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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120)

    夫人来了!我将夫人请回来了!
    远处堂前忙进忙出的弟子回头,往那仓惶的影子望了一眼,悲从中来,双手一颤而铜盆落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叮铃哐啷。
    四面交头接耳的声音忽然落空,有人低头啜泣,有人不住叹息,而后狂风一作,油纸伞吃不住力,辗转脱手滚落在小桥流水上,而廊下的纸灯笼呼啦一声,被无情卷上高天,最后烟烬如星,消失在夜幕中。
    师母,师父他恐怕不行了。这时,堂中跨出一男子,白衣金带,玉冠琼貌,抬步往廊外迎去。
    他每一步落脚,衣袖下那双纤如白葱,凝似玉作的手便挽一道花,眨眼间铜盆倒飞回小弟子手中,油纸伞孤零零转落阶前,灯笼静止,仿佛他走过的地方连风雨也不敢惊扰。
    妇人走近前,冲他颔首示意,随后摘下遮雨的幕离扔在脚边:惟尘,让他们都散了吧,你留在堂前便可。
    抱着铜盆的小弟子站得近,师夫人话音刚落,他忙垂首拂衣施礼:夫人,大师兄。随后,眸光在二人前辗转,忍不住多言一句,阁主之事,还请夫人和大师兄早作决断。
    惟尘应下,与妇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掩上房门,振臂呼道:各位同门,今夜之事,还请闭口闭耳,云门祭祀之前,不得对外声张。夫人既然连夜归来,自当会主持大局,阁主之事,大家无须忧心挂怀。无药医庐的茺蔚长老李杳李老先生已出洞庭多日,不日将会会于百丈渊,有他神医妙手,定会安然无事。
    帝师阁自成规矩,人皆守礼法,知进退,既然师瑕首徒已发话,自然没人生疑,都松了一口气,转头各自悄悄回了屋舍中。
    风吹苍木,雨落小池,蛙不作声,鸟不扑翅,惟尘对音律造诣极高,他侧耳听声,往前一步,将将走到檐下,取下腰间紫箫,一曲故人不知叹,盖过了屋瓦下夙夜的咳嗽声。
    若不是他逢人说话需正面盯看人唇齿,几乎没有人知道帝师阁的师惟尘大师兄,其实是个聋子。
    师夫人走至榻下,替师瑕掖好被角。那朽老伤重之人除了面色难看外,并无半点邋遢失态,帝师阁的气度和神韵尽皆刻印在了他的骨子里,纵然下一秒便驾鹤西去,也能如沐浴梳洗后一般,容姿不乱,熠熠生辉。
    无怪乎历任阁主,皆被奉为云梦之神。
    瑕哥?
    妇人皱眉唤了一声,并无小女儿的失措啼哭之态,亦无哀默心死之怆然,有的只是古井无波下看淡生死的平静。
    忽然,榻上的人惊坐而起,却因梦魇昏聩无力,只得四肢一阵痉挛。师夫人忙甫身上前,将他手脚按住,依次用热掌疏其经络,待师瑕呼吸平缓后,她才起身去取架上的汗巾,替他擦拭额角。
    就在师夫人转身的一刻,她左手腕骨被一道大力捉住,师瑕闭眼半梦半醒,纯粹凭着意识捉住了人。他们夫妻已久,近年虽因她信奉天师道而分居两地,但过去该有的熟悉和默契却不是一时半会便能丢掉割舍的。
    师夫人立即明白他有话要说,于是俯身将耳朵靠在他嘴边,轻声道:瑕哥,是谁伤了你?
    北客南来师瑕辗转反侧,不停重复这四字。师夫人才学无双又心思敏捷,愣是从这只字片语中掰扯出味道,忙举一反三:北客?可是六星?
    榻上的人嘴唇翕张,却无半点回声。
    师夫人失望地退坐榻前,目光凝聚入神,思忖难安:如果这个北客不是指钩陈六星将,那是指的谁呢?
    片刻后,窗外一声夏日惊雷,惨白的电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的心上霍然开了道口子,二十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只留下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
    师夫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师瑕的冰冷的手指,一字一句道:
    你说的人,可来自泗水?
    泗水二字一出,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努力按住榻沿凸起的木块,将双唇推开一条窄缝,从牙根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泗水他,他没,没死随后,一口气提起咽下,师瑕手背磕在锦被上,沉沉地昏死过去。
    屋外箫声突然断了。
    帝师阁的素养不在于阁主一人的高度,而在于齐门的广度,因而麾下常出奇才,这师惟尘便算一人,坊间赠号一心,又称师一心。
    因耳聋之故,师惟尘练达专一,摒弃红尘杂音,因而常常耳聋却心不聋,在夜色中对杀机尤为敏锐,沾之即动。就在刚才,他凝聚目力,千里仍可细视,隐隐察觉到有人从姑冼堂前快速跑过,后从剑川沉碑上借力,遁入芦苇海,直下百丈渊。
    他翻身上廊,立于屋脊之上,然而苍茫落雨中,却再没嗅到一点生人的气味,显然,擅闯帝师阁的人亦是有备而来。
    这会子,师夫人已经整理好妆容,从屋内走了出来。
    惟尘足尖一点,落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十分谦卑:师母,太簇堂已经收拾出来,夜已深,您先歇着吧,师父我来照应,另外,云门祭祀我亦会安排妥当。
    不了。眼前的妇人未戴簪花,梳着凌云冠,朴素而有神,兼女子之兰惠,又有男子之豪气,许是青灯古佛求仙问道久了,说起话来哪怕语气委婉,也不由多生了三分生疏,我住在这儿便可,阁主自有我亲自照顾。对了,惟尘,阁主出事前后,可有同你们留下过什么话?
