛垂下双手,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懂得如何和狡诈的人斡旋,和聪明的人对话,却忽然不明白如何说服一群山野村夫。
    这里没有大道理可讲。
    那谁谁谁打仗,管我们什么事?
    对,云中村怎么了?我前天儿刚从那边儿省亲回来,好得很呐!
    我们这儿又没有逃兵。
    七嘴八舌,一摞接着一摞,他们也并非针对姬洛,只是难以置信罢了。山高皇帝远的地儿,别说随便来个人报信是否可疑,就是朝廷真的派人通报,也未必有人正眼瞧。
    别说这里的人铸剑成痴,便是普通的平头百姓,也不会说逃就逃,举家迁徙可不是动嘴皮子,如果走了又没事儿发生,惨重的损失他们受不住,如果真有事儿侥幸得脱,可人都朝不保夕,又能迁徙到哪里过安生日子。
    小哥儿淋了雨莫不是发昏了?这生病可大可小,我瞧你衣服都湿透了,不如去我家换身干净的歇一程。三娘子尝试开口,那淳朴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瞬间击溃姬洛最后的心理底线。
    除非,真正有一天能四海升平。
    姬洛僵在原地,背后传来一声发问。
    灰袍人抱着双臂靠在吊桥另一头的木桩上,明明隔着老远的距离,可他的话却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姬洛的耳朵,震耳发聩。
    这就是你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唉,逼死选择困难症患者。
    怕有困惑,补充说明一下,姬洛是不能选择第三条路,帮助秦将邓羌破蜀,因为苻坚的仁慈是有原则的,根据之后的襄阳之战,死守的被苻坚招安,开城投敌的反而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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