    好在,师惟尘不以声断人,而以神色观人,师夫人面上虽现冷毅,却无过多苛责,他生性善睦,一时反倒令他生出愧怍:这些年一直是我伴侍在师父身边,出了此等祸事,原是我的失职。
    大约是两月多以前,师父告知我他要入剑川闭关,让我妥帖打点帝师阁上下。起初我并未在意,大约十数日后,我遇一要事棘手,踌躇多日无法决断后,决意去向师父请教,然而我却发现,师父人并未在云梦泽,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兹事体大,我不敢声张,于是继续每日装作平常。可入夜后,难免思虑交加,辗转难眠,于是时常夜半往返小楼连苑和剑川,直到五月末,终于等到师父归来。
    师夫人一边听他娓娓道来,一边来回踱步,时而抬头张望瓦檐下的雨珠,时而侧目觑看夜里的芙蕖随风动,偶尔又转身打量师惟尘说话时的仪态,心中有了分寸
    师瑕是她的夫君,性情温和,少有拿捏作态,哪怕是在一众弟子跟前,做事也是循规蹈矩,有商有量,何况师惟尘是其首徒,信赖有加,不大会悄无声息出云梦,没有半点指示交代。若身前人说话不假,定然是有人故意诱之。
    如今云梦泽八百里水域,恐怕再难如往昔一般,镇定乾坤。师夫人轻声一叹。
    师母说得是。惟尘读出她的唇语,明显一愕,半晌后又恢复自若,续着方才的话说,师父负伤归来后三缄其口,径自入了阁中禁地太微台便再未出来,若不是弟子担心硬闯,恐怕尸骨已凉。
    师惟尘幼年遭弃,被师瑕收养后一直侍奉膝前,两人虽不是血亲,却感情深厚,胜似父子。话至此,本就一副悲天悯人心肠的他悲从中来,不由痛陈:师母明鉴,帝师阁名传至今,阁主皆是明是非知进退之人,师父绝不会无故举止异常,定然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我知道了。反观师夫人,除了眉头微蹙外,几乎冷静地更像是非之外的旁观者。只瞧她应和了一声,调头返回夷则堂前,欲要推门入。
    师惟尘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除了挤出几个艰难的单音,却无字句可劝,最后只能稍一震袖,长叹一声。
    师夫人顿了一步:你师弟还没找到吗?
    侧立回廊中的师惟尘心有所感,回头眼中泛出迷惑,师夫人想起他耳聩之疾,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摇头答道:不曾。师父虽有言在先,门下弟子不得相寻,但八年多来,师兄弟们一直留意查探,可惜未有半点消息。
    罢了。师夫人眼中闪过一瞬哀寂。
    师母可是担心?
    这位师母常年修道且独居于云梦之外,除了死生大事,甚少过问凡尘,莫说夫君起居,儿子丢了,八年来也少有遣人来问,这会子突然主动提及,惟尘有心缓和关系,便立即追问,并顺势一表决心:若此次祭祀与大选有人胆敢闹事捣乱,弟子必会为帝师阁身先士卒!
    已半只脚跨入门后的师夫人突然悄声退了回来,盯着师惟尘背影犹豫了片刻,方才幽幽道:帝师阁的事情你不用管,自今夜起,你需暂离云梦,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需你秘密去一个地方
    师母请说,弟子万死不辞。
    师夫人却突然转过身去背对于他,掩袖低声一笑,像怪异神志的话本子中描写的夜来女魅一般,透着诡异:你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师惟尘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颤,人没回头,却先闻言长叹,师夫人听那和着雨水的欷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芦苇海外,野渡一船,有两人举伞并立,在飘摇风雨里不动如山。
    左边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儒生打扮,纶巾裹发,下巴青须一撇,一双瞳子顾盼昂扬,隐有鹰视桀骜之相,两颊颧骨高推,尖锐中透着些许刻薄刁钻。
    而右侧则是位魁梧壮汉,脸盆子足比身旁人大了两倍,背宽如虎,腰粗似熊,一身肌肉练达,仿有搬山填海之气力。他手里扛着把飞龙戟刀,仿三国时第一猛将吕布的方天画戟制式,但井字戟与长钺一般多用作仪仗,相较笨拙,因而此处摘去一月牙刃,改为细密倒刺,实战中既增加了威力,又能减重加速。
    你说师瑕死了吗?猛虎般的汉子咳嗽一声,将长戟往地上一拄。
    那公子打着羽扇回头睨了一眼,故作调侃道:你就这么没自信?我可听说从前汉塞关隘前,你与西侠李长离一战,差点以混元劲将其棍剑震碎,那李长离与师瑕乃旧友,两人相较切磋各有胜负,你在怕什么?
    说话的公子从穿着到谈吐一味追求模范汉末名士智囊,可惜气韵差了些,沉淀尚不足,风姿气度少了点雅量,最后话出口调侃不成,反倒有些刺耳,好比画虎不成反类犬。
    那是以前!蛮将重夷与李长离乃为旧友,两人出身不同,虽非一族却惺惺相惜,此时智将风马默骤然提到,教他心中升起一股烦闷,不由咋呼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次他们几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何况还有那个神秘人襄助,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身边人沉默未答,那重夷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当即气鼓鼓把话说死了:罢了,我混元功也不是吃素的,少说一月内,他必经脉尽断而亡,若不成,我提头来见!
    诶,重夷大哥,又没人逼你,你这暴脾气若是主上见了,多半又要说道许久,小弟我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与你玩笑罢了。风马默拿羽扇一点,悠悠笑道。
    听过他的话,重夷这才两道粗气鼻孔出,愤懑暂歇,只是心头忽又起另一事想不通: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云门祭祀推迟在两个月后,换作我,干脆直接不办就行了。
    当然不行,云门祭祀事关朝堂,更何况中原武林无主,又出了临川宴的风波,师瑕现在出不得事,他必须得坐镇云梦泽!按理说帝师阁应该将消息捂得严实,可消息不日便流出,我倒是没想到,那个人手脚这么快,还能撬动帝师阁的人。
    重夷接口道:这次若事成,主上一定有重赏。
    云门祭祀捏个大凶之兆,也不是不可推脱,我猜他们也有私心,帝师阁不愧是帝师阁,好一招打二还一(注)。风马默低声呢喃,将羽扇在手中轻拍三下,第三下时他眼中乍现慧光,高深莫测道:如我所料不假,他们在等一个人。
    等谁?
    书生将伞柄交付到重夷手中,自个儿提裳踏上渡头,跛足步入雨中: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一切按计划行事。他的话音虽柔和,却有杀机顷刻荡平草木,比起瞧着相貌凶猛,实际耿直豪言的重夷来说,更见狠绝,不留余地。
    究竟在等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给点交代。
    下一章开始进入整个清明风令篇最重要的剧情~
    注:科普一下,打二还一,围棋术语,大概意思就是说我让对方提掉我两子,我可以顺势马上提对方一子。
    第147章
    咸安二年,七月廿三, 黄道吉日。
    卯时一刻, 天已大亮, 帝师阁上下各司其职,尽皆为今日大祭而忙碌奔走。
    帝师阁令字辈弟子令颜因濡慕之情而多为大师兄师惟尘马首是瞻,时常跟在其左右分担劳责,对一应事务倒是了若指掌。他向来留心,接连三四日未见得师惟尘的影子, 不免多疑,这日一早请安路上还未来得及取证,便被年初新来的小子撞了个满怀。
    但凡历任经久的地方,勿论是江湖高宗, 还是王侯簪缨, 都要较自由的门市坊间多上半箩筐的繁文缛节。帝师阁自然不例外, 依旧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等规矩, 讲究行容端庄, 语迟人贵的礼仪,因而堂前有人疾走,历来少见。
    你怎么回事?
    令颜一开口, 那小弟子像见着了救星一般,忙把手头上的锦盒往前一托,小不点儿似的人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又紧张又羞赧, 缩着脖子道:令颜师兄,这是夫人要的礼服,可是方才我去过夷则堂,除了阁主躺卧养病,一个人都没有。这这祭典辰时方始,若寻不到人,罪责可就大了
    帝师阁讲究因材施教,除了旁门左道,从不干预弟子喜好,反而各类典籍技艺皆予以支持,令颜对望气术有所钻研,因而时常以面相观人。那师夫人他曾见过几面,一瞧眉目寡淡,颧高脸瘦,必然是性冷之人,做事不喜欢跟人打招呼。
    你莫急。令颜将盒子接过,替小弟子擦去眼泪又安抚几句,便将人打发了,自己接下了这活计。
    按理说师惟尘性子也淡泊,与他厮混的人却并没沾染那股子高岭之气,反而越活越圆滑,这令颜便是其中之一。
    三山十二堂对他来说,那是闭着眼也能从头走到尾的,哪里雀鸟多,哪儿蝉鸣躁他都清楚无二,小弟子一说寻不得人,他脑中便想到了一处地方,因而轻哼着小调,从一处水洞月天转出,往南吕堂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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